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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 “老班庄”

2023-02-13起会文

金沙江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老村

◎起会文

老村 “老班庄” 老了, 始于何时,无考, 四周的村庄, 如湾子、 庙门、柏家湾、 四家村等, 均属汉语村名,唯独老村 “老班庄” 是傣语村名。

据 《元谋风物志》 记载: “班庄,系傣语, 意为军队驻扎的小山岗。”也许在老村形成之前, 这里是一支军队驻扎的军营, 军队撤走后, 才形成了最初的村落, 这大概是老村得名的由来。

傣族是古代濮人的后裔, 属于百越的一支, 是元谋最原始的土著居民, 傣族村名也是元谋最古老的村名。 此后才有彝族、 汉族的迁入, 才有彝族、 汉族村名的出现, 足见老村悠久的历史。

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游历云南,从元谋前往大姚, 路经芦头坝, 于1638年12月7日 (腊月初七) 从 “老班庄” 村前的田坝走过, 曾有过记载: “从崖西行, 已复逾溪之南岸,溯溪上。 溪在北峡, 有数家倚其南冈。” “有数家倚其南冈”, 指的就是班庄村。 读徐霞客 《游滇日记》 中的此段描写, 让人仿佛穿越时空隧道,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老村三百八十五年前的容貌特征, 可以看到游圣当年注视老村的眼神。

老村背靠高山, 坐落在高山前一道前低后高的小山岗上。 小时候, 常听老人们传说, “老村在一朵莲花上”, 是一块风水宝地。 因此, 地灵人杰的观念在老村人的心底扎下了深根, 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像一缕缕炊烟, 年复一年源源不断地在各个家庭暖暖升起, 飘向远方。 “莲花宝地”,寄托着老村人生生不息的希望, 激励着一代又一代老村人努力改变命运的梦想。

老村地势并不平坦, 建房只能巧借地形, 顺势就向。 为了房屋和院落的平整, 一些房屋的石基高达丈许。村中的院落一个接着一个, 房屋一间挨着一间, 像挤在一起闲聊的一群老人, 坐姿各异, 满是沧桑, 黑压压的一片, 恬淡地蹲坐在芦头坝西南边缘, 平静地看着眼前平缓肥沃的土地, 看着田坝中蜿蜒流淌的小河, 满怀希望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老村的正房几乎都是瓦房, 坐西南向东北, 面对着相对平坦的芦头坝子, 视野较为开阔, 人们来到村前,就能看得见田坝里绿油油的庄稼, 看得见丰收的希望。 正房左右两边大多建成厢房, 庭院用石砌地基, 土夯围墙, 一个方形的农家小院就此完成。大门有正房正向, 也有向西或向东的, 主要根据地势和巷道的走向而定。

庄稼人过日子, 离不开家禽牲畜,离不开柴火, 离不开农具, 于是在院子周边卡卡角角的空地修建猪圈、 牛圈、 马圈。 在院内旮旯之地搭鸡窝、狗棚, 再建一个棚子放置柴火、 工具、 闲杂的物什等, 生活就更方便了。 院落宽的人家还在院中栽上果树, 种下蔬菜和花草。 于是农家小院便有了鸡飞狗跳的热闹, 有了花开花落的期盼, 有了其乐融融的温馨, 有了酸甜苦辣的人生, 有了对生活的希望。

几条巷道, 有的用石板镶嵌, 有的是土路, 都像粗壮的枯藤一样在村落间蔓延, 幽深绵长、 弯弯拐拐、 凹凸不平。 风儿有时在巷道中徜徉, 猪鸡常常在巷道中漫步, 炊烟冷不丁地在巷道中捉迷藏。 孩童追逐嬉戏的欢笑声, 牛羊骡马出行和回归时叫唤声, 狗遇到陌生人的狂吠声, 公鸡打鸣声, 母鸡呼儿声, 鸡仔寻母声……常常像水一样在村巷中流淌。

村口有几株高大茂盛的黄葛榕古树, 树上小珊瑚似的果实, 是我们童年的免费水果, 果实由红变黑的时候, 成群的孩子像猴子似的蹲坐在茂密的枝叶间, 与鸟雀争食。 最高的枝丫上还有一个大喇叭, 树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 每天清晨或午后, 生产队长广播里一喊, 社员们便呼啦啦聚到一起, 按照队长的安排, 或下地生产劳动, 或召开群众大会, 好不热闹!

