冬日三趣
2023-03-20马小江
一入冬,北方的天气马上就冷起来了,人也变得臃肿了不少。尽管娃娃们活动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但在他们眼里,每个季节都充满了乐趣。
狗撵兔
立了冬,北方的天气渐渐变冷,农人们已把各类庄稼收获到家。田野里仅剩下寸把高的冬小麦,为色调单一的冬天增添了一丝绿意。塬畔上、乱坟岗子,尽是些落光了叶子的丛生灌木、杂草、野蒿以及一捧捧看似干枯的酸枣刺。户外的野兔,此刻也都正为越冬的口粮发愁。尤其是在下过一场雪后,那皮毛棕黄的野兔,更是无处藏身。为了觅食,在田野里到处奔波。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农活可干,正是男人们牵上自家豢养的细狗,去田间撵兔的大好时机。
在过去那个缺衣少食的年月里,农村人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因此,冬来农闲之际,渭河平原一带乡下,无事可干的男人们,便三五成群,牵着细狗,一溜一串,去田间、河滩,和那些野物经常出没的地方撵兔。那阵势,颇有点像赶集的样子,热闹非凡。
那时,不少农村家庭,都有养狗的习惯,除了平日看家护院,就是在冬天农闲时,牵着狗去撵兔。运气好一点的,大半天下来,就会有不少收获呢。也好让长年缺少荤腥的家人,打打牙祭,改善一下平日苦调的生活。
撵兔所用的细狗,个个腿长身瘦,善于奔跑,动作敏捷,爆发力强,跑起来健步如飞。这种狗,弹跳力也好,能在迅速的奔跑中,恰到好处地急停或变向,处理高难度动作。狗的主人,为了训练狗这种抓捕猎物的本领,在平日里训练时,常常使用一只飞碟,把它扔起来,有意让细狗反复去衔拾。有了训练有素的狗,遇到一个雪霁初晴的日子,就可以约上几位同伙,各自牵着自己的爱犬去田间。一般都从乱坟岗子开始,有时也会来到塬畔沟坳地带。因为这些地方,低洼不平,草木丛生,便于野兔藏身。
记得在我十二岁那年冬天,一场寒潮突然来袭,鹅毛大雪连着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天气放晴。田野里到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一拃多厚的积雪,犹如一张巨大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覆盖在麦田里。太阳虽然高高地挂在天空,但一点儿温度也没有。村里的老王约了三位平时谝得来的小伙子,各人牵着自己的细狗,相约去撵兔。我随大哥一块儿,也跟着他们去看热闹。心里想:说不定下午回来,晚上还能喝上一碗肉汤,吃上几块兔肉呢。
老王本是个爱狗之人,他养的这条细狗,取名叫阿黄。一有空闲,便用一只手自前向后,不停地抚摸着他的阿黄。看起来,阿黄体重不到五十斤的样子,站在那里,能够达到我的髋骨处。赭黄色的皮毛细密而贴身,长而尖的鼻嘴,一吸一张,杀气腾腾。细长的双眼,一双时常耷拉着的耳朵,前直后弓的身躯,长而下垂的尾巴,加上它那身发达的肌肉,细长的腰腿。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人们证明:它天生就是个撵兔的好坯子。
其他两条细狗也不赖,它们分别都有一个中听的名字。我们一行五人,每人手里都提着一根约有成人胳膊粗细的棍棒。棍棒的用途有二:一是方便用它在草丛深处戳一戳,惊动野兔出来;另一个是当野兔跑到距离人不远处时,可以把它扔出去,猛击兔子。
