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岳霖《罗素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运用和阐发
2023-03-18张梦飞
张梦飞
(江西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金岳霖作为新实在论者,其哲学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哲学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新中国成立后,他自觉转向马克思主义哲学,撰写了《罗素哲学》展现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立场和观点,并通过对罗素哲学的批判,宣传与贯彻马克思主义实践唯物主义。金岳霖在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罗素哲学的过程中,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了一定的阐发,有助于丰富与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下面就《罗素哲学》中金岳霖借批判罗素的哲学来运用和阐发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几个方面展开研究,也依此评价金岳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水平与层次。
一、《罗素哲学》研究述评
金岳霖是中国近现代哲学史上重要的哲学家之一,建立了自己的哲学思想体系。他的本体论著作是《论道》(商务印书馆1940 年出版),认识论著作是《知识论》(商务印书馆1983 年出版),逻辑学著作是《逻辑》(清华大学出版社1935 年出版),另有一部哲学史专著,即《罗素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年出版)。金岳霖学贯中西,其哲学思想在新中国成立后自觉转向马克思主义哲学。因此,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指导,在积极融合中西方哲学的指导思想下来审视和研究中国哲学发展历史,金岳霖是不可绕过的人物之一,学界也对金岳霖的哲学思想给予了足够的重视。20 世纪80—90 年代,国内对金岳霖哲学思想的研究形成一股高潮。以金岳霖哲学思想作为博士论文选题的就有胡伟希、胡军、陈晓龙、杜国平、袁彩云、张学立等人,产生了一系列研究金岳霖哲学思想的专著。此外,以金岳霖的哲学观点作分散性的研究也形成了数百篇学术论文。从研究的成果看,学界对金岳霖哲学思想的研究集中在新中国成立前他的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哲学上,对金岳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哲学史专著《罗素哲学》的研究非常少见。究其缘由,学界普遍认为金岳霖的思想精华集中在其新中国成立前所创立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两大思想体系上,也表现在他对逻辑学的引入和自身的一些创见上,而他后期对罗素哲学的批判并没有多少理论建树。此外,学界普遍认为金岳霖后期的哲学思想严重受到当时国内极“左”政治的影响,很多对自我哲学思想的批判是政治的批判,不是学术的批判,充满着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难以客观评析。所以,学界对金岳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哲学思想进行研究比较少见。可见,学界对金岳霖的重视偏向于原创性、体系性贡献,而忽略在一些具体哲学问题和环节上的关注,显得不够公正。金岳霖的思想应当完整地得到客观、公允的评价,所以对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思想也应当给予足够的关注。
