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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改造中的地方营造与情感机制
——以广州黄埔村创新创意空间为例

2023-03-15林元城赖宏韬

热带地理 2023年2期
关键词:黄埔城市更新空间

林元城,赖宏韬,杨 忍,王 敏,徐 茜

[1.中山大学 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广州 510006;2.香港中文大学(深圳) 人文社科学院,广东 深圳 518172;3.华南师范大学 地理科学学院,广州 510631;4.广东财经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州 510320]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中国在过去的40 多年经历了城市空间的急剧扩张(杜志威 等,2017)。然而,过度重视经济增量而忽视城市品质和多元群体融合,导致城市发展中产生许多突出的问题和矛盾,包括半城镇化现象、城中村问题以及低效工业用地遗留等(朱要龙,2018;赖亚妮 等,2019)。在城市建设用地需求不断增加以及城市形象改善工程持续推进的背景下,城中村成为被整治与提升的关键对象,大规模拆除城中村和城郊旧建筑成为中国城镇化的显著特点。随着20世纪后期城市创意经济活动的广泛开展,创意作为经济和文化方面的竞争因素被纳入各城市和地区的发展战略中(韩顺法 等,2018;冯海红 等,2019)。创新创意空间的产生对旧街区活化、地方形象提升、经济复兴以及创新能力激活等具有积极意义,打造创新创意空间成为都市空间再造的重要方式(Huston et al., 2015; Berta et al., 2018; Figueiredo et al.,2022),亦是地方实现空间再生的普遍路径。在此背景下,以创意及文化生产为导向的城市更新成为主流(Thompson, 2019; Seo et al., 2019)。与世界范围内创新创意空间向都市核心区集中的趋势一致(Engel et al., 2018),中国新兴的创新创意空间涌现于后工业化转型城市的旧工业区和城中村,这些地方基于吸引创意人才和创业者的愿景被重塑为一个高品质的、迎合新兴“创意阶层”审美趣味的生活环境(Krueger et al., 2007)。除了低租金成本外,城中村还被刻画为一个能够提供包容、开放、多元化社会经济环境的空间场域,在很大程度上具有集群化的创新能力,因而成为城市空间中理想的“创意孵化地”(Li et al., 2019)。然而,作为“创意容器”的城中村社区及居民主体在以往研究中却常被忽视,尽管部分研究基于绅士化的视角已关注到文化主导的城市更新对周边社区的外部性影响(Zukin et al., 2009; Wang, 2011;何深静 等,2013),但大多停留在物质和经济层面的探讨,居民主体的情感意义尚未被考虑,创新创意空间中相关主体的情感作用和空间影响未得到充分关注。

城市更新既是居民生活方式的更新,也是日常生活实践与城市空间互动方式的再生(赵美婷 等,2020),随着创新创意群体的入驻,城中村的空间形态、价值功能和情感意义等发生重构。城中村创新创意空间如何建构地方意义,空间转变下地方不同主体的日常实践有着怎样的情感表达与流变,这些都是研究所关注的核心问题。此外,对创新创意空间中居民情感问题的探讨有助于深入了解该类空间对居民日常生活实践的影响及其社会效应,进而为城市更新提供新的关切视角和研究主题。基于此,本研究以广州市黄埔村为例,从情感地理的视角探讨城市更新过程中创新创意空间对居民情感的影响以及情感对地方意义的重构作用。