撵兔是有很多讲究的。在田野里走的时候,几条狗被主人牵着,并排前进,每人相距有几十米远,就像电影中鬼子扫荡根据地那样。彼此也有個照应,相互配合,十分默契。要是有一个人发现了兔子,大家便一哄而上,包抄过去,不给兔子留有任何逃窜的余地。若是到了一片坟地,立即就展开合围的攻势;要是到了塬畔地带,常常齐头并进。大家一路安静地走着,遇到草丛,就用棍棒去戳一戳。那一次,当我们刚刚行至一片乱坟岗子处,我前去小解。不料,一到那片干枯的野蒿丛附近,一只黄色的野兔可能由于受惊,便“嗖”的一声,射箭一般冲了出来,疲于奔命,吓得我“啊”了一声。在银色的原野映衬下,格外醒目。警觉的老王,虽说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他反应极快。只见他将阿黄的脊背猛拍一把,放开绳索,大喊一声:“咬去!”阿黄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三条细狗同时出击,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钟便结束了战斗。有的咬住兔子耳朵,有的咬住野兔的一条后腿,还有条狗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在一旁虎视眈眈。在几声兔子的惨叫中,被及时赶过去的老王拽了过来。他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绑住兔子的两条后腿,朝棍子上一挑,兴高采烈地跟我们打着招呼,并连声说着:“好,真好!”没想到今天刚一出来,就遇到这等好事,大家都很开心。我看着还在滴着鲜血的兔子,心里猛然间涌起了一阵怜悯之情。觉得兔子太可怜了,在寒冬腊月这个口粮极缺的难熬时节,常常为了一口吃食而断送了性命。我走在老王身后,很快,兔子身上伤口处的血液被冻得凝固住了。
那天,我们几个人从吃罢早饭,一直跑到下午四点左右回家,收获颇丰,总共抓到了四只野兔,大家十分高兴。在这支撵兔的队伍当中,我只是个小小的搬运工,分享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快乐。尽管我的一双棉鞋都被泥巴沾满,棉裤脚踝处也湿透了,但心里还觉得蛮过瘾的。老王奖励给我一只兔子尾巴,拿在手里感觉毛茸茸、绵乎乎的。他说:“把它用针线缝在帽檐上,可以图个吉利。”并约定,晚上让我跟大哥一块儿到他家里去吃兔肉。
晚上睡在火炕上,听在村小当民办教师的父亲给我讲细狗撵兔的历史渊源。说起细狗撵兔,在我国历史悠久。早在《史记·李斯列传》中就有“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的记载。到了汉代,蒲城属皇室上林苑的一部分,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有“兔园夹池水”的记述。可见,蒲城当时已是皇室猎兔的狩猎之域。唐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也分别猎于(蒲城)伏龙塬和尧山。蒲城那个特定环境,加上唐时京兆赤县的特殊地位,使得唐皇室狩猎娱乐活动流传于蒲城汉族民间,进而产生出细狗撵兔的汉族民间竞技活动习俗。
从此,细狗撵兔,渐渐被流传下来,在冬日农闲之时,成为农人们的一项户外活动。在过去那个物质匮乏的年月,它也曾给人们清苦的生活,平添了一份快乐。
捕鸟雀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冷风呼啸,常常大雪覆地,银装素裹,正是捕鸟的大好时节。
小时候生活在乡下,总觉得鸟儿很多很多,到处都是。尤其是那些麻雀、斑鸠和野鸽。它们常常以昆虫和地里成熟的庄稼为食,一年四季,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将窝巢筑在大树上或者一些人家屋檐下的墙洞里,与人们形影不离。像麻雀这类鸟儿,繁殖快、数量多,有时候让人感到厌烦。
每年到了小麦和谷物成熟季节,麻雀就像着了魔似的,异常兴奋,成群结队,向农民的庄稼轮番发起进攻。人们就在地头或者田间,用稻草扎几个稻草人,身上装扮得红红绿绿,再给头上扣一顶破草帽,来看护庄稼。但时间一长,也会被那些聪明的麻雀看出破绽。后来,无奈之下,生产队长就专门派出村里那些老弱病残者,整天坐在田间地头,吆赶麻雀,看护即将成熟的庄稼。
