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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我!”——疫情下的日本女性

2023-03-16暗地妖娆

世界博览 2023年5期
关键词:吉田大林疫情

暗地妖娆

20世纪90年代,“横滨玛丽”在伊势崎町的一条街道上行走。

在上世纪4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有一个“幽灵”在日本横滨市的车水马龙间游荡,她白金发、白蕾丝裙、白手套,搞得通体雪白,打扮怪异却很整洁,裹着厚粉的脸上用炭笔勾出诡异的眼影,推着行李箱,佝着背,执一把过时的白色旧洋伞。这位老妪仿佛是被某种咒语从昭和时代召魂过来的,年迈色“怖”,却坚持在街头拉客,认为自己必须履行作为站街女的“责任”,依照昭和标准精心挑选她的恩客。这位“幽灵”就是赫赫有名的“横滨玛丽”,作为见证过二战时代的“活化石”,玛丽下意识地捍卫她扭曲的生存方式,甚至还试图做著名官能作家团鬼六的生意,成为一时奇谈。

然而不是每一位“路上生活者”都能成为“横滨玛丽”。只因其特立独行而倍受关注,成为舞蹈家大野一雄的灵感之源,这才得以被送入疗养院安逸终老。这个群体中的大多数却无法被如此美化,更妄谈结局圆满,她们游荡于社会丛林中,却又游离于社会视线之外,不断被忽略、放弃、厌恶、摧毁,一位叫大林三佐子的女性“路上生活者”便用生命证实了这一切。

大林三佐子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广岛,她在青春期可以说是光芒四射。她生就一张朝气蓬勃且妩媚的面孔,对未来充满了绮丽的念想。要知道,在她刚满20岁的黄金年龄,日本正为造梦者提供自由的发挥空间。那是手冢治虫成立自己的动画部,并打造了轰动一时的动画长剧《阿尔卑斯山的少女》的年代。那是东京的下北泽成为青年艺术家成长温床的年代,在年轻人心中,戏剧、音乐和文化高于一切。那也是西城秀树掀起日本民众追星狂潮的年代。因此,也是大林三佐子散发魅力的盛时。

怀揣成为动画片声优或女播音员的理想,大林在读短期大学期间便加入了老家的一家剧团,同时还报名参加播音员培训班。在剧团里,她抢眼的外表很快便得到重视,于是顺理成章地登上舞台,不停积累着表演经验。她那耀眼的青春岁月延续到了80年代,直至山口百惠宣布隐退,充满浓浓老旧味的演歌时代悄然落幕,流行偶像正式迎来辉煌期。从松田圣子到工藤静香,从大河剧到《3年B班金八老师》,从昭和末年到平成时代,世界对恢复了活力的日本张开怀抱。

三佐子的梦想亦随之扩大,她立志要攒够钱去东京立足,那里有更为广阔的舞台。于是她一边当婚礼主持人,一边为上京做着准备。然而直到27岁,她才付诸了行动,那时的大林三佐子已初为人妇,与丈夫一同前往期待的大都会定居。不幸的是这段婚姻维系了仅一年,便终结于对方的家暴。此时三佐子的梦想之翼出现了严重的裂痕。

离婚之后,大林没有回到老家,而是努力在大城市扎根下来。播音员也好、声优也罢,现实已将这些美好的追求挤压进了隐秘空间,再也不见天日。三佐子选择了与文艺毫不相干的行业,成为电脑公司的普通职员。不到3年时间,她便因不适应而辞职。此后兜兜转转,陷入了找工作与换工作的轮回中。

只有短期大学的学历,所有年轻时擅长的东西在竞争激烈的首都全显得微不足道,大林三佐子终于沦为了“普通人”,和所有面目呆板的上班族一样在人世间忙碌着。与此同时,她也不忘在每个新年给母亲和小她两岁的弟弟寄贺卡,卡片上写着亲切的问候语,并画上可爱的图案。但是她很少回老家探亲,可见她几乎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东京。