从已经形成的学术研究成果来看,只有胡伟希著的《金岳霖哲学思想》(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胡军著的《道与真——金岳霖哲学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2 年出版)和刘培育主编的《金岳霖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年出版)这三部著作包含了对《罗素哲学》的介绍和评价。在中国知网上以“金岳霖《罗素哲学》”为主题检索不到论文,以“后期金岳霖”为主题只搜索到华东师范大学郁振华的《后期金岳霖认识论思想研究》和南京大学张建军的《论后期金岳霖的逻辑真理观——金岳霖后期逻辑哲学思想探析之一》这两篇文章。从对金岳霖的《罗素哲学》研究所形成成果来看,胡伟希述评了金岳霖对罗素“共相理论”和“存在论”的批评等思想内容,胡军述评了金岳霖以辩证法批判逻辑分析方法和对罗素认识论的批判这两块的内容,刘培育主编的著作则通过对《罗素哲学》的重要章节逐一加以点评的方式来展开。以上这些专著对《罗素哲学》的评价侧重于凸显金岳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接受和运用,较少关注金岳霖在《罗素哲学》中所表现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水平,也没有在金岳霖后期的哲学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哲学之间展开充分的对比。两篇关于金岳霖后期哲学思想的论文中,张建军的论文以逻辑哲学为考察点,偏重于从逻辑思维规律上来评价金岳霖的逻辑哲学思想。郁振华的论文以金岳霖前后期认识论思想对比为主要视角,论证了金岳霖后期思想中把实践的观点贯彻到感觉论中,丰富与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感觉论。但是仅仅从这些方面来说明金岳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丰富与发展还显得非常单薄,研究有待拓展和深入。
综上可见,金岳霖的《罗素哲学》没有得到学界足够的重视,其哲学思想的价值具有深入挖掘的空间。《罗素哲学》是金岳霖唯一的一部哲学史著作,而且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为基础的著作,是考察金岳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思维和思想水平的重要资料,理应得到充分关注。系统整理金岳霖在《罗素哲学》中所体现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并比较其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差别,不仅有利于更加全面地理解金岳霖的哲学思想,也有利于增进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基于以上对金岳霖《罗素哲学》研究动态的综合考察,笔者认为有必要考察金岳霖在《罗素哲学》中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运用和创新性阐发。《罗素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运用和阐发散见在唯物论、辩证法、认识论、实践观、真理观等多个方面,限于篇幅,本文仅从物质观、矛盾观和实践观三个方面来展开研究。
二、《罗素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物质观的运用和阐发
马克思主义哲学物质观的基本内涵是:世界是物质的,物质的唯一特性是客观实在性,物质处在运动之中,运动在时间、空间条件下进行,物质运动是有规律的。物质是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共同特性,是各种事物的总和,世界上各种事物可以千差万别,但是它们有共同的本质,即客观实在性,这种特性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人们通过实践感知和检验客观世界万事万物的客观实在性,并探寻事物发展的规律。金岳霖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来批判罗素的哲学,引入实践来论证感觉对存在的标准性意义,说明物质世界的客观实在性。
