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演进脉络与中国化实践
2023-03-16姬超
姬 超
国家虽然是政治学的核心概念,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作为一种自主行为体的国家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从当前主流的政治理论叙事来看,其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政治民主化、经济自由化、治理社会化”1参见杨光斌:《国家治理论超越西方治理论》,载于《理论导报》2020年第1期。,弱化国家作用是其共同的理论主张。事实上,国家在当前已经渗透到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各个环节,以至于只有当其不存在或者不健全时,人们才会意识到其重要性。特别是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来说,在自由主义话语体系影响下,国家的重要性被忽视,导致了其错失发展机遇。更何况,即使是西方发达世界也不存在完全的“守夜人”国家,强国家是个人主义唯一可靠的最后保证2参见[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四卷)——中庸的自由主义的胜利:1789~1914》,吴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页。。马克思基于人类社会发展进程揭示了国家的发展规律,指出了国家的社会起源。但是,马克思本人并没有完成一套系统的国家理论建构,其国家学说散落在不同场合的论述中。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从多个视角进行了发展,但是缺乏系统整合,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于国家的正确理解。本文尝试沿着国家与社会之间关系这条主线梳理文献,同时结合中国实践来考察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科学内涵。当然,本文的目标并非要建构一个完整的国家理论,而是尝试在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演进脉络中更好地把握国家在现代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作用。
一、工具国家:国家的社会基础和阶级属性
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国家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衍生物,国家首先是作为一种“工具”(或“机器”)存在的。静态来看,国家是统治阶级维护自身利益的暴力工具,一经产生便成为“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机器”1《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79页。。动态来看,国家也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工具,在推动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中体现了进步的一面。因此,马克思并没有将国家一概视为反动的政治要素。
(一)国家的社会起源
1.国家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人类活动足迹可以追溯到四万余年前,但是真正能够确认的“国家”是在公元前三千年才出现的2参见[美]约翰·A·霍尔、G·约翰·艾坎伯雷:《国家》,施雪华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可见,国家并非先天就存在,而是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逐渐产生的,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基于这一事实,马克思主义者强调国家的社会基础。在马克思之前,黑格尔认为国家是绝对精神演进的最高阶段,国家构成人类社会的基础,进而派生出各种类型的社会关系3参见[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杨东柱、尹建军译,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13-124页。。显然,黑格尔颠倒了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因果关系,陷入了唯意志论。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指出:“政治国家没有家庭的自然基础和市民社会的人为基础就不可能存在。它们对国家来说是必要条件”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至此,马克思确立了国家的研究路径和基本方向,即从国家和社会关系角度展开,而不是将国家作为孤立的批判对象。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虽然视角多样,但是在通过社会来理解国家这一点上是高度一致的。
2.现代社会是现代国家赖以建立的基础
