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李
2023-03-20刘十九
一
我从2020年初便没回过四川老家,至今近三年。
老刘和老王惦记到不行。刚开始的老王嘴硬说,莫回来,我才不稀罕伺候你。第二年的时候,她老早就问,车票买了没,我做了香肠哦。今年的春节,她不寄香肠和腊肉来,只在微信上发了一段气势汹汹的语音:莫再说回不回来了,我没有你,我认不到你。
老刘冷静些,他反复说,莫得办法嘛,怪不到哪个。
我跟老王说话容易呛,跟老刘联系得多些。隔三岔五我们会在微信上聊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他表面上指点指点我的工作和学习,我表面上表示听从,并关心关心他的健康。
老刘原来话很少。
我们俩都属虎,老王说一山不容二虎,哪怕一公和一母。老刘说他是下山虎,我是上山虎,我要比他狠些。他去年卖了蜜蜂,结束了四处漂泊的养蜂人生活,在老家的县城窝了个把月。从十九岁开始出门远行,到去年五十九岁,老刘晃荡了整四十年,熬不住家里蹲的日子,硬报名去小区当保安。他从头学了电脑,从保安大爷,变成了保安大爷们的队长。有了这份工作,他的话多了许多,还成天在朋友圈发抖音视频,视频里配着磨皮磨到模糊的保安制服照片和摸不着头脑的鸡汤文字,风格幽怨。
我跟老刘说,夏天到了,注意别中暑。
老刘一改平日暮气;“要回乡下摘李子哟,熟透了嘛。”
“李子有啥好吃的,别去了。”
“那不得行,李子等着我回去摘呢。”
从县城骑摩托车回村里,约莫五十公里。老刘这往返的油钱,李子都能买几大背篓,吃到酸得他牙齿掉光。我嫌弃他不会算账,但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一片浓密的李子林来,这林子里还站着个老头,身材笔挺,头发花白。我想使劲看清楚他的脸,但记忆却白雾茫茫,我没找到迷雾森林的入口。
我还记得应该叫他幺爷。村里人常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幺,就是疼爱得紧的意思。幺爷不是最小的。曾祖父一共生了八个子女,幺爷排在哪一位,老刘不记得了,他讲,反正都幺爷幺爷地喊,长幼顺序不重要。
我没见过幺爷年轻的时候。我自打有记忆起,每年李树开花至果子摘下期间,幺爷就住在李子林的茅草屋里。李子林是村里的共有财产,里面有约莫百棵老李子树。我听爷爷说,我们这个村,曾经荒无人烟。
“八大王绞四川,晓得不?为啥子呢,就说这个老几(四川土话:老几是指男人,有时也指女人)来了四川,在荒郊野外上屙屎,找不到厕纸,随手抓了野菜。他哪认得那野菜是霍麻,擦了后,屁股和手都火烧火辣的。这个老几说,龟蛋,四川的草都这么凶,四川人不是啥好东西,都砍了算了。四川没得人了,就从外省绑人来。湖广填四川嘛,你老祖宗是从江西绑来的。到我们这个村的,是兄弟两个,两兄弟各自找了好几个老婆,我们村就这么起来了。老祖宗在这栽了两棵李子树,这树一年发一年的,就成了李子园嘛。”
李子园是我们村的地标。说罗家湾没人知道,要说李子园,大家都会点头道:晓得,晓得。
因园子是公有财产,村里商量卖了李子将钱拿出来均分。谁来看守园子呢?那时候外出务工还没流行,但家家都把力气洒在泥巴里,恨不得从里面刨出来个金娃娃。幺爷是全村唯一的单身汉,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家选了他,他有没有推辞呢,我不得而知。
幺爷时常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下半部分被劈得细细的,打在地上发出铁桶一样的咣当声,还伴随着一阵呛人的灰尘味。他是李子林的土地神,我们这些妄图攀折两枝花的小孩儿,就是他口中的妖魔鬼怪了。幺爷甩着竹竿在林子边巡逻,远远看见我们,大吼一声:妖怪,休得胡来!
我们忙慌慌地扔泥团、野菜杆子,还嘻嘻哈哈地还嘴:吃俺老孙一棒!