金岳霖在《罗素哲学》中批判罗素的存在论时指出:“按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客观现实世界就是物质的不断运动。物质运动的根本形式就是时间与空间。存在就是物质运动在时空两个基本形式上的集中表现。……占时空位置,也就成为存在的根本标志。这个标志是极其根本、极其广泛,也是极其深刻的。这是就客观世界的本来面目说的。”[1]88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观点的基础上,金岳霖将“占时空位置”这一存在的根本标志引向了认识论。他指出:“从我们的实践说,占时空位置是客观事物存在的根本标志。”[1]88随后,他说明了官感(指感觉,笔者注)可以自然察觉到宏观物体是占时空位置的;现代科学工具可以证实微观事物是占时空位置的;对于一些极限事物,可以论证它们是占时空位置的,而论证过程中总要利用官感到的经验事实。由此,在存在的占时空位置这一根本标志上,金岳霖始终将官感作为标志。但是,他也非常清楚官感的局限性,认识到对存在的客观性证明靠官感无法完成。所以,他认为以感官作为时空位置的标准还不完备,还需要辅以“科学命题的正确性”作为补充。
金岳霖指出:“客观事物占时空位置,是存在的标志。只要这一条满足,它的存在就没有问题了,但是,占时空位置并不都是官感得到的。看得见摸得着,是占时空位置的充分条件,也是存在的充分条件,但不是必要条件。”[1]90他对官感作为存在的充分条件的界定,说明存在的客观实在性不能以是否官感到作为标准,切断了唯心主义者以一些微观世界的事物无法官感到为借口而否定客观存在的企图。但是,对存在的证明通常需要借助于官感和实践,而有些存在的证明却很难用官感和实践来证明,尤其是微观领域的存在和极限的存在。这时候,正确的科学命题就成为了证明的标准,金岳霖称之为补充条件,这也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所讲的逻辑证明标准。金岳霖在感觉和逻辑证明二者之间的关系上进行了说明,指出科学证明不能替代感觉成为最根本的标准。他说:“有些人可能就把正确的科学命题之所肯定看作存在的唯一或主要的标志或标准。应当指出这是极端错误的。认识是从实践出发,而又以实践为归宿的。没有实践的检验和官感的依据,科学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1]91他指出,罗素就是这种夸大科学命题作用的哲学家。金岳霖说:“有些唯心主义的哲学家,把对微观世界的科学知识看作一个自足的近乎封闭了的科学体系,用来缩小、甚至抹杀官感世界和经验所起的极其重要的作用。罗素就是这样的哲学家。”[1]91借感觉经验的不足抹杀感觉到的事物的客观存在性是唯心主义攻击唯物主义的惯用伎俩。金岳霖说:“罗素的存在论,正是以正确的命题之所肯定这一标志或标准为主要标准的存在论。这样的存在论,是缩小官感世界和官感经验的作用的,是要利用对微观世界的知识来为形而上学的主观唯心论的哲学服务的。”[1]91微观领域的事物难以用官感或实践来证实,唯心主义哲学家借此将科学的证明看作存在的唯一或主要的标志或标准。因为微观事物难以用感觉经验来把握,唯心主义哲学家认为只能用命题来进行性质的描述。而性质与关系是一般与个别的结合,性质表示一般,关系表示事物的具体存在状况。唯心主义哲学家通过强化命题的研究弱化对关系的揭示,这样就让性质吞掉关系,让一般吞掉个别。从而哲学家们可以“让共相世界无限之地扩大,使哲学家能够随心所欲用自由定义把迷信的东西捏造出来”[1]90。金岳霖认为罗素的存在论就是在这种模式下运作的。但是,金岳霖强调,“科学命题的正确性,也是它所肯定的对象的存在的标准。官感得到是客观事物存在的主要标志或标准。其所以如此,因为证明、证实总是要回到感性认识,而最后总是要回到实践上去的。”[1]90他明确指出了科学证明不能代替感觉的根本性标准作用,从而维护了对存在的官感标准,驳斥了罗素以概念或者命题代替感觉的颠倒性错误观念,捍卫了唯物主义。
从上面在存在的标准问题上金岳霖对罗素哲学的批判中可见,金岳霖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实践唯物主义来分析和证明存在的客观合理标准。虽然他是以官感而不是以实践来作为标准,但是官感在他笔下就是实践的直接表现方式。在对本体的存在求证问题上,金岳霖很自觉地运用认识论来证明本体,这体现了正确的理路——本体论为认识论提供支撑,认识论为本体论提供证明。金岳霖改变了前期哲学在本体论问题上以逻辑建构的路数,在马克思主义实践唯物主义的路子下进行分析和求证,表现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正确理解和自觉运用。同时,金岳霖从宏观物体、微观物体和极限物体三重维度来论证官感作为存在的主要标准,体现出比其他同时代的哲学更细致、更全面的工夫。他以感觉为主要标准、以逻辑证明为次要标准,并且严厉批评罗素以命题代替感觉的颠倒性错误,坚持了实践是检验认识真理性的唯一标准这一深刻思想。《罗素哲学》在20 世纪60 年代成书,当时的学术氛围几乎不提实践标准的话题,金岳霖提出这些论断需要莫大的学术勇气。