在古代国家,国家权力高度集中,社会缺乏独立性。现代国家则是适应社会发展要求的产物,国家和社会由一体转向二元,社会获得了独立性。这种分立体现的正是政治和社会不断发展的现代化过程,也是人类自我解放的过程。这是因为,无论国家也好,社会也好,本质上都是由人构成的,作为个体的人在上述分立过程中获得自由和权利。因此,马克思认为现代社会是现代国家赖以建立的基础,现代社会的产生源自现实的生产力发展及其带来的新的生产关系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211页。。从历史实践来看,现代国家最早产生于西欧,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产物。1648年的英国革命催生了现代社会,1789年的法国革命则催生了现代国家。两次革命不仅反映了英、法两国的要求,而且反映了整个人类社会的要求。源自资产阶级反对封建统治而产生的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彰显了人类文明进步的新境界。按照林尚立的观点,这两次革命体现了“以人的从属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形态转向了“以物的依存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形态,社会形态的变迁进而导致了现代国家的产生6参见林尚立:《走向现代国家:对改革以来中国政治发展的一种解读》,载于《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报告》2004年第00期。。
(二)国家的阶级属性
1.国家在本质上是统治阶级的工具
如果说国家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阶段究竟是什么阶段?国家具体又是如何产生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回答是分工和私有制出现之后,确切地说是从“狩猎—采集”社会进入农耕社会后。一方面,农耕社会为国家提供了剩余物质基础;另一方面,随着农耕社会复杂度的提高和农业剩余的出现,社会分化出不同的阶级,国家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而产生。对此,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做出了非常经典的论述:“国家是承认:这个社会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86-187页。。列宁进一步强调:“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和表现。在阶级矛盾客观上不能调和的地方、时候和条件下,便产生国家。”1《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这就表明,阶级性是国家的根本属性,国家的本质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
2.国家有时也会对被统治阶级作出让步
马克思主义的国家观认为,国家所代表的并非人民整体利益,而是统治阶级的利益。但在不同历史条件下,国家阶级属性的表现形式是多样化的,统治阶级有可能对被统治阶级作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例如,在奴隶制和封建制时期,国家的阶级属性表现为森严的等级制度,国家通常进行暴力统治。但是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国家在统治过程中一般不会明确区分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就好像阶级斗争不存在一样。波朗查斯将之概括为“孤立化效应”,认为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政治意识和法律强化了个人的原子化状态,劳动阶级被个人化、孤立化,作为一个有组织和有联合的统一阶级从而被瓦解了,所有的人们在形式上成为平等、自由的公民2参见[希]尼科斯·波朗查斯:《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叶林、王宏周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29-145页。。在宪法、代议制、政党、选举等一系列现代元素的遮蔽下,国家不再直接地进行暴力榨取,而是转换成更为温和的形式。表面上看,资本主义国家的阶级性似乎消失了,实则是基于统治阶级的长远利益考虑而变得更加隐蔽了,工人阶级依然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权利。如果没有了阶级,国家也不可避免地要消失。
二、主体国家:国家具有相对自主性
一些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过于强调社会的基础性作用,容易陷入社会决定论和阶级还原论,并且提供证据说明农业文明和国家的起源并不存在完全的相关性。原始的农业生产在许多地方都存在,但是早期的国家并不是什么地方都有3参见[美]约翰·A·霍尔、G·约翰·艾坎伯雷:《国家》,施雪华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7页。。也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者低估了战争等外部因素对现代国家形成的重要意义4参见[美]贾恩弗朗哥·波齐:《国家:本质、发展与前景》,陈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7页。。事实上,马克思主义者虽然强调社会对国家的基础性作用,但是从未将其夸大为唯一的作用。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明确拒绝将经济和社会对国家的基础性作用夸大为唯一论、决定论和还原论,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没有止步于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认为国家具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性,是作为行为主体的国家。
(一)国家为何要有自主性?