1 城市更新与情感地理

在不同时代背景下,城市更新(urban renewal)的目标侧重与视角各异,由此产生诸多特色化的术语,包括城市重建(urban construction)、城市活化(urban revitalization)、城市再开发(urban redevelopment)和城巿再生(urban regeneration)等。总体上,城市更新是对城市衰败地区进行重新规划,并通过保护、修缮、拆迁或重建等方式使相对衰败地区的物质环境得到改善,进而满足社会经济发展需求的过程。受现代主义影响,早期城市更新强调物质形态规划及大规模城市重建以解决城市发展困境。如,在勒·柯布西耶的现代城市理论思想下,城市更新倾向于打破现有的城市结构,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理性秩序(孙群郎,2013)。尽管城市更新在理论上旨在改善地区物质、经济和社会条件,但客观上却加剧了阶层分化和社会空间分异(Zukin, 2020),破坏了城市原有社会肌理和内部空间的完整性(阳建强 等,2016)。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空间沦为智识群体对日常现实停留于纸面的抽象与符号化的概括,城市空间被视为由纯粹的功能、理性原则及技术逻辑支配的对象,从而引起对空间精神的忽略与遗失(Lefebvre, 1994)。在城市更新的理论层面,情感长期被排除在空间秩序之外,并在研究中处于边缘地位(朱竑 等,2015)。在现实实践中,尤其是在城市更新领域,情感因素也并未得到公共政策领域的充分重视(Bell, 2017)。

然而,情感塑造了人们所认知和生活的世界(Anderson et al., 2001),其重要性不容忽视。在以段义孚为代表的人文地理学者认为,空间并非简单地被定义为只具备功能意义的并由几何体系度量的空间(Tuan, 1997),人通过长期与地方的互动及具身实践塑造和生产地方意义,进而产生动态的情感联系。随着人认识空间并赋予其文化内涵和情感意义,空间便转化为地方(Daniels, 2011)。作为承载人地活动的基本空间单位,地方与抽象化、理想化的空间概念相区分,成为承载丰富社会文化意义的“感知的价值中心”,而主观性与人类的日常生活体验是建构、理解和解释地方的重要因素(Relph,1976)。从这个意义上讲,“地方”是经由人类主观性(subjectivity)的重新建构与定义,超越了空间实体单纯的物质性,进而成为一种充满意义且处在不断动态变化中的社会与文化实体(Grey et al.,2020)。而个体对居住环境、所处地方的一种认知或情感上的联系形成地方依恋,是一种在情感上融入地方的感觉,进而希望与情感依恋的地方保持较近的距离(Scannell et al., 2017),同时也具有部分“地方认同”的内涵(Stedman, 2002)。随着城市规划对“人的尺度”以及社会精神需求、文化关怀的强调以及地理学人本主义的兴起,地方、地方依恋等作为描述人与特定地方情感关系与心理依附的重要概念被广泛运用于地理学和城市规划领域。城市更新研究逐渐涉及对地方本身复杂意义的讨论,并对城市更新背景下特定居民群体的情感及其影响因素给予关注(Fincher et al., 2016)。

诚然,从家庭、社区到区域,多尺度的城市空间作为人的情感体验所依附的对象(Friedman,2020),其更新不仅涉及承载居民日常活动的各类场所及物质景观转变,还伴随着与地方相关的形象、依恋、记忆及社会关系的变化(Drozdzewski et al., 2016; Shin et al., 2021),建筑空间和功能的改造都可能造成社区感、地方感的丧失及身份认同的瓦解。在经济与文化全球化带来时空压缩的背景下,哈维指出地方性正面临被全球性要素消解的威胁,城市更新倾向于城市空间的同质化复制,将不同的场所和地点用相同的经济逻辑开发(Harvey,2001)。基于此,城市更新开始从利用现存的文化资源转向发展创意经济,以创造更多根植于地方历史和文化的经济价值和发展机遇。一方面,老城区作为历史文化资源高度集中的地方,在全球化所导致的文化同质化的压力下,保护老城区的地方特色与文化魅力,有利于凸显城市独特的形象(杨扬等,2020);另一方面,创意产业的灵魂是基于文化的创意,具有小规模、自助与合作等特点,其发展并不需要像摩天大楼和标准厂房的建筑,而可以栖身于老街巷中(王兰 等,2016)。创意经济被认为具有发展新生产力又能达到文化保护与发展之间平衡的优势,契合老城区历史文化资源的保护,有利于城市的再生和重构(尹宏,2015;意娜,2020)。然而,对于创新创意空间这一宏观城市空间变迁结果,还需要从微观尺度的地方以及不同社会群体的日常生活实践来对空间变迁产生的情感作出回应与解释(林元城 等,2021)。本研究基于情感地理视角,从物质空间、社会作用情感实践等方面对创新创意空间的影响机制展开分析,探讨创新创意空间对不同主体地方情感的影响,以揭示不同主体对创新创意空间这一城市再生产物的认知、意义重构及其情感逻辑。