我们人多,幺爷躲避不及,他被泥团打中,头发上挂着冒着汁水的野蒿杆。他不生气,也捡了泥巴扔我们。混战的笑声漫山遍野乱窜,老王常说,幺爷没个正经,怪不得讨不到老婆。
我那时跟幺爷亲近。老刘忙着外出养蜜蜂,老王成天下地干活,爷爷眼里只有大伯生的两个小哥哥,我常常跟着幺爷,是他的小尾巴。老王每次说起这个话题,但凡我听了,都要跑过去争:老婆是什么东西,幺爷才不稀罕!
不同其他小孩子一起疯的时候,我有进李子林的特权。
幺爷将食指竖在嘴边:“嘘,别让人盯见啦!”
我学着他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应:“好咧,好咧!”
园子里的李树歪七扭八的,这儿歇着一棵,那儿侧着一个。它们不肯直直生长,总从旁的地方分出大腿般粗壮的枝干来,好叫你能轻松踩踏着,爬到顶上去。漆黑的枝干上,枝条大大咧咧地散开着,一簇簇雪白的花团抱在枝丫上。李花喷香,它有些不讲道理地直接朝鼻孔里灌去,这霸道的样子跟老王一脉相承。纵然我平日粗野,但见了这样雪白的世界,整个心也被泡软了。我在树下蹦来跳去,嚷嚷说:“我是小仙女呀,我是小仙女。”
幺爺纠正:“你是小臭屁!”
“小——仙——女!”
“屁孩子!”
“不理你了,我走。”
“好了,幺孙,莫闹。”
“我不是老幺,我是老大,我最大,我最大!”
幺爷扯着我松开的辫子,摘掉上面青翠的小苍耳,重新编起来。他哄我:“你是老大,我都听你的,等天擦黑的时候,带你去看雪。”
罗家湾地处成都平原,四季分明,我哪见过雪呢,便老老实实由幺爷安排了。天幕暗下来,地里的人扛着锄头、挑着担子回家了。幺爷拢了干树枝,点着了,扔两个红薯进火堆。我闻到了红薯的香甜味,大喊:“熟啦,熟啦!”
幺爷将红薯扒出来,尖着手指撕掉焦黑的外壳。他用烫手捏我的脸,把红薯掰成小块塞到我嘴里。我说:“好甜,好甜,从心里一直甜到头发丝。”幺爷说:“多吃一点甜,以后就不怕吃苦啦。”
他揣了另一个红薯进衣兜,拉着我的手往山上走。我们的村子是个大脸盆,四面都是山,房子、池塘、李子园在盆底。春天的夜晚有些冷,泥巴小路两边的杂草挂上了露珠。幺爷把我驮在背上,他边走边说,老乌龟驮着小乌龟咯。我捏他的耳朵,他又补充:“小乌龟要造反咯。”
我们两只乌龟爬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山顶。幺爷指着山下的园子说,看雪。
蓝黑色的夜幕下,其他都是灰色的,唯有李子园,落满了温柔的白。间或有归巢的鸟飞过,发出啾啾低鸣。我那时摸不到大自然的美,只抓住幺爷的手,怕怕地问:“会不会有鬼啊。”
幺爷笑:“鬼没空抓你,它也要看雪呢。”
“不就是李子花嘛,哼。”
“雪不一定要从天上来的,你要用心看。”
我敌不过四下黑黢黢晃动的草木,催他回家。幺爷带着我绕远了,我们走到了四婆婆家门口。幺爷拿出我惦记了一路的红薯,放在房子的台阶上,他轻轻叩了两下门,拉我朝李子园方向走。
“你不进去,她咋晓得要来拿红薯?”
“她晓得。”
幺爷走得更快了,他一下子弹出去老远,活像只挺直了脊背的虾。我跑上去狠狠攥住他的手,脑子里忽然蹦出大人們常讨论的那个问题:
“幺爷,你为啥不找老婆啊?”
“幺爷太丑了,怕人家看着眼睛难受。”
“瞎讲,瞎讲。”我生了气,丢开他的手。隐隐地,身后的风送来了木门开关的吱嘎声。
二
李子熟了,黄澄澄地压满枝头,它们像一双双骨碌碌转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得意地叫喊着,来抓我呀,来抓我。甜甜的、糯糯的果子气味,闻着叫人不停咽口水。
幺爷不准我摘李子,我便搬了小板凳,坐在树下数。天上的星星多,还是园子的李子多,我问幺爷。他讲,等你长大去天上看看,再比一比。
“哼,等我长大了,李子还有吗?”
