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黎班古道
2023-03-20何卫东
何卫东
黎班古道,久已荒废,不为世人提起。崎岖的山路,蜿蜒在繁茂的原始雨林。它的名字与往昔的荣光,沉睡在海南的史料古籍,消弥于琼崖历史的烟尘。这条古道,曾经是从西部进入海南岛中部黎族山区的重要孔道。
从儋州的南丰出发,一路向南,经细水,翻山越岭来到深山里的黎班老村,第二天换黎族挑夫,翻过白石岭、分水岭等几座大山,直抵什寒村,就进入红毛、毛阳和水满峒等五指山少数民族居住区。
解放后,修建了从什运到白沙县的361国道,这条古道就被废弃了,久而荒芜,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我们向什寒村的年轻村长打听,这条古道还能走吗?还能找到黎班老村吗?一百多年前,香便文、胡传在村里过夜,第二天翻越白石岭来什寒。一九三二年人类学家史图博,从什寒,去南丰,也走的这条山路。 ①
年轻的村长睁大双眼,很诧异,你们怎么知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村的几个人,知道这条密林中的古道。我们每年都上山采野蜂蜜。
嘿嘿,我们找资料知道的。
村长显得难以置信,你们去黎班老村干什么,那儿啥都没有了!在后山,野路子,二十多公里呢,要带砍刀开路。又说:没人问起这个地方,你们真是奇怪。
原来,我们期待已久的古道,一直封存在历史的某个密室,像沉睡中的白雪公主,等待着。
在海南的荒山野岭,不用半年,灌木杂草就能遮蔽山路,何况几十年。黎班老村的船形屋,必然坍塌肢解,消散于荒野,可是我们还是想去,去看看香便文、胡传去过的老村。哪怕只剩下一塊空地,一根废弃的梁柱,一个被人遗忘的牛木铃。
光绪十三年(1887),在西方列强虎视眈眈的紧要关头,胡传受两广总督张之洞委派,巡查海南防务。他把经过写进著作《游历琼州黎峒行程日记》:
十月三十日从南丰出发,十一月初二至黎板村(即黎班老村)。其地冈阜夹溪,殊狭隘。复过岭,下涧,折而东,过水,复上岭,折而南。既过岭,复东约十里又逾岭而南约十里,山溪中有村落曰打寒(今什寒)。(《胡适文集》第一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天蒙蒙亮,满村满树的鸟儿,唱着闹着把我们唤醒。在黎族向导带领下,我们举着旗,爬向翻锅岭、黑岭山、四方山。黑岭山以前又叫水头山,海拔878米,是琼中和白沙两县的分水岭,山的西北边属南渡江水系,东南边属昌化江水系。以山为界,泾渭分明。
实际上没有路,三个向导挥刀轮流开路。大茅草高过头顶,边缘有锋利的刺,轻轻一拨就划破手背,只能高举手杖向下、向两边劈打。前方传来向导砍树枝、劈杂草的嚓嚓声,时远时近。我们紧随其后,小心提醒防躲在暗处的虫子,借过,我们只是过客。
漫山蝉鸣鸟叫,金亮亮铺展在绿色的山谷;古老的桫椤高擎羽扇,筛下一缕缕清丽的蓝光;久违的脚步声,惊起一对对毛鸡,扑棱棱飞走了。哪有什么山路哟,有的是约定俗成、刻在黎人脑海里的印迹。一张无形的地图,像是遗传密码,融入黎人的血液,代代相传。
刚想坐下来,放松下僵硬的双腿,身后队友大喊,有蚂蟥!像踩到弹簧,霎时蹦起,跺脚!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前后检查,庆幸没有被咬,拍拍屁股,快,赶快走!