2 案例地与研究方法

2.1 案例地概述

本研究选取的案例地位于广州市海珠区琶洲街道东部的黄埔村(图1),其兼具历史文化空间与创新创意空间的双重特性。黄埔村建村于宋代年间(约1056—1063年),曾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发挥重要的海外贸易功能,被称为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作为一个独具岭南海洋文化特色,并有着近千年历史的传统村落,黄埔村保留了众多古宗祠、古民居及涉外建筑等历史文化遗迹。2001 年,广州市海珠区成立了琶洲街道,黄埔村划归琶洲街道管辖,农民转为居民、村委会转为居委会、村社集体经济组织转为股份制公司、集体土地转为国有土地。在快速城市化的背景下,黄埔村演化为实际意义上的城中村。2009年,海珠区成立黄埔古村保护项目领导小组,启动黄埔古村的保护工程,在对黄埔古村周边环境进行升级改造的同时,注重挖掘古村的文化内涵,建立黄埔古村人文历史展览馆。黄埔村保留了相对完整的历史文化风貌,传统的社会文化元素依然得到传承,吸引了一批国画、雕塑等艺术家和手工艺品商家的进驻。其所毗邻的黄埔古港已在历次保护和更新过程中被开发为集文化、休闲、旅游等多功能的历史文化景观区。随着广州琶洲国际会议展览中心的建成,黄埔村所在的琶洲岛将发展成为集会展博览、国际商务、互联网创新、信息交流、技术研发、旅游服务等多种业态于一体的城市新中心区。作为城市中的历史村落,黄埔村不仅被赋予了地方的历史文化特殊性,还具备地处历史文化旅游景区和广州互联网创新聚集区的优势,面临着现代性的考验。

图1 广州市黄埔村区位Fig.1 The location of Huangpu Village in Guangzhou

近年来,黄埔村吸引了大量文化创意工作室以及科技创新企业入驻,其中既包括散落在城中村民居中自发形成的小型艺术企业,也包括正式规划形成的创新创意空间。自2015年起,黄埔古村旅游开发公司利用黄埔村口周边物业规划打造文化创意街区(创墟)以及科技创新园区(M+创工场)。黄埔村正由一个传统村落逐渐演变为广州重要的创新创意空间,其不仅是城市空间演变与重构的过程,亦是地方再造的过程。

2.2 研究方法

采用半结构式访谈、网络文本分析和非参与式观察的方法对研究对象进行实地调研与资料收集。半结构式访谈主要基于2021 年2—3 月在黄埔村进行的实地考察,访谈对象选取本地村民、外来租客和创意群体等主体共计21人,年龄范围在25~60岁并涵盖不同性别,访谈时间在15~60 min 不等。访谈的核心问题聚焦3个方面:首先,在创新创意空间进驻黄埔村后,村民与创意群体对创新创意空间的认知以及赋予黄埔村的地方意义;其次,黄埔村文化导向式的更新对村民地方认同产生的影响;最后,创新创意空间带来的地方性重构以及不同主体的情感响应。此外,为全面了解创新创意空间的动态变化和意义重构,还对与案例地相关的文献及网络资料进行收集,以加深对案例地与研究主题的多元认知。考虑到情感难以用言语或文本表征,抑或存在被调查者的言语与其行为背道而驰的可能,非表征理论被认为可以有效拓展对情感的理解(Thrift, 2008)。因此,借鉴非表征理论对本地居民日常生活现象、具身化行为和非言语行为进行非参与式观察与解读,如观察村民在不同空间的行为活动以加深创新创意空间对居民情感影响的认识。