幺爷把一张脸挤得眼斜嘴歪,哈哈大笑。
我的乌鸦嘴很快得到了应验。这一年摘李子的人特别多,大人小孩都往园子里挤。往年可不这样,得有村主任批准,十来个男人爬上树,十来个女人在树下接篮子,其他看热闹的只能在园子外等着。这下全乱套了,小孩在树上使劲摇晃,很快就下起一阵李子雨。树下的人捡着,往篮子扔,往嘴巴里塞,往衣兜里藏。有人没瞅见地上的李子,脚踩上去,把它压成烂泥。
幺爷蹲在地上抽旱烟,吧嗒吧嗒,烟呛得他直咳嗽。我开始跟着大家疯,捡地上的李子,掀起上衣兜住,直到再也装不了。村主任过来说,这是最后一季李子,明年起村里不付钱给幺爷看园子了。我松开衣角,圆滚滚的果子掉落出来,蹦着跳着逃走了。我推幺爷,要他说话。他被我推倒了,坐了满屁股泥巴。我问村主任,园子怎么办?村主任动动嘴想要说什么,但大家兴奋的谈笑声把他说话的念头给淹没了。
家家户户摘到了李子,心满意足地走了。幺爷牵着我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到处是踩烂的果子和被攀折后随意丢下的枝丫。幺爷的小茅屋被拆了,茅草、木头支架大概被拿走当柴火了,屋里的竹床也被拿走了,大红色牡丹图案被子扔在杂草上。我想哭,幺爷从兜里掏出两个李子来,他拿衣角擦干净果皮上的白灰,轻轻一捏,李子成了两半。他把浅棕色的核揣进衣兜,将李子肉塞到我嘴里。我吃不出味道,嚷嚷说难吃。幺爷掰开另一个李子,却有半条棕色的小虫在果肉里扭动。幺爷留下果核,把果肉放在地上。
“幺爷,你是最后一个知道他们不要园子的吗?”
幺爷长长叹气,他拿起高粱秆扎的扫帚,一把一把将残落的枝叶和果子扫成小堆。他卷起被子,又回老房子住了。老房子原本住着幺爷那一辈八个兄弟姐妹,后来曾祖父走了,姨奶奶们嫁出去了,爷爷们也各自成家。八间老房子倒了两间,三爷爷生了三个子女,占了四间,剩下两间小的给幺爷住。幺爷去守李子园,三爷爷的女儿们嫁走了,儿子长平生了两个娃,挤占了幺爷一间房。幺爷搬回去,只能住在用来当灶房的屋子里了。幺爷原来的家具被占用了,他也不去讨要,干脆把被子铺在稻草上,用泥巴和乱石头糊墙,挨着灶房搭建了个临时的小灶头。
我要去上小学了。老王给我添了小弟,老刘在外头养蜜蜂,爷爷奶奶跟着大伯一家住,不大愿意到我家来。老王请幺爷来家住,帮忙带我和小弟。她对幺爷提了要求:跟四婆婆彻底断了,隔三五天回老房子住一下,避免房子被三爷爷家占完。
我偷偷问幺爷,你跟四婆婆有啥事。
幺爷挤着眼睛说:“为一颗冰糖打过架。”
我不信他的话,老王跟奶奶婶婶们聊天的时候,我竖起耳朵听,大概知晓了七七八八。幺爷年轻时,曾祖父向四婆婆家提了亲。四婆婆看中了幺爷,但不知道怎回事,婚期都要到了,四婆婆家反悔,把四婆婆嫁给了四爷爷。四爷爷是砖匠,长期在外面修房子,四婆婆要带四个儿女,种几亩田地。幺爷经常去帮忙。
“幺爷好憨哦,四婆婆不打招呼,他大半夜去人家地里翻地,帮忙把苞谷收到人家门口,做贼的看到他也会羞得脸红,哪有他修得这样闷声不吭的本事。四婆婆的儿娃子都生了两个孙子了,他瞎忙半辈子,连人家手都没摸到。四爷子去地下了,我还以为他有了门路。四婆婆连门都不给开了。”
“不准别个摸李子,他年年偷李子送给四婆婆。老王哟,把你家看紧点,莫让他把好东西摸走拿给四婆婆了。”
老王没工夫一直盯着幺爷。幺爷总穿四个兜的旧中山服,随便翻开哪个兜,都能找到瓜子、花生、芝麻糖。小孩儿喜欢围着幺也转,我家天天热闹得像过年。谁也没问过这些小零食从哪里来的。这样漫无边际的快乐一直维持到老王卖完新采的棉花。老王计划好了,给我和小弟添一套新衣裳,买一匹灰布给幺爷做两件新单衣。老王翻箱倒柜,把我的床铺都揉乱了,也没有找到卖棉花的钱。九十年代初,我们小镇的猪肉一元钱一斤。近四百元的棉花钱是巨款。老王挨个审我和小弟,那些跟我一起玩的小孩儿也遭了骂。傍晚,幺爷请了村主任来家里,两人进来先把大门关上了。老王讲:“啥意思,我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娃,你们俩来了就关门,左邻右舍不晓得会传出啥来。”