1.政治逻辑
国家自主性是指国家并非统治阶级的简单工具,而是在特定情况下具有超越阶级利益并追求公共利益的可能。事实上,作为一种政治共同体,管理公共事务、追求公共利益始终是国家的一项重要职能。即便是在古代国家,国家权力表现为皇权、君权或王权,其本质是一种私权,但统治者依然会通过各种方式宣称自己是公共利益的代表。“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的这种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国家这种与实际的单个利益和全体利益相脱离的独立形式,同时采取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6页。即便只是作为一种“虚幻的共同体”出现,国家还是有必要以公共利益形式来实现对个体利益的超越,于是产生了国家自主性。这种自主性“允许国家进行干预,这不仅仅是为了对被统治阶级的妥协,(这种妥协最终对统治阶级或派别的实际经济利益是有用处的);而且(依靠当时具体形势)也为了干预统治阶级中这一派或那一派的长期经济利益:因为这种妥协和牺牲有时候对实现它们那政治方面的阶级利益是很必要的”6[希]尼科斯·波朗查斯:《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叶林、王宏周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22页。。假如没有国家这一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来调和冲突,社会终将陷入无法自决的分裂危机。
2.资本逻辑
也有学者从资本角度来理解国家自主性。奥康纳指出,资本主义的功能性矛盾要求国家保持一定的自主性,从而才能通过社会化形式为资本再生产提供基础条件,同时为被统治阶级提供物质利益和福利来维持资本和国家的合法性7参见[美]詹姆斯·奥康纳:《国家的财政危机》,沈国华译,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9页。。在现代社会,作为政治的国家和经济生活逐渐分离开来,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阶级与作为政治实体的国家的联系不再那么紧密,国家一般不再对经济活动施加强制性力量,经济活动主要在市场法则支配下运行,这种分离使得国家成为一个具有自主性的对象。随着直接生产者与生产方式的分离,政治权力不必再为直接生产者的适当剩余劳动力而行使。最终,为了协助资本更好、更长久地控制劳动,国家需要有自主性。通过相对独立的福利制度、财政制度、收入分配制度以及宏观调控手段对生产活动进行调节,国家可以更好地为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再生产提供支持。
(二)国家自主性是相对而非绝对的
国家中心论者同样强调国家自主性,但是他们把重心置于国家对社会施加的影响,而非自主性所需的社会结构性基础,这就将国家自主性绝对化了1参见[美]彼得·埃文斯、迪特里希·鲁施迈耶、西达·斯考克波:《找回国家》,方力维、莫宜端、黄琪轩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0-13页。。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中的国家自主性则是相对而非绝对的,原因在于国家生存和发展所需的物质基础决定了国家会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经济社会结构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国家自主性并没有弱化国家的阶级性,而是让国家可以更灵活、更适当地扮演好阶级统治工具的角色,但绝不可能完全摆脱经济和社会关系的束缚。
在资本主义社会,尽管国家具有自主性,但是这种自主性在本质上是为资本再生产服务的,或者通过维持劳动力的再生产间接为资本再生产服务。国家自主性并没有改变资本运行规律,社会剩余仍然由私人支配。最终,国家依然是作为理想的总资本家而存在的,国家的最终目的是要实现资本积累和资本主义再生产,保证利润率不下降,以此来弥补私人资本的局限性。当面对阶级利益和公共利益的矛盾取舍时,阶级利益总是第一位的。正如诺思所言,国家具有两个目标:首先是界定产权结构,保证统治阶级的利益最大化;其次才是在保证第一个目标的前提下降低交易费用,以使社会产出最大化2[美]道格拉斯·C·诺思:《经济史中的结构与变迁》,陈郁、罗华平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24页。。当推进社会整体发展威胁到统治者时,国家会毫不犹豫地牺牲社会整体利益,而这正是国家相对自主性的内在规定。
