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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观视域下的“文化史”检视与重构

2023-03-13戴逢国

关键词:文化史唯物史观恩格斯

戴逢国,杨 威

(海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海南 海口 5571158)

从18 世纪“历史哲学之父”意大利哲学家乔巴蒂斯塔·维科开始,历史哲学家即尝试把历史学与文化学结合起来进行研究,自觉揭示历史的文化内涵和文化的历史作用,建构了历史观与文化观耦合的宏大叙事,开辟了“文化史”研究的新范式。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论各民族的精神与风俗》(1756年)是一部系统的世界文化史,德国学者约翰·克里斯托弗·阿德隆的《论人类文化史》(1782 年)是首部使用“文化史”一词的学术专著。通过研究《伦敦笔记》,马克思在1852 年至1853 年期间研读过德国文化史学家古斯塔夫·克莱姆的《人类文化通史》(1847 年)、威廉·得鲁曼的《文化史大纲》(1847 年)、威廉·瓦克斯穆特的《文化通史》(1850 年)等著作,对“文化史”的研究给予了极大关切。在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马克思恩格斯立足唯物史观的叙述空间直接或间接地检视和重构了“文化史”,最终实现了文化史观的革命性变革和历史性转变。

一、观念的历史叙述:“文化史”的书写方式

马克思恩格斯说:“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因此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3页。他们强调以前对历史的认识脱离了“现实的生活生产”,生产和一切经济关系只是作为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或“从属因素”,唯心史观是“根本不知道任何物质利益”的,因此编写历史或书写历史时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这种“尺度”就是“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即观念和想象。“因此,这种历史观只能在历史上看到政治历史事件,看到宗教的和一般理论的斗争,而且在每次描述某一历史的时候,它都不得不赞同这一时代的幻想。例如,某一时代想象自己是由纯粹‘政治的’或‘宗教的’动因所决定的——尽管‘宗教’和‘政治’只是时代的现实动因的形式——,那么它的历史编纂学家就会接受这个意见。这些特定的人关于自己的真正实践的‘想象’、‘观念’变成一种支配和决定这些人的实践的唯一起决定作用的和积极的力量。”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73页。故而,宗教、政治就成为了“文化史”的叙述主题。

(一)理性主义统摄下的“文化史”

发轫于古希腊的理性,最早与自然宇宙心灵相通,中世纪被认为是上帝的禀赋,到近代又转向为科学精神,最后归统于“理性主义”的旗帜下,这便使得“文化史”的生成和书写没有跳出理性主义的窠臼。

15—16 世纪文艺复兴促使神学与哲学逐渐分离,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日益密切。宗教权威的破灭,在很大程度上鼓舞了人们大胆地去探索自然的奥秘,关注事物改变的原因以及事物变化的规律,人的宇宙观、物质观、运动观也因此发生了显著变化。同时,注重科学实验和实证方法,善于总结与归纳,人的目的性、选择性、操作性更强,促使人的认识论发生了转向。哲学家们开始关心对象、起源、性质、规律等新的哲学问题,哲学亦开始以自然科学范式建立起其理论框架。从笛卡尔开始,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大一统的理性主义观念开始支配科学和哲学。

17—18 世纪启蒙运动高扬理性主义旗帜,提倡用理性作为衡量一切、判断一切的尺度,高唱“理性赞歌”,向往“理性王国”,不承认外界的任何权威,强调历史背后的“精神”或“理性”,认为人类的文化进步取决于理性的发展。因此,启蒙运动思想家们的“文化史”书写的是“精神史”。伏尔泰的《论世界历史及各民族的风俗和精神》、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孔多塞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等,均是“精神史”书写的光辉典范。

至19 世纪,以康德和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将理性主义发展到历史顶峰,黑格尔以“绝对精神”为底色勾画出一幅辩证运动发展着的世界历史图景,将全部人类社会历史归结为一部精神史。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始终把“绝对精神”作为其哲学的最基本概念,让逻辑和历史统一于“绝对精神”。“绝对精神”被看作是人类社会中最根本的、起最终决定作用的力量。