幺爷低声道:“这事不好开着门说。”
老王猜到了,她还没举起手,村主任拦住了她。村主任劝:“他就是心软嘛,几十年的脾气了。”
“我借,我肯定还的。”
“你还个屁!你兜里的,都被那个老女人掏完掏尽了。”
老王骂来骂去,甚至骂自己眼瞎。幺爷始终赔着好脸色。老王骂不动了,让幺爷捡铺盖回老屋去。
我帮幺爷拿枕头,一颠一颠地跟在他后面。幺爷说,他没得办法,四婆婆肚子里长了瘤子,开刀要用许多钱。
我学老王的话:“四婆婆有儿女的。”
“一个都靠不上。”
“偷东西是不对的。幺爷,你都不准我偷李子。”
幺爷叹气,黑沉沉的夜色也跟着他叹气。幺爷又回到他的小房子里,他没有住几天,坐了拖拉机又转汽车,去了县里。村里好多人在谈论幺爷。
他们说,幺爷被吊了半辈子,这下石头要装进肚子里了。
他们说,幺爷偷钱,以前肯定偷公鸡、偷腊肉,村里丢的东西搞不好都在四婆婆家。
他们说,四婆婆本事大,怪不得她兒女不认她。
他们说了又说,许多许多的话,我都快被绕晕了。老王的四百块打了水漂,半个月后幺爷回来了,四婆婆也回来了。幺爷杵在棺材外面,四婆婆睡在里面,拖拉机上坐着四婆婆的儿女们,个个铁青着脸。
村主任又被推出来主持公道,四婆婆的儿女不准幺爷守灵,幺爷像条老狗,巴巴地守在四婆婆家门口,喃喃说:“让我守最后一下,就最后一下。”
四婆婆的儿女们说,幺爷让他们妈走得不安稳,走得不干净。
幺爷找不出话来,他一贯笔挺的腰板弓着,弓得好像秋天稻田里唯一一棵偷生成功的稗子。村主任捏着旱烟袋子,把烟丝挤出来,捏碎了,还是没找到话头。老王分开人群,咋呼呼地吼:“老子的钱哪里不干净了?从春到秋,天天窝地头掐花、灌水,汗水都流了几大缸。嫌弃幺爷,有本事一开始就不要人家东西。幺爷是笨,是痴,他碍着你们啥了!”
老王是罗家湾吵架的一把好手,她出了声,四婆婆的儿女们敢怒不敢言,只得让幺爷进堂屋守灵。幺爷安静地守了两天,但棺木上山时,他又提出了过分要求:扬一把封棺土。四婆婆的儿子冲上去要扇幺爷,老王把我和小弟扭出去,挡在幺爷跟前。
我重复着老王教的话:“幺爷,你讲过人是一把土,撒不撒都一样的。”
幺爷不说话,他眼睛红着,像夜里的狼。我们村的规矩,晚辈才给长辈撒封棺土。幺爷才干过一件破规矩的事,他想再来一出,村主任没办法站在他那边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把他架到旁边,幺爷号哭,声音刀子一样尖,刺得人耳朵疼、鼻子酸。
幺爷这一场闹腾,全村人都跟他疏远了。他变得不爱说笑了,人更消瘦,背挺得更直,像山顶的老松。有时候下雨涨水,幺爷用网兜住了迷糊的鱼虾,悄悄倒进我家门口的洗脸盆里。老王扔过一些,后来多得扔不完,她炸了小鱼小虾,让我端半碗给幺爷。有一回我送炸酥肉过去,幺爷蹲在膝盖高的水缸边,朝某个东西问话:“你到底喝不喝?”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条小菜花蛇,身子侧着向水缸,脑袋却伸着面向幺爷。我松开了手,不锈钢碗掉了,酥肉落了灰。小菜花蛇歪歪扭扭,游到水缸后面的稻草垛里去了。
幺爷很不满,他说:“你把她吓着了。”
“蛇又听不懂你说啥。”
“你四婆婆变的哦,她来找我了。”
见我满脸疑惑,幺爷摇头。“算了,说了你也搞不明白,白说!”他把酥肉捡起来,已有机灵的蚂蚁爬上了其中一块,他留下那块,说,“我晓得你最爱吃酥肉。”
我又害怕又好奇,问了个蠢问题:“这几个蚂蚁,也是四婆婆?”