在社会主义国家,国家自主性似乎更加突出,但是这种自主性仍然是相对的。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指出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主动性,认为社会主义国家不会等到“经济力最高度的发展”阶段才出现,一些国家有可能通过主动的政治运动,甚至是通过暴力革命方式来创造新的社会形态,列宁论证并在俄国革命实践中实现了这一点。当社会主义国家成立后,面对经济落后局面以及帝国主义的包围,国家自主性尤其重要,这集中体现为国家对生产资料的优先发展。十月革命后,苏联的重工业生产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国力迅速增强。也就是说,在社会基础和上层建筑不相匹配的情况下,是国家自主性使其能够积极介入社会,而不是被动等待社会基础的缓慢改变。尽管如此,国家自主性仍然是相对的,国家过度扩张会使国家演变为一种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反过来抑制经济和社会发展3国家行为的过度扩张还会影响到本身具备自发调节机制的领域,例如干扰文化的自我特性,扼杀社会文化系统的创造力。参见[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刘北成、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8-79页。。
总之,马克思主义的国家自主性自始至终都建立在社会基础之上,它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作为一个在具体历史条件下被多元因素决定的综合体,当现代社会已经形成时,国家自主性有助于构建有效回应社会和经济内容的上层建筑;而当现代社会尚未充分展开时,国家自主性则有助于推动社会基础变化。如果不考虑具体的社会和经济内容,国家自主性就会沦为一种纯粹的政治自主性和一种形式上的自主性。
三、关系国家:国家为社会提供元治理框架
工具国家观强调国家的阶级性,主体国家观强调国家的自主性,两者虽然内在统一,但却是矛盾的统一,存在内在张力。在具体实践中,国家一经产生,就有可能发展到超自然控制的地步,并“以其无处不在的复杂的军事、官僚、宗教和司法机构像蟒蛇似的把活生生的市民社会从四面八方缠绕起来”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这里的超自然控制意味着国家对社会的脱离,国家一方面践踏统治阶级的利益,另一方面践踏人民整体的利益,从而畸变为一种“超自然怪胎”。当前,世界各国面临的一系列危机大多由此而来。因此,到底应该强化国家还是弱化国家就成为一个令人忧心的问题。作为“物”和“工具”的国家和作为主体的国家都难以充分回答上述问题,以波朗查斯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者尝试从关系视角认识国家,认为国家本质上是一种集中起来的阶级关系1参见Nicos Poulantzas,The Class in the Contemporary Capitalism,Verso,1975,p.25.。
(一)关系视角的国家
1.关系构造国家
社会虽然对于国家的形成和发展具有基础性作用,但是并非唯一的决定性因素。国家也有自主性,因此国家与社会之间并非单向关系,而是一种交互关系,国家内部的各种要素之间也在相互作用,这种复杂关系被阿尔都塞发展为国家的“多元决定论”2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78页。。波朗查斯认为,国家是各种权力之间的一种关系,阶级和阶级派别之间的关系凝聚成一种特别的形式表现在国家之中3参见Nicos Poulantzas,State,Power,Socialism,New Left Books,1978,p.128.。国家所处的这种复杂、多重关系的具体形式又是由历史条件决定的,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宗教、政党、传统习俗等要素都可能对国家产生特殊的规定。
关系国家源于国家和社会在本质上都是由人构成的,而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包括家庭关系、血缘关系、地缘关系、民族关系等。其中生产和利益关系最为根本,它与各种关系联结在一起支配着人的行为。因此,国家就可以理解为资本家、土地所有者和雇佣劳动者等多元主体之间关系的总和和概括,一切社会现象都是由这种关系来解释的4参见周文、包炜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与国家利益问题》,载于《经济纵横》2019年第7期。。这种关系集合的外化形式即是国家,人们通过国家维持并创造新的社会关系。与早期的马克思主义国家观相比,关系国家理论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不再将国家视为一个“物”,而是一种关系,不同形式、不同阶级在不同范畴的特殊政治策略皆凝聚其中,策略互动和权力交织成网的过程也是国家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不断扩展、叠加的社会关系推动国家演进,此即关系构造国家,关系支配国家5参见徐勇、王美娜:《族与群:中国社会与国家关系的底色与当代价值——以关系叠加为视角》,载于《政治学研究》2022年第2期。。
2.国家再造关系