由上述可见,“文化史”的生成深受理性主义历史发展的影响,诸如赫尔德、摩尔根等历史哲学家、文化人类学家均认识到人类的文化规定性,并对文化现象进行了自觉反思,这对人类历史演进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宗教、政治为叙述主题的“文化史”

什么是“文化史”?马克思说:“这所谓的文化史全部都是宗教史和政治史。”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09页。从语义学分析,在“文化史”前增加定语“所谓的”,意味着“文化史”不是“纯正的”“科学的”,流露出一种否定性的态度。马克思恩格斯批判文化史家将历史想象成“是由纯粹‘政治的’或‘宗教的’动因所决定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73页。,“文化史”的叙述主题全部都是“宗教”或者是“政治”,关注的是人的观念世界和精神生活,没有立足现实的物质生产和人民大众的阶级立场来书写“文化史”。

18 世纪的欧洲仍然是基督教神学占据统治地位,其影响几乎遍布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宗教始终是“文化史”叙述的主题。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对宗教神学进行了彻底批判,其中的赫尔巴赫是佼佼者。他深入宗教神学的理论体系,分析宗教神学的历史根源,批判宗教神学的理论基础,揭露宗教神学的历史危害,取得了对宗教神学批判的最高成就。1842 年,马克思供职于《莱茵报》时就致信卢格说,针对宗教与政治批判问题,他要求报纸的作者“更多地在批判政治状况当中来批判宗教,而不是在宗教中来批判政治状况”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页。。在马克思看来,“宗教本身是没有内容的,它的根源不在天上,而是在人间,随着以宗教为理论的被歪曲了的现实的消失,宗教也将自行消亡”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04页。。

19 世纪被称为“近代史学之父”的德国历史学家利奥波德·冯·兰克开创了“科学的历史”,是“政治史”的代表性人物。他主张用严谨的科学方法、规范的研究方式去研究历史,其史著均以政治史为主题,同时恪守政治史传统,并以16-18 世纪的欧洲国家为中心,撰写了《拉丁与条顿民族史》《教皇史》《宗教改革时期的德意志史》《英国史》《法国史》等著作。然而,兰克亦将欧洲以外的历史排除在其史学视野之外,在政治史中渗透了强权政治观念和英雄史观。

维柯在《新科学》一书中认为“全世界各民族都已经历过三个时代: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人的时代”③[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48页。。这三个时代是由低级到高级线性发展、螺旋上升的历史,三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叙述主题,神的时代主题是宗教,英雄的时代主题是政治。维柯认为,人的时代的历史性活动才是真正值得研究的对象。1862 年4 月,马克思在致斐迪南·拉萨尔的一封信中高度评价了维科在文化思想史上的贡献,“在维科那里,以萌芽状态包含着沃尔弗(《荷马》)、尼布尔(《罗马帝王史》)、比较语言学基础(虽然是幻想的),以及还有不少天才的闪光”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617页。。

(三)观念形态书写范式的“文化史”

如前所述,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的“文化史”既指向观念史、精神史,同时也指向文明史、社会史。据此,有学者判断“文化史不等于唯心史观”⑤陆杨等:《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发展史》,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30页。,因而需要对“文化史”进行辩证的分析。如果不局限于而是跳出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来理解“文化史”,马克思恩格斯之前的“文化史”主要是指“观念史”“精神史”,是以观念形态书写范式的“文化史”。

马克思在论述“意识形式同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关系”时明确指出,包括“文化史”在内的历史书写没有处理好“观念的历史叙述”同“现实的历史叙述”的关系——观念的历史叙述以观念为尺度,现实的历史叙述则以实践为基础。观念的历史叙述是理念、精神作为理论依据,引申出结论,运用的是结论在先、事件在后的叙述方式。这一叙述方式将现实的生产生活关系仅仅当作历史的附属或从属因素,颠倒了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而现实的历史叙述则恰恰相反,它是从现实的人的社会实践出发来理解和书写历史的,将现实的人作为历史的前提存在,以生产实践作为历史生成的物质基础。