树下有几块并不规则的青石板,是全村人休闲娱乐的中心。 闲暇时,乡亲们会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 来到这里。 老人们夏天在树下乘凉, 冬天在古树附近的墙根晒太阳, 三五成群地谈天说地。 男人们爱在树下打扑克、 下象棋, 有的坐, 有的站, 有的玩, 有的看, 常有欢声笑语飞扬村巷。 女人们常坐在男人堆旁边, 一边飞针走线, 一边拉着家常。 孩子们是树前最欢快的音符, 他们玩 “抓石子” “老鹰抓小鸡” “躲猫猫” “斗鸡” 等游戏, 比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还欢腾, 直到炊烟飘来阵阵饭香的时候, 大人们到这里呼唤, 他们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

深巷, 庭院, 老屋, 炊烟, 晒场,古树, 乡亲, 牛羊, 骡马, 猪鸡……构成了一幅幅具体生动的山村生活画面。 整个老村给人古朴、 恬静、 祥和的感觉, 满是浓浓的人情味和人间烟火味。

老村是一条河流。 她汇集了一个又一个家族的血脉, 汇集了彝汉等不同民族的血统, 汇集了一代又一代生命, 穿越了时空, 生生不息, 流淌了数百年。

传说最初入住老村的是毛氏, 有毛三家开村之说。 第二家是起氏, 接着杜氏、 郑氏、 房氏、 永氏等纷纷涌入这块风水宝地。 老村胸怀宽广, 认为只要加入都是自己的孩子, 她从不嫌弃, 欣然接纳, 不停地发展壮大自己。 从村子起源的三家, 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 老村已近两百家约七百人, 成为芦头坝人口最多、 人气最旺的村子。

一代接一代的生命向前流淌, 一代接一代的思想向前流淌, 一代接一代的文明向前流淌, 汇集成老村这条水量充沛、 元气满满的长河。

我就是这条长河里孵化出的一条小鱼, 从小在老村温暖的怀抱里嬉戏, 在老村慈爱的目光里成长。 长大后, 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尽的诱惑,每一个年轻的生命, 心都往外面飞翔, 于是我便想挣脱老村的束缚, 努力读书, 终于考取大学, 逃离老村。毕业后分配到外地工作, 仅节假日回老村与亲人小住几日。 成家后, 回老村的时间越来越少, 也渐渐远离了老村。

虽然离开老村近四十年, 但老村的老墙、 老屋、 老院、 老巷、 老树、老井, 甚至那些逝去的老人, 却常常闯入我的梦里。 老村的人, 老村的事, 老村的那段旧时光, 却仿佛一朵朵浪花, 时时在我的脑海里翻腾, 掀起一波又一波难以捉摸的潮水, 冲击着我心灵最柔软的部位。

我才深深地认识到我与老村的血脉关系, 这里是孕育我生命的地方,这里是养育我成长的摇篮, 这里有我的童年, 这里有我的父母兄弟, 我无法从中剥离, 更无法逃避。 我感觉我是一只风筝, 一根无形的线永远牢牢地攥在老村的手心里。

老村是我栖息身心的港湾, 也是我走不出的灵魂居所。 临近春节, 再回故乡, 远远看见老村, 仿佛看见一片精神图腾, 心情大畅, 倍感亲切,顿感踏实。

走进老村, 幽深狭窄的古巷还在,院落还在, 房屋还在, 但透过破旧的门窗和倒塌的院墙, 看到的是满院的荒草、 斑驳的断壁残垣、 陈旧残破的屋舍、 布满蛛丝网的门窗, 以及院内一些废弃的老物件, 一波酸楚的潮水顿时漫上心头。 目之所及, 皆是凄凉, 曾经快乐的家园、 温馨的庭院,现在却如此颓败。