但是,在存在论上,金岳霖并没有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正精髓。金岳霖沿用了西方的范式,用存在论来探讨事物的客观实在性。而实质上,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绝不能把物质或物质性等同于存在或存在性。恩格斯曾经批判了杜林的“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存在”观点,他说道:“世界的真正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而这种物质性不是由魔术师的三两句话所证明的,而是由哲学和自然科学的长期的和持续的发展所证明的。”[2]恩格斯认为世界统一于物质性,而物质性就是指客观实在性,世界统一于客观实在。而存在并不单纯指向物质,思想、精神、共相等也可以是存在。存在是西方哲学本体论的一个基本的范畴,多数西方哲学家,包括马克思、恩格斯,都用存在来谈世界的统一性问题,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客观实在性,存在并不一定是客观实在,二者有原则区别,不能混淆。对比之下可见,金岳霖虽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有系统、深刻的学习,但是在世界的物质统一性的理解与把握上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还是有一些差距,没有完全逸出西方存在论范式的窠臼。
三、《罗素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矛盾观的运用和阐发
矛盾观的核心内涵是一般与个别的关系。马克思主义哲学揭示一般与个别的辩证关系时指出个别包含一般,一般寄寓于个别之中,无共不个,无个不共;一般比个别深刻,个别比一般具体;一般和个别可以相互转化。列宁说:“个别一定与一般相联而存在。一般只能在个别中存在,只能通过个别而存在。任何个别(不论怎样)都是一般。任何一般都是个别的(一部分,或一方面,或本质)。任何一般只是大致地包括一切个别事物。任何个别都不能完全地包括在一般之中。”[3]在《罗素哲学》中金岳霖对一般与个别的关系有专门的论述,但却是以教科书式的方式进行表述,研究意义不大。此处,笔者通过金岳霖在物质和物体的关系问题上的处理来展示他对一般与个别的理解。
在《罗素哲学》中,金岳霖指出罗素借微观世界的基本粒子难以感觉到为由,借机取消物质的客观实在性,进而以命题所表示的抽象的共性取代客观实在性。金岳霖以物质与物体的区分予以反击,并很自觉地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接。现代科学发展过程中,物理学在微观领域取得较大突破,发现并创立了量子力学等新兴学科,这为感觉这些微观的客观事物带来了一定难度,也遭到唯心主义哲学家责难。金岳霖说:“唯心主义者如何从前进中的物理学中找到种种借口。一种借口是说物质消灭了。对于这一点,列宁已经作了经典的批判。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在这一借口下重新展开对唯物主义的攻击。另一借口是从因果关系方面,好象新的物理学修改了因果关系。特别是在测不准原理提出之后,有些人认为,自然界象资产阶级一样,也是自由散漫的。另一个借口是把相对论理解为相对主义从而否认客观真理。罗素有什么借口呢?他的主要借口来自物体这一概念的发展。”[1]256宏观物体拥有内外分明、比较明确地占用一定的空间、某种程度的不可入性等特性,而微观物体难以体现这些特性,金岳霖认为罗素主要是利用这一点来模糊物质与物体的关系,以达到最终抹杀物质的目的。
金岳霖指出:“微观世界和感官世界是不同的。我们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无论微观世界有没有那种内外分明、占住空间、具有某种程度的不可入性的物体,感觉世界里确实是有的。我们不能以前一世界的情况来概括后一世界。”[1]257-258罗素极力将感觉对象向微观粒子运动进行转移,进而将其归为“事素”。金岳霖指出了罗素这种转移的错误,强调可以且应该用实验工具来检测和证实微观粒子的客观物质性,可以借助于实验工具的有体说明微观粒子的有体,有力驳斥了唯心主义的责难。