从历史哲学角度分析,“观念的历史叙述”是一种思辨的历史哲学。在思辨的历史观念的影响下,理性主义的人代替了现实生活中的人,宗教政治生活代替了整个历史生活,精神观念的生产代替了物质实践的生产,思辨的历史哲学陷入了历史的思辨观念中而无法实现理解本真的历史。思辨的历史哲学在历经康德、赫尔德等人之后,在黑格尔的“理性的狡计”中达到顶峰,以至演绎成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逻辑判断。于是,历史成为了思想的产物,只存在于历史学家的观念建构中,最终演变成一种“精神史”和“观念史”。

从史学史视角分析,有学者总结说:“如果18 世纪所理解的文化史学类似一种哲学化的史学,那么19 世纪以来的文化史学则近于科学化的史学。”⑥张昭军:《文化史是什么?》,《史学史研究》2020年第1期。哲学化的史学偏好关注人的观念形态和理性精神,总是试图探求历史背后的普遍意义和内在规律。科学化的史学由于深受自然科学的影响,实现了“文化史”研究的转向,促使文化史学走上了科学化道路。可见,无论是从思辨的历史哲学还是从哲学化的史学史都可以看出,“文化史”的书写范式始终没有动摇理性主义的根基。因此,对“文化史”的科学阐释重任自然就落在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肩上,他们以“现实的历史叙述”实现了对“观念的历史叙述”的彻底革命。

二、经典的文本阐释:“文化史”的内涵审视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文本中,关于文化史的论述虽然不多,但是通过其对文化史的“点状”论述,也可以使我们能够整体性把握其“线性”逻辑;并且,理解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中的“文化史”,要将其置于生产史、社会史的叙述框架和图景中,具体结合经典文本的历史背景、叙事场景、话语表达,从社会历史观视域进行考察。

(一)批判文化史家的叙述方式

1857 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开篇谈物质生产时指出:“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因而,这些个人的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当然是出发点,被斯密和李嘉图当作出发点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属于18 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这是鲁滨逊一类的故事,这类故事决不像文化史家想象的那样,仅仅表示对过度文明的反动和要回到被误解了的自然生活中去。”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683页。可见,马克思对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笔下的“猎人和渔夫”的描写是不满意的,认为“单个的孤立的”个体带有形而上学的味道。他指出,“鲁滨逊一类的故事”是文化史家的一种虚构和想象,是美学上的一种自然浪漫主义。马克思强调“社会进行生产的个人”的出发点和现实基础只能是“社会性质的生产”即物质生产,这才是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文化史家虚构“鲁滨逊的故事”是对“过度文明”即资本主义现实生活的反抗和逃避,以使其回到自以为是美好的“自然生活”中去,脱离了物质生产和现实生活。这段经典叙述的重点虽然不是“文化史家”,而是通过“文化史家”想象的“鲁滨逊一类的故事”作为一个例证来否定“单个的孤立的个体”的存在,强调“人”的社会生产属性,但也可以十分明显地看出,马克思对文化史家“想象”的主观主义的叙述方式是持否定和批判态度的,他批判文化史家虚构、想象的历史叙述方式。

(二)批判文化史的叙述内容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第四部分论述“生产、生产资料和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国家形式和意识形式同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关系、法的关系、家庭关系”时,马克思指出:“历来的观念的历史叙述同现实的历史叙述的关系,特别是所谓的文化史,这所谓的文化史全部是宗教史和政治史。(顺便也可以说一下历来的历史叙述的各种不同方式。所谓客观的、主观的(伦理的等等)。哲学的。)”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709页。通过文本语境分析,这种所谓的“文化史”一是没有正确地回答意识形式与生产关系、交往关系之间的关系,把逻辑关系“颠倒了”;二是指出文化史叙述的主题全部是宗教史和政治史,也就是神本史、帝王史,脱离了“生产、生产资料和生产关系”等现实的民众的物质生活,因而只能是一种精神生活史、文化观念史。

在西方史学史上,宗教史书写的对象往往是上帝和诸神,政治史书写的核心是重大事件和精英人物。因此,马克思认为,这种所谓的“文化史”是宗教史和政治史,书写的不是人民群众的生活史。在文化史上,英国史学家约翰·理查德·格林于1874 年出版的《英国人民简史》,被视为欧洲“文化史运动”的代表作。它开启了以民众为本位书写历史的传统,文化史学在西方史学史上得到进一步确立。

(三)文明史意义上的“文化史”