到了50来岁,孑然一身的大林三佐子既没有再婚,也不曾为自己置下房产。随着年龄增长,能给她的工作也越来越少,她只能跟一些公司签短期合同,被派遣到关东地区各个不同的超市做试吃推销员。这份工作的内容比较简单,每天在大卖场食品区站7、8个小时,向路人推销试吃食品,一天下来报酬大约是8000日元。这份工作她干了十年,其间就租住在东京杉并区的普通公寓里。这种生活就意味着,在没有养老金支撑的情况下,她每次一拿到报酬就得马上支付房租、煤气费和水电费,或者火速跑到便利店购买急需的食物和生活用品,钱一到手马上就流出去,根本不能指望有任何存款。因此“生活不易”成了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但至少她还能活下去,跟女房东的关系也不错,对方也会把亲自缝制的布包送给她。然而,推销工作终究还是无法平衡支出,2017年,入不敷出的大林不得不搬出租了6年的公寓,推着红色行李箱、背着黑色斜挎包,正式成为一名“路上生活者”。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她再没给家人寄贺卡,且从此与他们断了联系。失联期间,住在埼玉的弟弟试尝打过多次电话给她,都没有打通。再后来,她连化妆品都用不起了,慢慢变成了素面朝天,夏天时皮肤总是被晒得黝黑。

大林三佐子没想到的是,更大的“不易”还在后头。2020年初,新冠疫情蔓延全球,这意味着很多行业都不能维持正常经营,首波被冲击到的就有超市的试吃營销,她就这样彻底失业了。彼时她已是64岁的老人,在无存款无养老金的情况下,要继续呆在东京几乎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大林还是保持着衣着整洁,到处找临时工作来糊口,有时也会去领救济食品。每天过了深夜12点,末班巴士车离开的时候,她就会走进涩谷区的“幡谷原町”巴士站,坐在广告牌底部延伸出的、不足20厘米宽的坐板上休息。睡到清晨大概5点左右,她再推着箱子离开。

这样的“路上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巴士站附近很多人都见过大林驼着身子,蜷在坐板上打瞌睡的场景。他们中有人无动于衷,有人想要帮忙又怕自己无能为力,也有人对她产生了怨恨。怨恨大林三佐子的那个人叫吉田和人,是住在这附近的一名宅男。

与其说吉田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勿如讲他是有极端领地意识的人。因为无法正常与人沟通交流,直到40多岁他都还缩在家中啃老,后来因为父亲过逝,他才开始协助母亲经营家族式的酒类商店。吉田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夜里站在阳台上眺望四周,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我从阳台上看到的世界就是我的一切,风景如果变化了就会让我感到压力。”

为了让风景更加符合他的审美,他还当上了该地区捡垃圾的志愿者,可见清理地盘的意志之坚决。显然,每天深夜靠睡于巴士站的大林三佐子“破坏”了吉田眼中的风景,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吉田尝试过跟大林交涉,他提出给钱让她别在这里睡觉,但是她依然故我。无视他的“忠告”,这一点让吉田感到愤怒。于是他产生了新的想法——“她真的很碍眼,只有让她吃到苦头(感到疼了),她才会消失吧?”

为了清理掉这个“垃圾”,吉田选在2020年11月16日的凌晨买了一大瓶饮料,边喝边走向那个巴士站。原本他打算用饮料瓶当武器,但发现饮料喝光以后,塑料瓶变得太轻,显然这份量是无法让她感到疼痛的,所以他就近捡了很多石块装入瓶内,拎着走到了大林三佐子的身后,在她的脑壳上重重一击,随后走掉。

大林三佐子就这样被击倒在了巴士站前,送到医院抢救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因蛛网膜严重出血而死亡。当时她身上只有8日元,行李箱里塞着食物和生活用品,已经合约到期的智能手机里还存有母亲与弟弟的联系方式。

很快,警方根据街头监控,将嫌疑锁定在吉田身上。吉田向母亲坦白,自己并不想致她于死地,但是没料到情况会恶化到如此境地,于是母亲带他到附近的代代木警署自首。一年半以后的2022年4月,吉田和人从寓所阳台跳楼自尽,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清理”工作。

大林三佐子那“被嫌弃”的一生,也似乎到此终结了。

对于大林三佐子生前的选择,很多人表示不解,认为她可以向家人求助,或者向当地区役所要求支援。为什么她始终沉默,宁愿露宿街头呢?在凶案发生后不久,以女性为主的170多人走上涩谷街头游行,打出的牌子上写着“她就是我!”