3 创新创意空间的地方营造与情感机制

在黄埔村创新创意空间的发展过程中,主要通过物质环境、社会作用和情感实践3个方面重构地方意义,并在塑造多元空间中形成基于主体差异的情感机制。遵循从物质转变过程、社会作用关系到情感实践机制的渐进式逻辑,辩证地看待创新创意空间的塑造作用及其与主体的互动机制。首先,物质空间的转型提升赋予地方更多的积极意义,通过地方意义的再生与创新氛围的激活营造空间文化;其次,创新创意导向下空间发生消费化转型,多元主体的社会关系交织形成多样化的场所意义;最后,在物质环境与社会关系的共同作用下,社会空间在群体的日常情感实践中发生重构,呈现空间情感的多元性与主体性(图2)。

图2 创新创意空间的地方营造与情感机制Fig.2 Place-making and emotional mechanisms of innovative and creative space

3.1 物质空间转型与地方情感流变

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黄埔村依托黄埔古港发展对外商业贸易,成为当时著名的通商口岸和商业活动中心,贸易活动带来人口和资金等要素的流入无疑促进了黄埔村的乡村建设与发展,具体表现在乡村居住空间的外延以及乡村定居人口的增多。然而,19世纪中叶以来,由于对外贸易重心的扩散和转移以及运输条件和工具的提升,水道较浅的黄埔古港无法支撑大型商业船只的正常停靠,导致商贸活动逐渐减少,原本港口的功能迁移至位于黄埔区珠江口北岸的黄埔港。伴随港口经济的衰退与转移,黄埔村出现人口外流、建筑景观衰败以及基础设施失修等问题。在现代化的语境下,黄埔村的发展面临诸多现实困境,包括现代元素的介入性、新技术的适应性、物质环境的协调性以及地方主体的融入性等。在村庄物质环境衰败的过程中,地方居民对物质空间的现代化提升表现出强烈的祈愿,但由于黄埔村长期游离于城市管理外,部分古建筑面临持续破败,并遭到村民拆除和重建,村庄整体呈现物质环境质量与地方主体愿景的失衡,导致当地居民的地方满意度以及情感认同降低。

近年来,随着作为黄埔村核心区的黄埔古村被纳入城市规划管理的范围,政府部门编制了一系列规划导则作为保护与开发的指引,为创新创意空间的建设提供了可能,一批创新创意个体和企业入驻到具有历史文化底蕴且租金较为低廉的古村。不同于大型城市再开发项目“推倒重建”式的建设,创新创意空间主要通过对村中旧厂房、旧仓库等闲置空间的改造和修缮,实现空间的再利用。在保留原有建筑形制的基础上对物质环境进行提升,包括建筑内部的改造、基础设施的完善、局部景观的打造以及现代设施的引入等,物质环境从衰败走向复兴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村民的生活愉悦度以及对地方整体的积极情感。正如一位本地村民的描述:“以前这里是(废弃的)制衣厂。两年前,这里修建起来了(变成了创新创意空间),周边的生活环境也好了很多。如果有什么直观的感受和变化的话,就是比以前更舒服一点,风景更好一点,住着也更开心一些”。