老村老了, 逐渐消瘦, 满脸沧桑,大部分房屋已经人去房空, 村中常驻人口不多。 读书改变命运, 做生意发财, 长年异乡打工积累财富, 老村的许多儿女, 腰包鼓起来了, 羽翼渐渐丰满, 长出了强健有力的翅膀, 纷纷飞离老村这棵大树, 争相飞往钢筋混凝土丛林筑巢, 变成一只只城市鸟。

缺少人住的老屋, 人气渐微, 仿佛老树的残枝败叶, 慢慢枯萎。 只有不多的几只飞不动的老鸟, 仍坚守在残枝败叶中。 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仿佛听到老村在无奈的叹息。

在残败寂静的老村中, 院落、 高墙、 瓦楞间抖动的枯草, 仿佛老村花白而零乱的须发。 失去了烟火的滋润, 无情的风霜肆意地摧残着老屋的身体, 那些灰白破旧的梁柱门窗, 满是蛛丝灰尘的屋檐窗台, 看上去就像老村失去血色的脸庞。 倒塌的屋顶、院墙以及一堆堆废弃的柴垛、 木头、瓦片, 仿佛老村的破衣烂衫。

有人说: “炊烟, 是村庄的呼吸。” 没有炊烟, 房屋就失去了生气,村庄就没有了灵魂。 看着曾经人丁兴旺、 热气腾腾的老村, 现在却冷冷清清、 几乎看不到炊烟, 我感觉老村的呼吸微弱, 苟延残喘, 就像快要失去呼吸的老人, 我的泪水也在心中暗自流淌。

走了几条巷, 我感到心情压抑。一间间老屋的外墙上, 被血红的油漆非常显眼地标注上 “闲置住房” “闲置畜圈”。 也许不久之后, 后面又是一个大大的 “拆” 字, 再后来就是推土机的到来。 如果是那样, 那么也许再过些年, 回到老村, 恐怕再也看不见老村的容颜, 只能看到一个残留破砖碎瓦的荒坡。 到那时, 现在老村所处的位置, 恐怕就真的变成一个巨大的坟墓, 一个埋葬了我快乐童年和温馨亲情的坟墓, 一个埋葬了几代人心血和记忆的坟墓。

老村就是我的乡土, 老村就是我的根, 是乡愁的根, 如果老村消失了, 思乡的灵魂将何处安放?

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 我们争相飞入灯红酒绿的钢筋混凝土丛林,而忽视了乡愁这棵长在心底的树, 荒芜了这棵树生长的土地。

在村口的古榕树前,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恬淡地坐在石桌旁, 他说村东这条巷中, 仅他一人居住, 其他房屋都已闲置。 老人曾是老村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他年轻时在省城工作, 不仅把子女带到省城工作, 而且把侄儿侄女等一帮亲属也带到省城打工, 让村人敬佩。 后来, 随他出去的亲属,大多在省城买房安家, 而且发展得很好。 但令谁也想不到的是本该在省城颐养天年、 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 才退休, 就迫不及待地回到老村, 翻修老屋, 饲养猪鸡, 栽种蔬菜, 过起了田舍翁的生活, 在老村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子女多次想方设法, 劝他返城居住, 但老人性格倔强, 坚决不愿离开。 他这种有福不去享的行为, 令老村的许多人大为不解。

我不由得想起钱钟书先生 《围城》扉页上的那句话: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对婚姻也罢, 职业也罢,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这也许就是人性, 由乡村飞往城市的人, 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身在家乡, 向往他乡, 久居他乡, 怀念故乡。 老人也许是最清醒、 最能参透乡愁的人。

树高千丈, 叶落归根, 这个根就是我们的情感之根, 灵魂之根, 也就是我们的故土。 “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 思乡怀土, 人之常情, 那些从老村飞入城市的鸟儿们, 也许有一天会幡然醒悟, 他们不过是寄生在城市的鸟, 城市不是他们的根, 老村才会成为他们至死不渝的念想。 也许过些年, 他们也会像老人一样参透乡愁, 回归田园, 回归老村吧。 到那时, 老村这棵大树, 一定还会重新焕发生机; 老村这条河, 一定还会生生不息地向前奔腾。

