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城彩石雕刻，跨越亿年的守望

●撰文/张蕾柳南

引言，始于深谷

这条通往地球心脏的甬道淌着浪——滚烫的浪。浪从深不见底的火湖而来，压抑着翻涌，沉默地沸腾，在距离地表数千公里的深渊候场，等一次变幻天地的亮相。

山有宝石，可以称玉

上亿年前，火山喷发，岩浆灼热猩红，炸出火树银花，伴着浓烟，飞击天穹，坠落成了杜鹃昼夜悲啼流下的血。火山爆发破坏力巨大，岩浆过处，生灵无存。但火山灰却能为土壤提供养分，让新生命茁壮。熔岩冷却成为岩石，使地貌焕然一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望水日夜奔流，发出千年一叹。又过两千年，17世纪初，广西扶隆十万大山迎来挖宝人。这是一群法国人，他们早时听闻山中有彩石，是珍宝，故多次结队前来。如此，防城彩石的发现距今至少250余年。

防城彩石雕刻的原料便是这彩石，形成于上亿年前火山喷发之后。彩石结构致密，质地细腻，颜色丰富，硬度较低，适合雕刻。邓弦谈起彩石如数家珍，他雕刻彩石已50多年，是广西壮族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防城彩石雕刻的代表性传承人。

1949年11月，新中国成立后一月，邓弦出生。祖父和父亲对于雕刻、绘画、音乐等艺术无一不精。叔叔拉得一手好琴，这琴上的弦便成了邓弦名里的字。受父亲影响，他初中接触石雕，如同嵇康遇琴，陆羽遇茶，羲之遇笔，从此倾心，心中种下了使命。20世纪70年代初，邓弦与友人创办防城石雕厂，正式将人生刻入彩石。

刀削斧凿，精雕细琢

防城彩石主要成分为叶蜡石、伊利石或高岭石，与浙江青田石、内蒙古巴林石同类，是稀少珍贵的工艺雕刻原材料。上好的彩石，色彩缤纷融于一体，没有繁杂突兀，反倒妙不可言，将天地造化收藏其中。利用好珍贵材料是雕刻家的责任。彩石雕刻的工序要素颇多，但根本乃彩石之“彩”的运用。

■ 防城彩石原石

■ 邓弦青年时期

■ 《秋日佳物》灰处雕蟹，黄处刻花，俏色自然

防城彩石雕刻工艺流程大致分为相石、雕刻、抛光和配座四步。一件作品的成败往往从第一步开始计算。因此，色彩运用从“相石”开始。

“相石”又含选石、审石、画石等环节。雕刻者选到一块石料后，将其打磨，大致磨去皮面上的小坑洼，大的凹凸顺势基本磨平,也将确定用不上的砂矴等杂质除去，涂水之后，雕刻者能较清晰地辨认石料色彩数量、走向和深浅，做到“胸有成竹”。色彩最艳或最通透处是石头最有价值的部分，提高作品观赏性的关键点就在此处。确定主色块后，对其余次色块的处理需有取舍。这“取舍”手法也是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而取多取少，能否恰到好处，则体现雕刻者功力。根据石料色块构思好主题后，雕刻者便直接在石面上“绘制草图”，如无意外，石雕最终形貌将由“草图”决定。构思可以别出心裁，但绝非异想天开，邓弦认为构图中元素的搭配要符合自然规律和生活常识，如此才顺当合理，作品能经得起推敲。他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经细致考量，多次选用历史、人物、文学和花鸟等为雕刻主题，不仅凸显中华文化意趣，更借刻刀使这些景物“还魂”，在彩石上“自然生长”。

来到雕刻环节。这一步则细分为整形、精刻、修光等几步。彩石雕刻的主要手法之一“以色取巧”有两种类型：“俏色型”与“意色型”。“俏色型”指彩石的本来颜色与所雕刻景物的现实颜色类似，如一块彩石有红、白和灰黑三种颜色，红色部分雕成梅花，白色部分雕成冰雪，灰黑色部分雕刻成岩崖或喜鹊。“意色型”则与中国画中“写意”的“意”含义相近，不强调刻画对象的形态逼真写实，轻“形似”而重“神似”。

雕刻不宜大刀阔斧，需慢工细琢。然而即使足够慢，仍不免有“意外发生”—新的颜色可能猛然冒头。雕刻者对这个“意外”的应对，如同“取舍”，可展示其功力。若色彩并未过于影响景物形象，可按原计划做；但若严重影响，就必须另行处理，甚至可能要改做其他景物。