那个年代,粮食产量本身不高,大家都把粮食看得异常珍贵。夏天晒在大场里的麦子,秋季晒的玉米,一般都有专人看护,防止麻雀啄食。因此,乡下的小孩子也跟大人学会了不少捕鸟的办法。
到了冬天,人们把庄家都收获到家,户外能吃的东西极少。于是,鸟儿也到了一年中最难熬的时候。尤其是下过雪后,鸟儿无处觅食。这个时候,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捕鸟的最佳时间。
一场大雪过后,到处白茫茫一片,粉妆玉砌。可怜的麻雀没处觅食,只好成群结队,或栖息在人家的屋檐上,或静立在树枝上,时而抖一抖羽翼。有个别胆大的,跳来跳去,站岗放哨,为鸟群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村里的孩子们,三五成群,有的从家里拿来竹筛,有的拿来一条长绳,有的背过父母从面缸里偷抓一把面粉、玉米糁,或者麸皮等。手脚麻利的孩子,拿起笤帚迅速地扫出一块不大的地方,转过身在旁边折一根尺把长的树枝,将绳子的一头拴在树枝上,把竹筛朝地上一扣,再用树枝往筛子边沿轻轻一撑,眼疾手快的孩子迅速把绳子绽开十几米长,躲在麻雀不易发现的地方。撑好筛子的那个孩子把面粉或者玉米糁给竹筛下一撒,快速离开。前来凑热闹的其他人,已早早躲在手里握着绳子的那个人后面,静静等待麻雀走进陷阱那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当然,鸟儿也不是傻子,它们有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和独特的思维方式,在跟我们斗智斗勇。当有的鸟儿发现我们在地上撒下的食粮,就赶快向它们的哨兵报告。然后,便有一两只大胆的麻雀打头阵,飞了过来,站在竹筛外面跳来蹦去,叽叽喳喳。先将洒在竹筛外面的几粒粮食啄食干净,然后看看筛子下面,迟迟不肯进去。在我们身后看热闹的几个孩子,心里都捏着一把汗,默默地念叨着:“快进去,快进去吧。”只见那只聪明的麻雀吃完洒在筛子外面的食粮后,叫了两声,又飞回到树上,叽叽喳喳一阵子,好像通报敌情似的,然后,它们又归于平静。我想,它们一定是识破了我们的诡计,不会上当。于是,我们一群人内部却先相互埋怨起来,都嫌那个布置筛子的人把粮食洒在了筛子外面,麻雀吃饱后再也不来了。他却反驳说,麻雀太灵了,我们不是它们的对手。
正在此时,我们的争吵被从这里路过的父亲看见了,他笑了笑,说:“别再相互埋怨了!做事不仅要有耐心,而且还得讲技巧。有那个争论的工夫,还不如另想办法。”接着,父亲指挥我们几个人快速行动,另外换了一块儿地方,重新支起了那面竹筛。这时,父亲给我们示范,给筛子外面撒了一点点粮食,延续到筛子下面,给筛子下面撒得很均匀。然后,让我们把离筛子较近的一段绳子用雪盖住,造成假象以迷惑麻雀。
一切布置停当,我们严阵以待,只等麻雀上套那一刻的到来。很快,地上撒下的玉米糁被一只麻雀看见了,它后面紧随一群,一哄而上,也许它们饿得实在不行了吧,迅速朝这里扑来。一只,两只,三只……只见那些饥不择食的麻雀,瞬间围在了筛子外面,将洒在地面上的食粮很快啄食干净,没吃上的沿着玉米糁抛撒的路径直接进到了筛子下面。我一数,五六只了,甚是兴奋。正准备拉绳收网,忽然,有一只野鸽扇动着一双宽大的翅膀也加入到麻雀抢食的行列,为这群麻雀发现的这块“宝地”而高兴。我犹豫了,再等等吧,今天要是捕住这只野鸽就好了。刚过了十几秒钟,突然,麻雀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有两只很快移步到了筛子外面,里面仅剩下四只了,那只野鸽就是不肯进去。这时,蹲在我旁边的父亲立刻行动,替我们将绳子一拉,随着“轰”的一声,外面的鸟雀一飞而散。看着筛子下面仅有四只麻雀,我們便迅速向被捕到的麻雀跑去。用一条围裙把筛子周围包了一圈,将手伸进去,父亲替我们抓住那四只麻雀,一个一个交给我们保管。
麻雀抓到了,但还没如愿,我嘴里嘟嘟囔囔觉得少,尤其是没抓住那只野鸽。父亲教育我说:“无论干啥事情,都不可贪心,今天要是不赶快收网,恐怕连一只麻雀都别想抓到。还有,关键时刻要当机立断,万万不可犹豫。”听了父亲的话,看着手里捕获的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我犹如醍醐灌顶,明白了许多。