没错,这便是饱受疫情冲击之后,日本女性的啼血呼声。“NHK”电视台在日本遭受第一波疫情冲击之后,曾经联合专业民调机构对全国20至64岁被雇佣男女,约6万8千人为对象展开过问卷调查,结果显示疫情导致日本GDP增长率一时达到有史最低,其影响超越了雷曼冲击(2008年,美国第四大投资银行雷曼兄弟由于投资失利,在谈判收购失败后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引发了全球金融海啸),失业率激增,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成年女性。2019年1月至2020年4月间,男性雇佣数减少32万,而女性减少数达到了74万。一年中同月男性自杀率增加21.7%,女性增加了82.8%。其中解雇或者劳动时间减少、工作受重大影响的男性为18%,女性占26%。而受影响最大的是餐饮住宿业,接下来依次是美容院、影院等服务业,这些都是雇佣女性比例高的职业。被解雇或暂停雇佣的女性中,在市场复苏期间,还有33%的人找不到新工作。

这些数据,通过NHK纪录片《疫情下的日本女性》得以公布。纪录片中,电视台甚至跟访了一名与大林三佐子经历类似的老年女性。79岁高龄的山口淑子在60岁时从事服务业相关的公司工作,每个月收入10万日元左右。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不得不退出这行,成为和大林一样签了短期合同的试吃推销员,月薪大约能在8万日元。也是因为疫情原因,山口女士终于连试吃推销员都做不成了。比大林幸运的是,山口女士和50多岁的儿子住在一起,儿子因为健康原因,一直从事自由职业,收入相当不稳定,两人生活捉襟见肘但至少彼此有个依靠。完全失业期间,山口女士也通过各种途径想找活干,但毕竟年近80,一般的职业介绍所不可能再为她找到合适的岗位。就这样,山口淑子也快要进入人生中的“死局”。

由大林三佐子真實故事改编的电影《在公交车站直到天明》剧照。

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剧照。

而已经进入“死局”的,是那批已经无家可归的女性。一位相关人士说:“女性的路上生活者因为性别使然,天然警惕性高,不会冒然接受志愿者的帮助。”而主动去区役所的相关部门求助,就会遇到另一个问题,工作人员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让她们提供家人的联系方式,也就是尽量要在家族互助的范围内解决问题,而不是动用政府的钱。对于女性来说,联系家人就意味着“沦落为流浪者”这种事会进一步扩散,她们的尊严便荡然无存。这就是为什么,即便已无片瓦遮头,大林女士也要保持仪容干净,那是她在维系最基本也是最底限的关乎“生而为人”的体面。很多人抱有这样的观念——“我沦落到这一步,是我自己的问题,应该由自己来承担。”于是,她们用沉默的方式向这个社会呼救,得到的也必然是沉默的回应。

现如今,无力承担这份“错误”的大林三佐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唤醒了被疫情压力折磨得透不过气来的日本女性。她们意识到,再不站出来放声高喊“帮帮我”,下一个被打死在街上的也许就是自己。于是放开了喉咙求助,拒绝从沉默走向消亡。

中岛哲也执导的、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公映于17年前,电影结尾处,蓬头垢面、穿着邋遢的松子走在草坪上,后面几个不良少年冲上来,高举棒球棍狠狠砸向她的脑袋,她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事实上,生而为人,不需要抱歉,你需要的是刨出那不幸的根源所在,并与之对抗。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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