幺爷气我搅和了他的清净,直直撵我走。
我上了学,老王给我布置了小山一样的作业,写不完不准出去玩,我很少有时间找幺爷了。大家说幺爷中了邪,天天跟花草树木说话,追野雀追家猫,但凡不会开口说人话的物种,他都跟对方聊个半宿。但他还是经常去李子园,修剪枝条,填农家肥,一边干活一边摸着树干说瞎话。
第二年春天,幺爷跟老杨家狠狠干了一架。老杨家住得离园子近,他家在园子里开了一块小菜地。幺爷发现的时候,菜地里种下的辣椒种子、冬瓜种子正在微风中招摇着两片肥厚的叶子。幺爷说园子里不准种菜,老杨说园子是集体的,谁都可以种菜。幺爷说,外姓人滚出去。他摸到了老杨的猴屁股。罗家湾绝大多数人姓刘,外姓人多是上门女婿,他们扎不进刘姓人的圈子里,容易闹脾气。老杨当即给了幺爷一拳,拳头直中面门,幺爷流了鼻血。幺爷捡起老杨的锄头,朝他腿上砸了一下。老杨喊痛的声音震得天响,村里人围过去,知道前因后果后,齐齐指责幺爷。
幺爷的鼻子没多大问题,老杨的腿也只伤到皮肉。他们俩的伤还没好透,村里人对李子园的侵占便开始了。大家心照不宣,各选了小块土地,翻土,播种。老王去得晚了,她不甘心地在几棵李树下栽了丝瓜秧子、南瓜苗子。她说,这些小家伙能爬树,能结更多瓜。
“那李子树怎么办?”我问。
“谁还吃李子!”
李树开花后,老王的各种瓜苗疯长,藤蔓攻城略地般霸占了树干。
幺爷常常坐在园子边,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在园子边时,他就漫山遍野地走。
三
等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罗家湾家家户户门前门后、田埂小路、杂树林子,但凡合适的地方,都冒出来高高矮矮的李子树苗。有人不喜欢,把家门口的苗子拔个精光。有人高高兴兴,给苗子施肥垒土。我家门口也有三棵李树,老王没留神,它们一下子窜得比我都高了。
人人都说肯定是幺爷搞的鬼。幺爷告诉我,李子自个儿长了脚呢。
幺爷不再种粮食了。他把两块地全种了菜,经常去镇上摆摊卖菜。他还清了那笔卖棉花的钱,跟老王说还是想来我们家住。老王和老刘商量了一阵,同意幺爷搬来住。那时节恰好村里落实国家关爱五保户政策,幺爷忽然值了钱。三爷爷已经过世了,他的儿子长平大伯来我们家要把幺爷接回去。
“我们也不想占幺爷的房子,人多,住不下嘛。我打算修两层小楼,幺爷您要是点头,咱们就是实打实一家人,我在楼下给您留个大房间,修个大灶屋。”
幺爷乐呵呵说,修新房子那是大能耐,他早晚都是一把灰。长平大伯前脚回去,幺爷后脚收拾东西想搬回去。老王和老刘劝不住,担心村里人说闲话,放幺爷走了。
新房子修得慢,光拆老屋修整地基就用了一个多月。冬天里没什么事,老天爷闲不住,隔三岔五地下雨。幺爷跟长平大伯一大家子挤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没多久幺爷得了重感冒。长平大伯家忙着修房子,没人注意幺爷的病。我去看幺爷的时候,他已经咳得说不上话。我把幺爷的情况说给老王听,老王指天骂地的,熬了车前草让我送去。幺爷躺在木板床上,人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我猜幺爷想回我家住,他大概不好意思开口。老刘劝老王:“爹妈不要我们负担,上一代也就三个长辈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幺爷吃得也不多,把他接回来吧。”
“怕有人戳我们脊梁骨,说惦记幺爷那点钱。”
“嘴长人家身上,我们管不着。”
我们去长平大伯家接幺爷,长平大伯一家子围过来,不准把幺爷带走。长平大伯说,老刘和老王图幺爷看娃,把幺爷当个保姆使唤,他家娃儿都大了,幺爷住新房子跟着他享福。
我说:“幺爷病成这样,享哪门子福了?”