彩石雕刻过程中有猝不及防的“意外”，也有精心设计的“转机”。雕制者根据需要，有意让某块色彩有区别变化，可通过刀具轻、重、深、浅地刮削、打磨形成肌理，或在抛光时通过粗、细砂纸的使用，让色彩表面变得粗糙或细腻。如需做旧色，可用浓茶水等方法改变作品表面颜色，来实现古色古香的效果。

“无限风光在险峰”，但险峰得以竦峙，基石功不可没。历经前面诸多工序，最后一步“配座”也不容忽视。底座的承托，直接提升彩石雕刻作品的完整性，使作品希望传达的内涵与思想丰满。

大盈若冲，不滞于物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防城彩石雕刻名噪一时。那时只凭凿子、手工和小电钻，邓弦与同伴们还是在火山灰一般浓密的粉尘中坚守，将防城彩石雕刻多次送上“中国第一展”—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广交会），与中外美物同场竞艳。彩石雕刻造型精致，中国传统文化魅力散发不绝，不只获得华侨青睐，也受德国和日本等外国客人喜爱。彩石雕刻价格高昂，在当时售价就从百元至千元不等。

高光短暂，转瞬即逝。防城石雕厂停产。手边的刻刀安静躺卧，身侧的同伴逐渐走散。邓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昔日进出过无数次的石雕厂大门。整了整衣袖，迈步向前走去，他走得不快，逐渐与西斜的夕阳并肩，与石雕产业一同隐入了黄昏的侧影。

随后，邓弦参加高考，考上大专，读中文专业。又考上研究生，主修中国画。研究生求学期间，邓弦得国内闻名的文学、国画等专业教授作导师，艺术眼界有所开阔，特别是他所学的中国画专业，为其日后探索“国画入石”打下一定基础。

完成学业，邓弦成为高中教师。除了教书，他还写文章、做报刊，跟随专业团队去演出。彩石雕刻让出了邓弦生活的中心位置，不参与他热闹的日常，只默默待在一旁，成了邓弦最知心的朋友。他的生活忙碌充实，但纷繁的事务也在消耗着他的心力，只有坐在雕刻台前创作时，他才能获得真自在。

初中时心中种下的那颗名为“使命”的种子，并未随着彩石雕刻沉寂的这些年而停止生长。多年来，邓弦走在防城彩石雕刻的振兴之路上，苦思如何才能展示防城彩石雕刻独特的面貌。因为防城彩石雕刻不同于福建寿山石雕和浙江青田石雕，后二者发展历史悠久，界内高手云集，造诣颇高，留下经典作品无数，难以超越，只能作为学习借鉴对象。20世纪90年代，邓弦和友人彻夜长谈获得启发，立下创新防城彩石雕刻的决心。邓弦想到自己长处在绘画，能否以石为纸，把“画”与“雕”结合得更为紧密？自己较为擅长国画，能否把国画的“法则”运用到石头上？“国画入石”值得一试！

此后，邓弦把主要精力放在“雕画”的尝试之上。近十几年，防城彩石雕刻回到了邓弦生活的中心。他与这位知心老友相处了半个世纪，不仅没有熟而生厌，友谊反倒历久弥新。“彩石雕画”创作付诸于实施，邓弦先后创作了《斜风细雨不须归》《苏武牧羊》《又见朝阳》等一批作品。

看一个人的作品，可以加深对这个人的了解，如品阅胡金铨电影中的大明王朝，走进莫言文章中的高密村庄。邓弦的背景和际遇，一如繁花掩映，绽放在一件件彩石雕刻作品中。他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件？邓弦表示，做石雕的没法潇洒说出“下一个作品最好”，也没法豪迈宣称“我用砖头都能做出伟大的作品”。因为彩石雕刻极其依赖石头质量，而且没有两块彩石完全相同，彩石中色彩的变化也无可预知。有时失误，不小心把一处打掉，补救之后，尽管不满意，但只要还过得去，邓弦就不认为这件作品“不成功”。所以，都有遗憾。

这个遗憾或许可以追溯至上亿年前，岩浆流淌过处，大自然的取舍开始。2016年，防城彩石雕刻技艺被列为广西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邓弦成为代表性传承人，继续走窄长蜿蜒的传承之路。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雕刻产生大量粉尘，会对身体造成直接影响；这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完成作品的时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这是一项小众的工作，了解并喜爱它的人不是太多，愿意或有条件花钱置办的人也不是太多。

上述皆是遗憾。邓弦年逾古稀，仍在取舍，仍在创作，为传承事业奔走，说话的语速快如弹珠射出，击中岁月在他眼下拓印的浓墨，咽喉炎让他离不开润喉茶。他甚至没有见证防城彩石雕刻重回巅峰的执念，只是一如往昔地热爱，但又似乎在热爱之上—如岩浆般滚烫，在深不见底的地方翻涌着。

■ 防城彩石雕刻代表性传承人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