对大多数本地村民而言,黄埔村本质上是一个日常生活的世俗空间。当某一被珍视的地方和景观受到变化的威胁,特别是受到巨大破坏时,人与地方的情感会被显著地激发,而物质空间依据规制的重塑而非破坏性重建的过程实现地方情感的再生(Dechner, 2021)。面对失去地方景观的风险,昔日习以为常的建筑显现群体独特的价值和历史积淀,地方的意义再次被地方村民所认识和生产。在村民的叙述话语中,黄埔村的物质环境融入了日常生活记忆,如房屋、河涌和街道等都是日常社会经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承载着历史文化记忆以及个人生活情感,分散于村中的文化创意工作室在布局上则较少破坏乡村的文化记忆肌理,使得乡村物质景观的文化价值得以保留。黄埔村居民区以及旧工业区创新创意空间的开发改造虽然涉及景观及物质环境的变化,但并未对具有历史沉淀的居民区内部物质景观造成破坏,地方性未遭到剧烈重构。因此,大多数村民对创新创意空间持包容与开放的态度,并对引入创新创意空间所带来的物质环境提升表现出积极的情感体验,由地方环境的改善增强对地方的认同。

同样,对黄埔村的外来租客及创意群体而言,近年来黄埔村创意导向的更新方式形成多元、积极的氛围,成为吸引其长期居留此地的重要原因。正如一位受访租客表示:“我原先住在琶洲新村,现在搬到这里。这附近年轻人多,很热闹,环境也不错”。虽然租金、地价等经济成本是吸引租客和创意群体入驻黄埔村不可忽视的原因,但地方环境的适应性以及地方氛围的协调性是创新创意空间在选择地方过程中首要考虑的因素,而房屋价格和土地租金等则成为次要考虑的因素。因此,创新创意空间对城中村社区氛围的营造是影响租客及创意群体地方感的重要因素,并通过对物质环境的改善增强居民的地方记忆和地方认同等积极情感(Clark et al., 2017)。

3.2 消费空间建构与多元文化共存

在黄埔村创新创意空间的建设过程中,“创墟”是利用村内物业建筑升级改造而成的文化创意街区,是黄埔村城市更新背景下的第一期改造项目,旨在构建一个集文化、艺术、音乐、创意、教育、娱乐、餐饮、休闲、展览等一体的文化创意街区。在日常的宣传过程中,创墟被开发商描述为“一个浓缩人文情怀的都市乡愁综合项目”以及“都市快生活的灵魂归宿地”。文化创意项目的建设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日常居住空间中建构起消费性,以都市氛围为导向的街区式消费空间成为创墟改造的方向。截至2021年上半年,创墟大部分区域处于升级改造中,进驻企业融入创新理念打造创意空间以吸引消费者,其中创新创意产品消费成为其主要目的。而这类空间在文化表征上与地方的社会性具有差异,往往被地方居民视为乡村的“异质性”空间,而在地方意义上被赋予“他者”的标签。正如一位村民表示:“(创墟)那里以前是厂房。我只知那里现在新开了家电影院,但我一次都没去过。如果想要了解黄埔村的历史文化,就得多去村子里走走。创墟和我们本地人没有太多关系,只是过来旅游的人会过去那边逛街,去那里附近玩而已”。因此,创墟作为黄埔村新的创意文化街区主要服务于城市周边的外来群体,而作为本地主体的当地村民则较少参与到消费空间的实践中。诚然,创新创意空间的建构本身具有商业属性,其空间属性自然与地方传统的非消费空间存在显著区别,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乡村空间现代性与传统性的碰撞,而其中消费的辐射效应亦在生产中发挥作用。