转过山腰,视野渐渐开阔,白石岭三峰迎面而立。香便文在《海南纪行》中写道:
白石岭耸立在山谷之上,几条山间小溪高挂在山坡上,其中两条流下山坡形成了优美的瀑布,近处的那条在七八十英尺的峭壁上形成一道宽宽的水帘,流向青藤覆盖的幽深峡谷。②
这是黎班河,从山谷密林里穿出,转弯处河道变宽,大片鹅卵石浮出水面。凉爽的山风顺着河谷甬道吹来,带着山花馥郁,挟裹湿润的水汽;明亮的光斑穿过树梢,在绿色的溪水上曼妙起舞;蝉噪鸟鸣,和着叮咚流水,织成一曲动人的乐章。十几米高的沉积岩悬崖,层层相叠,如刀斧劈落。数百条藤蔓从崖顶垂下,如雨幕拂过亘古的宁静。
掬一捧清凉的河水,湿润被汗水反复浸透的肌肤。黑斑蝴蝶在花间飞舞,蓝蜻蜓寻觅露出水面的枯枝。“哗啦啦”背后传来有力的拍打声,一团黑影从大榕树的树丫间蹿过。这么大动静,是个大家伙!
向导扫一眼,习以为常地说,是猕猴,我们闯入它们的地盘了。
我们是不速之客,打扰了。小憩二十分钟,继续沿黎班河左岸狭窄的小路前行。几百步后,眼前豁然开阔,山谷里出现一片空地,大概有六七百平方米。一簇簇二三十公分粗的黄竹,沿河岸笔直挺立,直刺蓝色苍穹,像一队挺拔的哨兵。地面铺满竹叶,枯黄的、沤黑的,踏过沙沙作响。整块空地杂草不生,只有零星蒌叶。黄竹自然生长,老化,倒伏,顺着竹林边缘又长出新竹。新老竹子纵横交错,形成一道密集的天然屏障。
向导说,这儿就是黎班老村,喏,那里原来搭有十几座船形屋。背后是两米多高的土坎儿,坡上还有一片开阔的空地,还有十数个船形屋。
沿着河边密植的竹林是一道防线,居高临下,阻挡从对岸涉溪过来的野兽和偷袭者。村后是后山,如果有敌人来袭,女人孩子就先撤到后山密林中。村外挖有陷阱,以捕捉野兽和阻拦敌人。沿河过来方向的路口,我们刚才从那过来,由圆木箍紧的栅栏门,是进村的唯一入口。
每天清晨,姑娘们身穿筒裙,肩挑竹筒,去河边担水;傍晚,少女悠扬的口琴和多情的歌声,伴着舂米的轻快节拍,回荡在悠悠山谷;黎族勇士手握长柄砍刀,肩背木弓,追逐野猪、黄猄,呼啸而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千年。
香便文在书中写道:我们爬上黎班村后山,周围景色尽收眼底,只见层峦叠嶂引人入胜,一些高耸的山峦近在咫尺。山下的树丛里,成群的鸟儿披着艳丽的羽毛,在树丛中飞进飞出。这里的人除了耕种,也饲养大量牛群,丰衣,足食,美居。许多年轻男人都有绯红色的绣花烟袋,这些是他们的妻子和心上人亲手缝制的礼物。③
清代时,琼州府在南丰设抚黎局,与琼北的岭门抚黎局、万州的兴隆抚黎局并列。汉人客商从南丰启程,挑着海盐、咸鱼、布匹,还有镰刀、锄头和弹药等,跋山涉水,来到黎班老村,过夜休息。第二天翻越白石岭等,到什寒村,走向五指山深处。
春来秋往,这些村民去哪了?留下这片老竹林,在忠实地守候。向导说不知道,要回村里问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河边的老竹子,厚积的竹叶,遗落的锄刀,还有耳边呼啸的山风,谁能告诉我?
社会变迁,山川易道,我们不可能精确地复原古代的线路。
我们追寻古人的足迹,爬高山,钻密林,来到黎班古道;我们怀着虔诚的心,来触摸那“失落的文明”的印记,感受前人一路走过的艰辛,体会他们对古老民族的人文关怀,理解他们表达在书中的人性的光辉。他们是史图博、香便文、冶基善、胡传,还有刘咸、王兴瑞、岑家梧等④,他们像一颗颗明亮的星辰,引导我们,走向过去,走向未来。
注①:史图博《海南民族志》,他1931、1932年两次穿越中部黎区,开展人类学调查。
注②③:辛世彪译著《海南纪行》,1882年传教士香便文和冶基善穿越黎区。
注④:刘咸、王兴瑞、岑家梧,著名人类学家,20世纪三十年代考察海南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