《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发行之初,马克思在《第二版跋》中为其研究方法和叙事方法辩护时,援引了一篇专门论述《资本论》方法的文章,即俄国经济学家伊拉列翁·伊格纳切维奇·考夫曼在彼得堡的《欧洲通报》(1872 年5 月号第427—436 页)上发表的《卡尔·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观点》一文,其中也谈到了“文化史”。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91页、第912页。考夫曼评价说:“马克思把社会运动看作受一定规律支配的自然史过程,这些规律不仅不以人的意志、意识和意图为转移,反而决定人的意志、意识和意图……既然意识要素在文化史上只起着这种从属作用,那么不言而喻,以文化本身为对象的批判,比任何事情更不能以意识的某种形式或某种结果为依据。这就是说,作为这种批判的出发点的不能是观念,而只能是外部的现象。”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92页。马克思对考夫曼的上述评价基本上是认同的,他指出社会运动规律“不以人的意志、意识和意图为转移”,并且反过来还决定“人的意志、意识和意图”。引文中的“文化史”是文明史,考夫曼认识到意识在“文化史”(文明史)中处于“从属”地位而非起“决定”作用,这与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是一致的。

1877—1878 年,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也论及“文化史”。恩格斯指出:“旧的、还没有被排挤掉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不知道任何基于物质利益的阶级斗争,而且根本不知道任何物质利益;生产和一切经济关系,在它那里只是被当作‘文化史’的从属因素顺便提一下。”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1页。该段论述主要是从历史观视角批判唯心史观,忽视了“物质利益”基础,不懂得阶级斗争史,没有将“物质生产”和“经济关系”视为社会历史的决定性因素,只是作为“文化史”的从属因素顺便提及。此处恩格斯所言的“文化史”应当理解为“文明史”,不能等同于“唯心史观”。即便如此,恩格斯对“文化史”的态度也不是从肯定意义上加以叙述的。

1859 年,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鞭挞了一批研究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学究和官僚”,指出:“有像劳先生那样干瘪而无批判能力的采集家;有像施泰因先生那样把外国的原理译成没有弄懂的黑格尔语言的自作聪明的思辨哲学家;或者有像黎尔先生那样在‘文化史’方面舞文弄墨拾人唾余的人。”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7页。恩格斯运用排比句式充满了对当时德国政治经济学家研究的不满和讽刺,批判德国那些耍笔杆的投机家、商人、学究和官僚的经济学著作乏味、肤浅、空洞、冗长和抄袭,运用“干瘪”“自作聪明”“舞文弄墨”等形象话语描述了“学究和官僚”们的浅薄无知。此处的“文化史”等同“文明史”,恩格斯批判德国民俗学家、文化史学家黎尔在“文化史”(文明史)研究上没有独立思想,认为在“拾人唾余”。

综上,从经典文本的叙述中,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史”内涵的理解是多样态的,就如同对“文化”概念的多元化理解一样。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概念内涵有时是指向社会精神、知识体系、意识形态等精神现象,有时是指向物质生产、精神生活、社会制度等整个社会生活和社会文明,这就需要结合具体的历史背景和语境场景进行分析。马克思恩格斯要创立的是一种全新的社会历史观,不是就文化而研究文化,而是在更广阔的视域和空间中来把握文化。由此,理解经典文本中的“文化史”需要“追本溯源”,既要回到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文本中,也要结合马克思恩格斯之前的文化哲学家、文化史家以及人类学家,弄清“文化史”的原本真义。

三、文化的实践范畴:“文化史”的理论重构

如何实现对“文化史”的理论重构?唯物史观作为一种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建构了“文化史”理解的新范式。唯物史观立足社会实践性活动,从社会历史的深层结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来认识文化现象,强调文化的历史作用,揭示文化的发展规律,从实践论、主体论和方法论三个维度彻底实现了文化观的革命。唯物史观的诞生为认识和解决文化问题构造了新空间、开辟了新境界,对“文化史”进行了科学的理论重构。