此外,文化空间的身份认同和感知是人们记忆、地方感和空间意义发展的结果(Lai et al.,2013)。对本地村民而言,建构黄埔村地方性的仍是传统物质景观以及村民日常生活实践的空间,而并未将创新创意空间本身视为黄埔村的组成部分或是情感认同与依恋的对象。究其原因,与目前黄埔村创新创意空间的地方积淀不深有关,其无论在规模上还是影响力上均未形成规模效应和品牌效应,因而无法将创新创意空间与村庄相联系。以“创墟”为代表的创新创意空间在带来地方物质环境改善的同时脱离了地方文化与社会本底,其所塑造的地方性是被消费的地方性,而地方作为一个社会文化空间,正逐渐被重构为“游玩的地方”。在现代化、城镇化的浪潮下,人们所追寻的是一种经过浪漫化的、失落了的乡土存在。黄埔村作为具备历史底蕴的城中村,其所代表的异质性空间保存着乡村本真性的文化,是对城市生活的差异化体验(陈吟等,2019)。黄埔村创新创意空间宣传文本试图通过“乡愁”的情感话语实现消费空间的营造,然而文化消费热潮主导下的地方性重构往往脱离人与地方的情感,实质是一种非本真的空间生产,并未真正兼顾到本地村民情感的主体性。

就外来租客以及创意群体而言,其对地方的认同限于物质环境层面,并未考虑创墟所代表的创意空间对黄埔村地方文化表征的真实性与否。其中,位于黄埔村内岭南工艺街区的一名创意工作者表示,“我在这里住了3年,黄埔村以前是怎样我是不知道的,但是这几年黄埔村的变化我还是看在眼里。文化人、艺术家和白领越来越多,村子也是越来越有活力”。大多数创客和外地租客都显露出对黄埔村的喜爱及留恋之情,以及对创新创意空间的接纳,其主要基于“环境优美”“工作方便”等功能性因素的考量。总的来说,本地村民的地方依恋更多是源于日常生活琐碎的景观以及真实地方性的认同感,而对包括创客在内的租客群体来说,他们产生的地方认同主要来自创新创意空间的文化氛围,体现消费空间建构下主体情感的多元性与群体性。

3.3 社会空间重构与日常生活实践

创新创意空间的建立不仅是物质空间的再生,也是地方社会关系重建的过程,伴随着创新创意阶层等外部新生社会群体的进入,原本的社会空间结构发生重组。不同于创墟等正式的创新创意空间,位于黄埔村岭南工艺街区中的非正式创新创意空间并非由工业厂房改造而成,也不具备正式运营机构及孵化器,而是由艺术家或自由职业者与本地村民通过个体间签订租赁协议的方式,在居民区内设立各类艺术工作室。非正式创新创意空间在场所设置上将生活空间与办公空间的界限模糊化,为不同主体的日常生活实践提供了可能。该类非正式创新创意空间意味着个体能够更自由地进入特定地方进行活动,地方自然与建筑环境的高度协调性也为不同主体(尤其是外来创意群体)提供了更多融入社区空间、增强地方感的机会。正如一些创新创意空间经营者所表示的:“这里有池塘,偶尔还能听到鸟叫声。在村子里面工作,你会有融入乡村生活的感觉。平时和周围村民、租客的联系也不少,能感觉到他们对我们的支持,(他们)来这里聊天、休息我们是很欢迎的”。

黄埔村非正式创新创意空间通过文化创意活动渗透于城中村居民的日常生活实践中,其为社区人群日常的非正式交流提供了活动场所,亦为不同主体、群体的邂逅以及社会关系的建立提供了空间基础。非消费导向性的体验式活动及空间场所有助于形成弹性的社会关系,进而促进地方感的营造,生产出基于日常情感体验的地方意义。2017年起,创新创意空间与地方社区合作举办了民间文化艺术节展览等活动,基于地方文化和地方空间的文化性活动增强了地方居民与创客、游客间的互动交流和空间体验。一位受访的村民表示:“好多年前这里举办了艺术文化节,有展览也有表演,例如说画画、刺绣。很多大人小孩都顶着太阳来游玩的,我们也有参与,十分热闹的样子”。此外,文化创意活动在吸引居民参与和体验之余,还通过不同组织紧密的协作将创意文化氛围引起的积极地方感在更大尺度上传播。此过程不仅关系到人对地方的感知,即段义孚所指的身体从环境中获得的一种融合性的“通感”(段义孚 等,2006),还进一步影响日常情感的产生,并重塑地方对个人和群体的意义。2016年广州市黄埔古村文化传承促进会成立,这意味着村民与创客共同体关系的形成,进驻的艺术家通过举办文化艺术节等文化活动,使不同主体共同行动参与到空间重塑过程中,增强了对创新创意元素及黄埔村本身的感知与认同,建立起基于共同情感体验的地方认同。因此,创新创意空间也得以成为情感依附的对象,成为不少创客和外来租客寄托个人情感和生活希望的地方。