玩冰雪
记忆中,儿时的冬天总是从冰雪开始、与快乐连在一起的。
在广袤的渭北农村,泾惠渠东西横亘,逶迤而过,默默地滋润着这里上千亩良田。每年进入冬季,村上的冬灌如期而至。到了数九寒天,大渠南北的冬小麦经过大水漫灌之后,第二天早上起来,朝麦田望去,一片银白,冰面如镜。凡是见过水的地方,都覆着一层厚厚的冰。太阳出来后,照在冰面上,反射过来的阳光直逼着人的眼睛。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但散放出来的一点点热量早已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无影无踪,好似冰箱冷藏室里的灯泡。尽管天气很冷,但一群活泼好动的孩子乐开了怀。几个人在门口背过大人一碰头,便向麦田那片广阔的冰面走去。不大工夫,这里便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呐喊声欢呼声响成一片,麦田俨然成了孩子们的滑冰场。两个一组,三个一伙,一旦活动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冷。一个双脚并拢,蹲在冰面,手里攥着个树枝伸出去,另外几个在前边拉着那个蹲下的孩子,优哉乐哉,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欢乐。其他人一看,心里也乐了,没有树枝的,就干脆抽下系在腰间的裤带,递到另一个人手里。更有会耍的,找来一块木板,朝上面一坐,让其他人在后面推着自己往前滑行。大半天玩下来,脚上穿的棉窝窝以及棉裤脚踝处,常常被弄得不成样子。回到家里,必定要遭到父母一顿臭骂。在这里滑冰尽管没有多大危险,但也有出洋相露尴尬的时候。同村的铁蛋从小就很调皮,无论干啥事总爱出个风头,耍个胆大。一次,他提议让玩伴们面对面站成两排玩斗鸡。冰面上既光又滑,站都站不稳,人走在上面都很难维持身体平衡,结果刚一开始,他就被滑倒在地,双腿劈了一个大叉,只听“呲啦”一声闷响,觉得裆部冷冷的,低头看时,他的裆部已被扯开一拃多长个口子,棉裤里面白花花的棉絮露了出来,把站在旁边给我们当裁判的铜锁笑得前俯后仰,正笑着,忽然一个趔趄又塌倒在铁蛋身上。后来听他说,回到家里,他妈给他补裤裆时,还在他屁股上美美地抽了几巴掌呢。
两个同伴受到父母的训斥后,我们便暂时收敛了一阵子。
一场大雪过后,村子内外到处银装素裹,玉树琼枝,粉妆玉砌。堆雪人、打雪仗就成了我们常玩的游戏。堆起的雪人高高大大,有鼻子有眼,最后还不忘找一把烂笤帚插在雪人腰间,再给它头上扣个烂草帽,把雪人装扮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引得路人总要驻足观看一番,才肯离去。
雪霁初晴,太阳出来后,家家屋檐下滴溜滴溜地滴起了消融的雪水。积雪化开的路面又湿又滑,难怪大人们都说:干净白雨邋遢雪。一场大雪过后,消了冻了,冻了消了,哩哩啦啦,半个月的路面到处泥泞不堪。早上起来,房檐下挂起了长长的冰溜子,一排排,尖尖的,长短不一,形似一把把锋利的锥子。二哥用棍子一戳,掉下来摔在地上,立马碎成了短节。我俩好奇地拾起来长一点的,噙在嘴里,冰凉冰凉,好似测量体温的温度计。
世事沧桑,岁月流转,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中年。有关冬的记忆,就像一场做不完的美梦,至今还让我陶醉其中,唤醒我的童趣。尽管那时缺衣少食,冷得人缩头缩脑,但我们无忧无虑,总能在寒冬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马小江,陕西人。作品散见于《西安日报》《西安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