国家在处理复杂多样的社会关系时也会再生产出新的关系,即国家再造关系。国家就像一个“舞台”,一个供解决社会、经济利益冲突的斗争“舞台”,国家为各种利益冲突提供了协调框架6参见[英]安东尼·吉登斯:《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批判——权力、财产与国家》,郭忠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14页。。这意味着在各种社会关系的集合中,国家承担的是“元治理”(Meta Governance)的角色。所谓“元治理”是指通过国家来协调和平衡治理格局,整合不同主体之间的关系,或者做出前瞻性的规划,为经济社会的持续发展提供基础性支撑7参见郁建兴:《论全球化时代的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杰索普认为国家是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的制度统一体,是政治策略、积累策略、领导权策略等不同类型策略的竞争和选择平台,这就避免了各种形式的还原论或决定论8参见Bob Jessop,State Theory: Putting the Capitalist State in Its Place,Polity Press,1990,p.261.。其中,积累策略是指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过程中的资本积累方式,它界定的是经济增长模式。当资本积累在现有政治策略下不再有效时,就要求相应地调整政治策略。领导权策略关注的则是非经济目标,考虑的是社会力量之间的平衡。这就意味着,资本和劳动的再生产都无法单纯依靠市场进行,而是需要国家进行补充性调节,这就对国家能力提出了要求。
(二)关系互动中的国家能力
1.国家能力和国家权力的区别
国家权力和国家能力是两个容易混淆的概念,两者具有质的不同。国家权力是指统治阶级运用国家机器来强制实现其意志和巩固其统治的力量9迈克尔·曼将国家权力分为权威性权力和弥散性权力。其中,权威性权力指的是国家无须与社会协商就可强加于社会的权力,弥散性权力指的基于社会同意的权力;参见[英]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从开端到1760年的权力史》第1卷,刘北成、李少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国家能力则是一个伴随国家自主性而产生的概念,它指的是国家将自己的意志和目标转化为现实的能力,但并不必然依赖强制方式。早期的研究多将国家能力界定为公共政策制定过程中的国家自主性,国家自主性越高,国家能力也就越强。这样的定义暗示了国家和社会的对立,社会成为国家作用的对象,而非国家的参与者,这种国家能力实际上是不需要人民的。按照这种逻辑得出的一个必然的推论是:国家能力越强,社会就越弱,反之亦然,国家和社会也由此被对立了起来。
根据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只有从相对自主性的角度出发,才能更好地理解国家能力。正如国家相对自主性一样,国家能力也是体现在国家和社会关系互动过程中的。提高国家能力意味着国家和社会的相互支持,这不是国家所能够独立完成的,而要依靠国家、市场和社会的联合行动,这是一个私人部门和公共部门进行战略合作的持续互动过程。这一方面需要社会意愿的充分表达,实现社会对国家的影响和控制;另一方面需要国家有效贯彻意志,实现国家对社会的干预和塑造1参见汪仕凯:《政治体制能力:一个解释国家治理兴衰的分析框架》,载于《学术月刊》2021年第10期。。在互动过程中,由于社会关系的复杂性,因此又要注意国家能力的多维性。例如国家要对资源汲取能力、分配能力和协调能力进行统筹,保证不同维度关系的相互协调。在关系国家理论中,国家能力集中体现为关系协调能力,即政治、经济和社会良性互动的能力,而经济社会基础与上层建筑是否相互匹配适应是评价国家能力的主要依据。这就意味着国家不是社会的对立面,强调国家能力并非要排除社会力量,恰恰是为了国家和社会、市场更好地互动。
2.不同阶段的国家能力存在差异
关系视角的国家能力在国家构建的不同阶段存在差异。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变意味着“私权”向“公权”的转换。在转换过程中,国家从控制社会的力量逐渐转变为被社会影响的力量。因此,如果说国家随着人类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乃至后工业社会的过渡而不断发展,那么国家能力也是一个由弱到强、由单一到全面的过程。在传统农业社会,由于生产方式落后,社会关系较为简单,国家能力更多体现为政治统治职能。当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后,社会分工开始复杂,生产由个体化、家庭化转向社会化,社会化大生产对社会协作提出了更高要求,而这是依靠强制力量所难以解决的,这就需要优化或者重构国家统治职能,调整国家能力的指向。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国家能力建设方向一度是“去国家化”和“自由化”,这是因为在西方现代化进程中,是成熟的社会力量推动了现代国家构建。当前社会发展产生了多中心治理的内在需求,而多数发展中国家在当下并没有一个成熟的社会基础,多数公民尚未成长为积极公民,甚至于社会都是碎片化的。因此,一味强调“去国家化”反而可能造成治理失效,甚至导致国家分裂。对于这些发展中国家,通过强制性的国家能力进行资源整合和社会动员反而可能是它们走向现代化的基本要求。
四、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中国化实践
