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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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游记，不仅是在写眼里看到的风景，更是在抒心里隐藏的情感。柯灵的这篇文章不仅描写了富春江沿岸的景色、风物，更将一腔爱国情，隐于其中，读来引人深思。

我多次渡过钱塘江，却只是往来两岸之间，没有机会沿江看看。钱塘上游的富春江，早就给我许多幻想了，直到最近，才算了却了这个心愿。

对于这样的旅行，最理想的应当坐木船，浮家泛宅，不计时日，迎晓风，送夕阳，看明月，一路从从容容地走去，觉得什么地方好，就在那里停泊，等尽兴了再走。这次到富春江，从杭州出发，行程只有一天，早去晚回，雇的是一艘小火轮。

从钱塘、富春溯江而上，整整走了九小时，大约有近二百里的水程。清早启碇，沐着袭人的凉意，上面是层云飘忽的高空，下面是一江粼粼的清流，天连水，水连天，交接处迎面挡着一道屏风似的山影。——这的确是屏，不像山，动人的是那色彩，浓蓝夹翠绿，深深浅浅，像用极细的工笔在淡青绢本上点出来的。这一路上去，目不暇接的是远远近近的山，明明暗暗的树，潮平岸阔，风正帆轻，偶尔在无穷的原野中出现临河的小村小镇，听听遥岸的人声，也自有一种亲切和喜悦。

過了富阳，因为连日阴雨，山上的积水顺流而下，满江是赭色的急湍。船行本是逆流，这一来走得更慢。时间太久了，不断的“疲劳欣赏”渐渐使人感到单调，直到壁立的桐君山在船头出现，这才士气大振，似乎发现了新大陆。我想象中的富春江没有这么开阔，夹岸对峙着悬崖峭壁，翠嶂青峰，另是一番深峻的气象。桐君山巍然矗立，那么陡峭，那么庄严，似乎颇藐视我这个昂首惊喜的游人。山上没有什么嶙峋的怪石，却是杂树葱茏，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众醉独醒，开得正在当令。绿云掩映之间，山巅掣出几间缥缈的屋子，有人正在窗前探首，向江心俯瞰。

船转过山脚，天目溪从斜刺里迎面而来，富春江是一片绀赭，而它却是溶溶的碧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里分成两半，形成稀有的奇景。

桐君山并不高，却以地位和形势取胜，兼有山和水的佳趣。背后是深谷，是绵延的山脉；前面极目无垠，原野如绣。山顶的庙宇已经残破不堪，从那漏空的断壁，洞穿的飞檐，朱痕犹在的雕栏画栋之间，到处嵌进了山，望得见水。庙后的一株石榴，寂寞中兀自开得绚烂，那耀眼的艳红真当得起“如火如荼”的形容，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有它。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看看那幽深雄奇的气势，我想起历史。在抗日战争中，桐庐曾几度沦陷，缅想敌人立马山头，面对如此山川，而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坚忍的、不可征服的民族。

渡水过桐庐，从江边拾级而上，我们在街上闲闲地溜达了一回，这是个江城，同时是个山城，所以高高地矗立在水上，像喜欢杭州的龙井一样，我喜欢这个小城。桐庐街道虽小，却并无逼仄之感，道旁疏疏地种着街树，这似乎是别的小城市中所不经见的。市街相当繁荣，有些房子正在建造。临江有一家旅馆，两面临水。一位朋友曾经在那里投宿，据说入夜倚窗，看山间明月，江上渔灯，有不可描摹的情趣。可惜我们没有这个幸运。

数年来梦想的富春江，总算看过了。虽然连七里泷和钓台的面也没有见，可是到底逛了桐庐。这就够了！单为爬一次桐君山，也算得不虚此行！人们总说上游如何如何的山回水曲，引人入胜；如何如何的柳暗花明，奇峰突起，看了桐庐，我们的想象有了驰骋的依据，从这里也可以得其一二。

（选自《柯灵散文集》，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