4 结论与讨论

以广州市黄埔村的创新创意空间为研究对象,采用半结构式访谈、网络文本分析及非参与式观察等方法,从情感地理的视角探讨了城市更新背景下创新创意空间的地方营造与情感机制,分析创新创意空间所建构的地方意义,尤其关注多元主体的情感流变。得到的主要结论为:

1)城中村创新创意空间的建立对地方物质空间环境改善和公共服务设施提升具有正面效应,物质环境的转型升级促进当地居民地方情感的再生,表现为从衰败地方景观生产的消极地方感转变为物理空间复兴生产的积极地方感,由地方建筑景观、街道等具有文化肌理性的空间修复实现地方情感的营造。本研究从居民情感的视角论证了文化创意导向的城市更新的合理性。

2)差异化的创新创意空间所产生的情感具有主体性,在乡村的地方性建构及居民的情感表达亦处于不同的地位。差异化的景观体验给不同文化群体以不同形式、类型和程度的地方认同。在文化影响层面,以文化创意街区以及科技创新园区为代表的创新创意空间更多地面向中产阶层审美乐趣和新兴创意阶层文化品位,因此在地方情感认同上往往不能被传统村民所接纳。消费性的创新创意空间受旅游景观区的辐射,带有较为强烈的商业氛围,并逐渐转向休闲、旅游、购物等消费空间和非本真文化空间的生产,将地方符号化地表征为被消费的对象,而地方文化并未以实质形态面向本土居民。对外来租客和创客而言,其认同的地方更多地倾向于创意文化特征,创新创意空间则增强了该群体对黄埔村创意形象的认同。

3)创新创意空间的地方根植性主要通过对社会关系的连接和日常生活实践实现,并对黄埔村各主体的地方感有显著的塑造作用。租客、创客、本地村民及公共组织在创新创意空间发展过程中不断邂逅并协商,赋予乡村多元的地方意义。创新创意空间的情感和氛围在创客与居民间的互动以及创意产品的生产中被展演,并使不同主体共同参与到空间重塑的过程,加强对创新创意元素及乡村的感知与认同,建立起共同的地方价值认同。

城中村作为城镇化发展的产物,正遭遇着城市与乡村、现代性与地方性的矛盾冲突,并在现代化的语境下经历着激烈的地方性解构与重构,使得在地群体面临无根感和情感迷失的风险。与此同时,传统村落文化及历史底蕴也并未完全消散,借助外来文化群体或创新创意空间利用的形式为传统乡村发展提供新的契机。地方是一个动态、开放且具有内部多样性的存在(Massey, 1994),任何地方都可能存在多种情感认同和地方意义,地方意义的多样性在分析地方现象的过程中不可忽视。创新创意空间的介入与存在带来一种“进步地方感”的可能性,展现动态性与多样性地方情感的高度融合。然而,摒弃地方历史文化价值而忽略在地群体情感的开发倾向仍存在于城市建设与更新过程中,以城市再生和文化复兴名义进行的城中村创新创意空间生产仍需进一步探索。鉴于当前对工业遗产、历史建筑等存量空间资源再利用的重视,关注人-地的情感联系显得尤为重要。因此,从情感地理的视角审视创新创意空间对乡村发展产生的情感作用与意义建构具有重要意义。如何真正地从人本主义出发,通过对创新创意空间敏感地规划并促进地方高质量发展及地方群体的地方价值认同,有待进一步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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