罗素以微观世界的体难以感觉为理由弱化、模糊甚至取消感觉对事物的作用,以不具有独立存在性的事素来取代物质。金岳霖对此作了深入批判,他分辨了物体和物质的关系,对说明世界的物质统一性提供了一些富有启发性的思路:“物质是独立于我们的意识和感觉而存在的实在。它是极其根本极其广泛的范畴。在认识论上它是头等重要的。物体的要点在体,而体的表现在事实上和常识上都很简单,在于占住空间和某种不可入性。……现代微观物理学对物体这一概念可能又大大地发展了,因此可能又产生了困难。所谓物体这一概念有这样两方面的困难,一方面是科学前进中,概念发展中的困难,另一方面是唯心主义所制造的困难。就认识的辩证发展说,前一方面的困难是真困难,是可以解决的。后一方面的困难是假困难,它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只是批判的对象。……罗素混淆了两种不同的困难。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罗素之所以这样做,问题不只是物体而已,而且是物质的问题。”[1]259-260金岳霖分析了罗素的真实用心,认为罗素是用微观物理学的新发现难以说明微观粒子的体这一事实来否定物体,进而妄图否定物质,摧毁唯物主义的基石。虽然哲学暂时还不能对新的科学发现作出完善的阐释,但是金岳霖坚信哲学对科学发现的阐释会随着时间和实践的推移而获得成功和圆满。罗素借助物体难以把握来整体性否定物质,金岳霖则坚决辩护和捍卫,对罗素的混淆进行坚决的批判,展现出唯物主义的坚定立场和必胜信心。
金岳霖以物质和物体的区分来说明物质不会消失。他指出:“即令微观物理学取消了物体,是不是它同时也就取消了物质呢?所谓取消物体是取消了有体的东西。所谓取消物质就是取消了事物的独立存在性。显然取消了事物的体是一件事,取消事物的独立存在性是另一件事。”[1]260物质的特性是独立存在性,马克思主义哲学称之为“客观实在性”,独立于思维、独立于感觉而存在。物体是有形有体的事物,物质是物体的共性,物质寄寓在物体之中。随着科学的纵深发展,传统对事物有体可感觉的特性难以维持,被唯心主义挖苦为物体消失了。但是物体和难以感觉到的事物(“无体的事物”)却无论如何不会失去其共同的特征——独立实在性。物体的说法是以人的感官能力为尺度的,超出人的感觉能力之外的微观事物,也可以通过实验工具检验出它们的体。所有的物体,无论可感的宏观物体,还是难以感觉到的微观物体,都在一个共同的特性下存在,即独立实在性。金岳霖对物质和物体的区分,在哲学物质观上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其一方面明确坚持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物质一元论,以客观实在性作为物质的唯一特性;另一方面又给超出人的感觉能力的事物以客观实在的说明。
金岳霖最终指出了罗素否认物体的根本目的。他说:“罗素反对实体是明确地提出来的。他所谓构造的事物是没有体的,这也是清楚的。他使人不注意的是:他所构造出来的事物不只是没有体而已,而且是没有独立存在性的。罗素所构造出来的物质是具备极其复杂的逻辑结构的事素。事素是什么呢?它就是感觉,虽然它是极其缩小了的感觉那样的事情。无论结构复杂到如何的程度,也无论事素缩小到什么程度,构造出来的物质的本性就是感觉的本性。……事素不是独立于感觉而存在的。事素没有独立存在性。”[1]260-261金岳霖指出罗素之所以急于反对实体,急于要取消事物的体,根本的目的是要取消独立存在性。可是,罗素还构造物质,也构造心灵,但是他构造出不是物质的“物质”来了。事素是罗素否定独立存在性的方式,也是否定物质的方式。金岳霖以物质与物体的区分的方式找出了罗素的真正用意,指出了其哲学的唯心主义的本质。
综上所述,金岳霖借物质和物体相区分这个视角,以别样的方式说明了共性与个性的关系:首先,金岳霖指出了物质是所有物体的共同特性,是共性,而物体是个性。物质不是独立存在的,物质在物体中得以寓含。即令一些物体消失了或者被抹杀了,但是物质不会消失,依然客观存在。其次,金岳霖指出物质是整个唯物主义的基石,物质是统帅所有物体的,是不能被抹杀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可以责难感觉的局限性而抹杀微观物体,但不能由此而否定物质的客观实在性。物体难以被发现是由于感觉不足这种认识上的困难,这种困难可以随着人类实践能力和认识能力的提升而得到解决。抹杀物质即推翻唯物主义,当然这也是做不到的,因为世界上始终会存在物体,物质终究会有寄托。最后,金岳霖是以认识的内容和对象的区分来表示物质与物体的辩证统一关系。从认识论来看,物体是认识的对象,物质是认识的内容,内容在对象之中,对象蕴含内容,二者构成辩证统一关系。其与中国传统哲学的“体”与“用”类似,物体是“体”,物质是“用”,体不离用,用不离体,体用不二。这样,金岳霖以物质与物体区分的方式阐发了一般与个别关系,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丰富与发展作用。