走出老村, 我看见一群乡亲, 他们正忙着用混凝土浇灌一个四方形的大池子, 上前一问, 才知道是修建化粪池。 他们自豪地说, 我们县将打造文明卫生县, 村庄将建成文明卫生的新农村。 乡村要振兴, 村庄要美化,环境要改善, 卫生设施要配套, 所有的旱厕已全部清除, 都改成水冲厕。我们村一共修建了三个化粪池, 可以完全解决全村生活排污的问题了。 抬头一看, 老村村前那排存在了数百年的旱厕, 的确已不见踪迹, 一座漂亮的现代公厕出现在眼前。

乡亲们说, 由于老村地势不平,巷道狭窄, 交通不便, 车辆无法进家, 有的宅基地属于地质灾害点, 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 因此, 党委政府为了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提升老村的人居环境, 把新村庄规划到村子东面那片平坦的旱地。 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 一个崭新的现代化村庄, 果然横空出现在离老村不远的平地上。

我来到新的村庄前, 看到入村的道路干净整洁, 路两边的空地上, 已栽种了各种娇艳的花草, 它们正沉醉在微风中, 频频向我点头微笑。 一幢幢漂亮的别墅楼房清新雅致, 一座座崭新的庭院整齐划一, 整个村庄布局井然规范, 没有高楼大厦的严肃和压抑, 却多了故乡亲人般的亲切与自然。 住房与畜圈分离, 两者相隔两三百米, 人居环境真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房前屋后都种上花草和果树, 还有几辆轿车停在村前的空地上。 我在村前久久伫立, 光鲜靓丽的新村庄,正生机盎然地延续着老村的血脉, 我的内心顿时欣喜起来。

来到堂哥家, 看到他家的三层小楼设计精美, 装修豪华大气。 客厅内, 窗明几净, 灯饰、 窗帘、 电视柜、 茶几、 沙发等时尚大方, 令人赏心悦目。 两株发财树青翠欲滴, 散发出无限生机, 整个客厅给人舒适、 温馨、 雅致之感。 厨房内, 灶台干净整洁, 物品摆放井然有序, 抽油烟机、电冰箱等各种家用电器配备齐全, 厨房环境并不输与城市。

和堂哥聊起现在的生活, 他发出由衷的赞叹, 国家政策真的越来越好! 他说, 因为老村属于地质灾害点, 因此建房时, 党委政府不仅修通了水电路和地下排污管等配套措施,还每户补助七万元人民币, 现在的住房条件, 真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好。

堂哥家里有六口人, 侄儿侄媳常年在外地打拼, 堂哥堂嫂也在本地的基地上打工, 孙子孙女在县城学校上学。 目前村里的田地大多已承包给外地老板, 在村里给老板打工, 五六十岁的老人, 每人每天也有一百多元的收入, 不需出远门就能赚到钱, 还能照顾家庭, 一举多得, 心里也知足了。

和堂哥谈起老村中废弃的院落和闲置的空房, 他说党委政府已有了规划, 有人居住和有价值的房屋会保留下来, 计划给每户老房子改造补助资金两万元。 无人居住和荒废倒塌的院落将被拆除, 地基将用来修建花园。也许不久的将来, 原来的老村, 将变成一个花团锦簇、 环境优美的新景点了。

听了堂哥的一席话, 我的内心也十分欣喜, 老村这棵古树, 在党的阳光照耀和雨露滋润下, 在乡村振兴的春风吹拂中, 正快速嬗变, 除旧布新, 浴火重生, 更加生机勃勃, 枝繁叶茂, 这怎能不令人欣喜呢?

走进新的老村, 看到昔日的老村已破茧成蝶, 展翅高飞了, 我百感交集, 为之欣慰。 我坚信, 未来的老村和她的儿女们, 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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