长平大伯遂而将攻击对象从老王转成我,说幺爷这些年若不是为了拉扯我和我小弟,不会病成这样,要我们家出医药费、营养费。
幺爷重感冒嗓子哑了,他努力讲话,喉咙里只有刺耳的嚯嚯声。
老刘把村主任喊来,村主任让幺爷自己选择,幺爷指着长平大伯,点了头。老刘和老王再也无话,只跟我说以后多来看幺爷。
长平大伯家一楼快修好时,已经是初春,幺爷的身体也恢复了。其间,老刘支使我多次给幺爷送吃的,长平大伯的媳妇看到我,说我丧气。有时候那两个哥哥过来,把炖的鸡汤端走喝光。
幺爷让我不要来了。
我问他:“马上住新房,开心吗?”
“幺孙,我要住你建的新房,那高兴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
“你要等好多年哦。”
“我等着咧。”
幺爷等来的,终究是尴尬的日子。
长平大伯家的新房修好了,两层,上下各四间,边上还有一个小瓦房,隔成了两间,一间用来养猪,另一间给幺爷住。老刘要为幺爷讨说法,但幺爷说算了,他要入土的人了,用不了那么大地方。老村长终究看不过去,镇上修了养老院,在他的支持下,幺爷搬进了养老院。
那几年幺爷的日子过得很松快。养老院有地,他带头种菜养鸡,又在院墙边种上了李子树。他时常回村里,把新鲜的蔬菜捎带给老王。我上了中学,进入了莫名其妙的情绪暴躁期。幺爷来学校看我,给我带成熟的李子,旁边有爱起哄的男生咋咋呼呼地嚷,我感觉受到了伤害,警告幺爷别来了。但他还是来,有时候塞给我一些皱巴巴的钱。我说过好些难听的话,“烦死了”“不想看到你”“走远点”……大多数情况,幺爷总是笑,可是他的笑脸和他挺直的腰板,我看着那么刺眼。
不知是村里流言的缘故还是良心发现,长平大伯再请幺爷回家住。幺爷留了心眼,偶尔去他家住些时日,大部分住养老院。他的记忆渐渐缺失,时常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见了人就说去接幺孙,说明天要去四婆婆家里送定亲礼,说李子园的果子要熟了。他心里只装着了三件事。养老院的人怕他走丢,将他送回长平大伯家。那时节我快要高考了,小弟寄宿在初中,老王跟着老刘去外地养蜜蜂。我们没有见到幺爷最后一面,再见时他已成一抔黄土。长平大伯说,幺爷是在李子园睡过去的。老刘狠狠瞪了他一眼,仅此而已。
“我们给幺爷磕头吧,没有他,你们两个长不大。”老王摁着我和小弟下跪。
我的额头沾满泥土。坟前,有一株细小的李子树,微微朝我弯腰。
因幺爷没有后人,村里人逢着清明扫墓,也顺便给幺爷的坟头挂一面纸幡,幺爷又成了全村最受欢迎的人。满头的纸幡被风吹得哗哗响,大家说,他高兴着咧。
幺爷的确高兴。他一高兴,坟前的李子树就疯长,枝繁叶茂,如给墓地撑了一把大伞。花开得热闹,果子压弯枝条。他认定的那些由四婆婆变来的蚂蚁、小蛇,大概捡过掉落满地的李子,吃得腹大腰圆,赖在坟前,舒展着身体晒太阳。
四
老刘从村里回来,给我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罗家湾漫山遍野的李子熟透了,村口广场停着好些车,城里人慕名而来摘李子。
“都是幺爷栽的树哦,那时候我们哪晓得有今天咧。老李子树也救活了些,有些树开始挂果了。啊,我不跟你说了,我要送李子去,我们小区的邻居等着我的李子咧。”老刘叭叭叭地说着,那兴奋已经穿过网络抓住了我。
在他的感染下,身处钢筋森林的我,仿佛站在李树下,张开衣角,努力接着掉落的果实。我也看清,树上的幺爷,他的眼睛安放在繁星之中,时不时闪烁着微光。
刘十九,本名刘凤琼,1986年生,安徽省作协会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合办学硕士研究生在读。有短篇小说散见于《岁月》《青島文学》《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