四、《罗素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的运用和阐发
马克思主义哲学被称为实践唯物主义,以实践为基本特征,实践是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完善和发展的基础。马克思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4]马克思指出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是认识的基础。列宁进一步强调:“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的首先的和基本的观点。”[5]毛泽东指出:“无论何人要认识什么事物,除了同那个事物接触,即生活于(实践于)那个事物的环境中,是没有法子解决的。”[6]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一以贯之建立起实践对认识的基础、关键作用的思想。在《罗素哲学》中,金岳霖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观点批判罗素的感觉材料论,并对实践的特点、实践与认识的关系等作出了自己的一些阐发。
(一)实践的客观性、社会历史性及其与感觉的紧密联系
金岳霖在批判罗素的感觉材料论中,指出罗素的感觉是脱离社会实践的感觉。他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阐述了自己对实践特征的理解,阐发了实践的社会历史性、客观物质性及与感觉的不可分性等内容。首先,金岳霖阐释了实践的社会历史性。他指出罗素的感觉是和具体的环境脱节的,特别是和社会实践割裂开来的,是没有历史影响的、不具体的,因而也是不存在的。他指出,实践从来就不是个人的实践,而是社会性的活动。他说:“在集体实践中,感觉的对象就是在实践中我们和它打交道的那个客观物质事物。……感觉对象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什么个人的问题。就具体的人的具体感觉来说,它是和实践和集体紧密地结合着的。”[1]133-134哪怕是在原始社会中,人们的实践活动也都是以社会性的方式在开展,是群体的实践活动。其次,金岳霖指出实践是客观物质性的活动。他说:“实践虽然涉及目的和意图,然而这个目的和意图在远古的时候主要是本能的要求。在本能要求的支配之下的行动,全是客观物质事物之间彼此打交道。”[1]132他借原始人砍野兽的事例说明了实践结构中的主体、中介和客体都是客观物质事物,说明了实践的客观物质性。金岳霖还指出实践能够不断证实事物的客观存在性,因为“实践本身就是和客观物质事物打交道”[1]133。实践本身是客观物质性活动,随着实践活动的不断丰富与展开,越来越多的客观物质性事物进入人们的实践活动范围,实践以自身的客观物质性不断印证世界的客观物质性,这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的积极呼应。最后,金岳霖认为实践与感觉是密不可分的。他说:“实践撇开之后,存在的标准只能是感觉。感觉得到的就存在,感觉不到的就不存在。……排除实践,就要排除物质事物,就要排除它的客观存在。”[1]135金岳霖认为,割裂实践与感觉的联系,感觉就变成孤立的活动,感觉者就不是社会人而成为孤立的人了,客观物质事物作为感觉的对象就成为问题了。按照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实践与客观物质事物的关系首先是实践关系,然后是认识关系。实践是认识的基础,感觉是认识的方式之一,也是实践的方式之一,从源头上必须依赖实践,不能脱离实践。
(二)实践是认识的来源