我国的现代国家构建鲜明地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深刻内涵,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我国具体实际的有机结合。基于国家和社会之间关系这一条线索,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中国化实践呈现如下:
(一)“站起来”阶段:国家对经济和社会进行强制性整合
在社会主义新中国构建早期,即“站起来”阶段,必须发挥国家作用,重建其社会控制能力,国家与社会关系在这一时期表现为国家全面主导,通过强制性方式对经济和社会进行整合,其原因在于:
首先,我国现代国家构建是“被动”开启的。经历了长达两千多年的帝制传统,我国社会结构极度僵化,如果没有西方列强入侵,大一统的传统中国可能会继续封闭下去,从“天下国家”到“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转型很难发生。其次,我国人口规模巨大,地域面积广袤,进一步增加了现代国家构建的集体行动难度。这两项因素决定了,如果没有强大而统一的国家力量引导,现代国家根本就无从说起。第三,社会主义新中国成立后,我国的现代国家构建以公有制为基本制度和价值取向。但公有制不可能在先前的私有制关系中自动产生,这决定了必须发挥国家的强力作用,自上而下建立社会主义国家所需的经济和社会基础。此外,严峻的外部形势进一步强化了国家的主导地位。因此,在内外部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国家全面管控甚至替代社会,权力高度集中于国家,这是社会主义现代国家构建的基本政治前提。国家主导的社会整合虽然具有合理性,但也造成了国家权力的过度膨胀,容易造成社会和经济生活的政治化、官僚化,抑制经济和社会主体的积极性、创造性,“一刀切”“急功近利”“左倾冒进”等问题。但总体来看,我国在这段时期依然“取得了旧中国几百年、几千年所没有取得过的进步”1《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7页。,国家对社会的汲取和渗透能力大幅度增强的同时,市场和社会的力量却被抑制了,导致现代国家构建难以持续。
(二)“富起来”阶段:国家通过放权增进经济和社会力量
新中国建构早期的主要任务是巩固政权,但是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阻断了社会的独立发展。为了释放经济和社会活力,国家在改革开放后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策略,市场化改革构成了这一阶段的主题。政治和经济相互分离,国家向社会和市场放权,中央向地方放权,以此构造现代国家的物质和社会基础。在此过程中,我国没有采取西方完全自由化和私有化的路线,而是在增进市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时,始终注重国家在构造现代市场经济、整合社会利益冲突以及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等方面的作用,避免市场“脱缰”。
随着经济和社会基础的变化,国家必须更加重视市场主体的利益诉求。值得注意的是,市场增进的同时虽然瓦解了传统的社会秩序,促进了社会分化和社会流动,使得国家更容易向社会进行渗透和汲取。但面对被市场不断瓦解重构的社会,国家也必须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从而抵御市场造成的负面影响。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我国的现代国家构建始终是以人民为中心,而不是以资本为中心。在这个过程中,国家与经济、社会的权力平衡关系构成了现代国家构建的基本格局,并且逐渐获得制度性基础。
(三)“强起来”阶段:国家为经济和社会提供元治理框架
基于后发国家的现代化理论认为,国家的重要性只体现在现代化的早期阶段,当现代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国家作用便会终结2张晨、韩舒立:《后发国家赶超型现代化进程中的政府转型——基于新国家主义发展观视角》,载于《中共四川省委省级机关党校学报》2013年第2期。。这一观点显然与事实不符,国家衰败导致许多发达国家陷入严重危机。当现代化推进到一定高度,国家建设,包括政党建设、政府制度和组织建设等,反而成为当今国际社会最为重要的新议题。在我国,随着现代化进入到新发展阶段,现代国家构建体现为国家和社会对立关系的进一步消除,它意味着现代政治的重心从统治转向治理,这需要私人部门和公共部门进行持续性战略合作。但在具体实现过程中,生产和社会关系日趋复杂,主体之间的利益冲突更加激烈,面临的国内外形势更加多变,这时就需要国家来协调和平衡治理格局,整合不同主体之间的关系,或者做出前瞻性的规划,为经济社会的持续发展创造条件并提供基础性支撑,即国家的“元治理”作用。
一方面,现代国家的“元治理”作用体现为对内关系结构的适应性调整。现代国家是一个“国家化”的过程,不同阶段、不同地区的“国家性”并不完全一致。我国的现代国家构建也是渐进向前的过程,也伴随着社会分化和区域分化等一系列突出问题。新发展阶段,我国更加注重顶层设计和全面统筹发展,明确了“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和“四个全面”战略布局,进一步优化竞争与合作的基本规则,兼顾效率与公平,综合把握动态变化的社会矛盾,着力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从社会整合和动员、外部性内部化、协调经济增长与社会分化之间矛盾等方面全面提高国家能力。另一方面,现代国家的“元治理”作用首先体现为对外部冲击的有效应对。在全球化时代,现代国家的作用已不是简单地调整政府和市场边界,而是要重新想象和重新设计,以应对各种挑战。如主动引领国际规则制定,使本国占据国际竞争的有利位置,而不是被动依附或游离于全球体系的外围。据此,我国提出“一带一路”合作倡议,推动更加积极主动的对外开放,为经济和社会拓展构建更宽领域、更深层次的国际合作平台,也为社会和市场培育发展新动能,增进了全体人民的共同利益。
五、结论和展望
基于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马克思提出了国家的社会起源论。如果说国家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那么随着社会基础改变,国家的组织形式自然也会发生变化。如此,马克思就明确了源于物质生活和生产关系演进的国家成长线索,从而指明了国家理论的发展方向。沿着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一条主线索,后来者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与国家中心论等非马克思主义学说相比,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最大的贡献就在于超越了国家与社会二元对立的论点。在国家和社会互动过程中,两者以不同的方式互为依存、互相渗透。在古代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国家往往不能真正地代表公共利益,而只是阶级统治的工具。但是出于维护社会再生产和统治阶级长远利益需要,国家获得了相对自主性并开始作为一种“虚幻的共同体形式”来调和阶级矛盾。因此,国家的阶级性和自主性并不矛盾,工具国家和主体国家在本质上是统一的。这种统一关系建立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而现代国家构建的核心就在于创造条件,消除国家和社会的对立关系。随着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的发展,生产和社会关系日益复杂,马克思主义者又提出了关系视角的国家理论,强调从策略互动平台视角考察多元互动的国家关系,进一步打破了机械唯物主义的国家观,发展了国家理论。
我国的现代国家构建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过程。在结合过程中,中国实践不断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这在党的百年奋斗历程中得到了鲜明体现:第一,国家构建的主体。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国家的阶级属性是其最本质的特性。在资产阶级占据统治地位的国家,人民的自由和权利归根结底是抽象的、残缺不全的。只有当无产阶级通过暴力革命方式成为统治阶级之后,一个现代的、民主的国家才有可能出现。中国共产党创造性地构建了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国家,国家得以最大程度地体现统治阶级的利益,即人民的利益。第二,国家构建的方式。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强调国家的社会基础。当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夺取全国政权之后,国家建设是依据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统一关系展开的。但这种建设并没有陷入机械的社会还原论,而是发挥国家自主性,积极构造与社会主义政权相匹配的生产关系,对社会生产关系进行了历史性变革、系统性重塑和整体性重构。第三,国家构建的过程。我国的现代国家构建呈现为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在不同阶段,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根据历史条件变化在不断调整,推动我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在不同阶段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共同之处都在于创造条件消除国家和社会的二元对立。随着现代化的深入推进,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还将继续演变,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需要继续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