金岳霖指出罗素的感觉是“封闭的感觉材料体系”。他说:“这种形而上学的感觉论是封闭了的感觉论,它不可能不是唯我论,或唯感觉材料论,因为,在这种感觉论中,个人感觉代替了社会实践,成为认识的基础。”[1]140“脱离了实践,也就是脱离了出入,脱离了行走。没有出入,等于门虽设而常关;没有行走,等于桥虽有而常断。脱离实践,就是关门,就是断桥,而关门断桥就是拒绝客观物质世界。把客观物质事物排除在感觉之外,就会把应当只是内容的感觉材料改换成为感觉对象。这样,不只是感觉的对象被改换了,认识的直接对象也被改换了。由于上述的改换,感觉也代替了实践作为认识的基础了。”[1]140-141金岳霖指出罗素以个人感觉代替社会实践,以感觉内容(感觉材料)代替了感觉对象,将通过实践向外求索的认识变成了向内论证的演绎“与料”(认识的源泉,认识的根本材料,认识的出发点),从而拒绝了认识的源头活水,一切都在自我个人认识之下进行演绎,造成了思想体系的封闭,概念也由此而陷于僵化。金岳霖区分感觉内容与感觉对象,丰富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认识的形式和内容的辩证统一思想,这也是他对自己新中国成立前认识论思想的积极认可。他在《知识论》中讲道:“所与有两方面的位置,它是内容,同时也是对象;就内容说,它是呈现,就对象说,它是具有对象性的外物或外物底一部分。”[7]“所与”就是以实践为基础的感觉的综合体,以外物为对象,以感觉为内容,对象和内容不可分割地在“所与”身上统一起来,其中对象是原型,内容是摹本,对象是内容的来源。
金岳霖批判了罗素的“与料”,他认为罗素的“与料”就是感觉材料,并认为这样的“与料”是错误的。他说:“所谓与料就是认识的源泉,认识的根本材料,认识的出发点。可是,引用到认识论上来后,所谓与料有它的特点:它是完全靠得住的,无可怀疑的。其所以如此,理由很简单:作为认识的源泉或根本材料、与料,不可能不实在或不真实,因为别的认识的真实性或可靠性是从它这里来的。问题是:感觉材料能不能成为这个理解之下的与料呢?答案很明显,不能。因为感觉是反映,感觉映象就是作用于感官的客观物质事物的映象。感觉映象是第二性的东西。它虽然不是思维认识那样的认识,然而它是主观方面的、内容方面的,不是客观方面的、对象方面的。罗素所谓的感觉材料不是我们所说的感觉映象,但是,就在感觉中的地位或身份说,感觉材料是相应于感觉映象的。它只可能是第二性的。它是反映方面的,不是被反映方面的。”[1]141-142感觉映象因为是第二性的、主观方面的、内容方面的,是反映方面,不一定是完全靠得住的(因为还可能产生错觉、梦觉、幻觉等,笔者注),因而不能充当与料的角色,不能作为认识的源泉,不能成为认识的出发点。
认识的出发点只能是实践。金岳霖说:“就认识论说,实践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它是认识的基础,又是检验认识的标准。认识的过程是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循环反复的过程,而在不断的循环反复中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感觉是这个认识过程的重要环节,它是认识的大门,它是客观物质和主观精神之间的桥梁。但是,它不能脱离实践,更不能代替实践。”[1]140罗素正是以感觉取代了实践,将感觉材料作为与料,作为演绎系统的自明前提,从而将认识束缚在封闭的自我思想体系框架内,失去生机与活力。金岳霖遵循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进路,认为感觉不能替代实践,不能脱离实践,而是要以实践来推动感觉接触到更多的感觉对象,积累更多的感觉内容,才能上升到理性认识,切中事物的本质与规律,把握真理。
(三)实践是认识发展的动力
金岳霖在《罗素哲学》中指出罗素的感觉是没有变化的感觉,是形而上学的抽象。他认为,感觉在实践和科学的推动下可以不断丰富与发展,推动感觉能力的提升、知觉能力的提升和理性能力的提升。
首先,实践促使感觉器官感受能力的提升,即感性能力的提升。金岳霖说:“我们的感觉器官和神经组织都是工具,都是愈用愈灵的。我们的手的发展是许多的科学家早就注意到的,原始人的手和现代人的手不但是运用的方式和效力不一样,就连外形也不一样。神经组织也是有发展的。”[1]136实践促使人的感觉器官得到进化,带来人的感受能力的提升。实践能推动工具的改进,运用工具的长期训练能够提升人的感受能力。他以眼科医生的手和普通人的手具有明显的差别来说明感官的感受能力可以在长期的实践训练中练就。精密工具的使用促使人的感觉能力提高,能解决凭借肉体力量和能力解决不了的事情。使用精密工具的长期锻炼促进人的感觉器官和感觉能力提升,带动认识的进步。
其次,实践可以提升人的综合感受能力,即知性能力。他说:“感觉的发展,不只是限于不同官能本身的发展而已,而且导致综合的影响。一个钢琴家不只是锻炼他的触觉而已,而且也锻炼他的听觉。……在不断发展中,感觉已经成为复杂的错综的活动。这种情况并不限于音乐,在工农业战线上,在戏剧表演上,到处都有。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况是不断地锻炼出来的,是实践所产生的。”[1]137人的实践是自身整体的实践,实践不仅促使特定感觉器官能力提升,也会协同促进其他感官能力的提升,从而提升人的整体协调和敏感度。
最后,实践推动认识发展,进而促进理性认识能力提升。金岳霖说:“不仅实践影响感觉而已,认识也影响感觉。……不只是感觉对认识有影响而已,而且返回来认识对感觉也有影响。不仅在实践的发展中感觉是发展的,而且在认识的发展中,感觉也是发展的。同时在实践与认识的互相作用互相影响中,它们对感觉的影响也是互相影响互相作用的。在加速了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感觉的发展也是愈来愈快的。”[1]138在实践过程中,感觉和认识都得到提高,认识能力的增强能促进感觉能力的提升,实践是认识和感觉能力提升的原动力。金岳霖说:“对于一幅画,我们只能看出它是一幅画,一个美术史家却可能看出是一张宋画来。认识显然是影响感觉的。”[1]138理性认识除了比感觉更深刻之外,还能提升感觉能力,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就是这个哲理。实践的深入推动人们的认识跃进到理性认识阶段,具备了理性认识的人们就能透过现象的迷雾感觉到事物内在深刻的本质。金岳霖以批判罗素哲学的方式阐释了实践推动认识由量变到质变从而提升人的理性认识能力,说明了实践对认识的推动作用。
“生活、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第一观点,金岳霖的贡献在于把实践的观点具体贯彻到感觉论的各个方面,使马克思主义的感觉论研究获得空前的丰富性和深刻性。”[8]郁振华的这段评价虽然有点过高,但是透过上述金岳霖在批判罗素的认识论的基础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的运用不难发现,他已经具备了较为系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观:自觉地在实践观中贯彻唯物主义反映论立场;将感觉作为实践的基本形式来对待;实践不断提升主体的感觉能力、知觉能力,甚至提升理性能力,构成认识发展的根本动力。在其阐发的实践观中,实践与感觉构成一种统一关系。实践贯穿在感觉的对象、感觉发展的过程和感觉能力提升的整个链条中,是感觉产生的基础,是感觉变化的源泉,还是感觉能力提升的动力,这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感觉论起到了丰富和补充作用,也能促进马克思主义哲学感觉论不断走向深刻和系统。
综上所述,金岳霖在《罗素哲学》中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来分析和批判唯心主义哲学,并结合自身长于分析的优势积极阐发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观点,形成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丰富与完善。“但是他在五六十年代对罗素哲学思想的批判就很难说是一种学术性的批判了,这一时期的批判基本上是政治性的。”[9]胡军指出了金岳霖对罗素哲学思想批判的明显不足,这也导致金岳霖在《罗素哲学》中批判理论的处理方式上有着较为固定或者呆板的模式。他通常是先罗列一段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然后再开始分析和批判罗素的哲学思想,有寻章摘句之嫌。同时,他还一定程度上受制于苏联哲学模式,运用“两个对子”范式来评判罗素哲学。但是,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和把握是较为深刻和系统的,哲学问题意识很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也起到了一定的丰富与发展作用。“它(《罗素哲学》,笔者注)是当代中国一位著名哲学家同西方当代杰出的一位哲学家的严肃对话。书中虽然对罗素采取了严厉的批判态度,这种批判却是说理的,并且围绕具体的哲学问题而展开。”[10]胡伟希指出金岳霖的《罗素哲学》推进和丰富了哲学,也包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联系上述金岳霖对罗素的哲学思想批判的方方面面,考量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问题的阐发和运用,我们可以认为金岳霖实际上成长为了一名较为优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