(一)理论基点:实践文化观

马克思恩格斯对“理性”“观念”“精神”的理解和考察是建立在实践论基础之上的,且是在历史观的空间中进行的。他们批判以前的文化史是“精神史”“观念史”,揭露了文化史观是理性史观或唯心史观的本质,进而以实践为基础,实现了对文化的革命性理解,创立了实践文化观。实践文化观从现实的人出发,基于物质生产实践,真正揭示了文化与人、文化与社会、文化与历史的深刻内涵和深层本质,把文化理解为人的本质规定性,将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作为社会历史进步的价值追求。

在对“实践”即人的感性活动或对象性活动的理解中,马克思恩格斯实现了哲学史上的伟大变革,其创立的唯物史观与理性主义过度“发达”的理念论划清了界限。唯物史观关注现实生活和感性的人,以实践特别是物质生产实践为基础,探索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进步性和规律性,从而形成了唯物史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批判旧唯物主义的缺点,强化了认识的实践论基础,揭示了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阐释物质生产实践的历史性前提,把社会结构和历史运动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开展。“我们首先应当确定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切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8页。

实践的观点是唯物史观的核心观点,也是马克思恩格斯考察文化的前提。他们认为实践是人的感性活动或对象性活动,具有属人的意义和价值。“人化自然”是一种广义层面上的文化,精神、哲学、道德、宗教、文艺等则是一种狭义层面上的文化。无论哪一种文化形式或形态都是以实践为基础,因为只有通过实践,主体与客体才能实现统一,文化才能得以生成、进步和发展。人是实践的存在,实质上也是文化的存在,实践和文化具有内在的本质联系。实践是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人类的实践过程也就是人类社会历史运动与发展的过程。唯物史观深入阐释了社会基本结构和历史运动规律,从结构论的视角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化是对社会存在的反映。“以一定历史时期的物质经济生活条件来说明一切历史事件和观念,一切政治、哲学和宗教的”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259页。,反过来,文化也具有强大的能动性、渗透性;从规律论的角度,唯物史观认为文化要受制于历史发展规律,文化具有阶段性、历史性,也具有一定的相对独立性。而生产和一切经济关系,在“文化史”那里则被当作从属因素和附带因素。为此,马克思恩格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批判了文化史观:“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因此,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73页。因此,实践文化观是从生产实践的历史性基础与人的实践活动的本质规定性来理解文化的,这与“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理性主义“文化史”是截然相反的,从而实现了文化理解上的革命。

(二)历史主题:群众史

关于传统“文化史”叙述的主题,马克思认为全部都是“宗教”和“政治”,以至于神本史观、英雄史观一度占据文化史学的统治地位。在唯物史观的视野下,历史叙述的主题由“宗教史”“政治史”转换为“群众史”,形成了以书写“民众史”为主题的群众史观。唯物史观认为,群众才是历史的主角和历史的创造者,文化史学书写的应该是“人民史”“群众史”,而不再是“帝王史”“英雄史”。

在西方史学史上,19 世纪的德法英等欧洲史学家纷纷以“人民”“民族”作为叙事对象,正式进入以民众为本位书写的“新文化史”阶段,如英国史学家葛林1874 年出版的《英国人民简史》一书被誉为欧洲“文化史运动”的代表作。他在该著的序言中写道;“本书不是英国帝王的历史,也不是英国对外军事征服的历史,而是英国人民的历史。我在本书中对于英国的对外战争、外交关系,帝王将相的个人事迹,以及宫廷的礼仪,朝臣的阴谋,都要加以精简,而把重点放在宪法、学术和社会进展等方面,因为这些进展是我国历史的主要内容。”④[英]葛林:《英国人民简史》第1版序言,转引张昭军:《文化史是什么?》,《史学史研究》2020年第1期。到底谁是历史的创造者?又如何认识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的历史作用?唯物史观认为,现实的人及其活动是社会历史存在和发展的前提,在社会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人民群众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德国唯心主义者、青年黑格尔派代表人物鲍威尔认为,历史中起决定作用的是“英雄”的精神。马克思恩格斯旗帜鲜明、针锋相对地驳斥道:“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04页。;列宁则更鲜明地指出:“具有优秀精神品质的是少数人,决定历史结局的却是广大群众。”①《列宁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79页。这充分肯定了人民群众在历史中的主体性作用,但唯物史观并不否认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对于该问题,俄国普列汉诺夫的著作《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进行了全面分析和阐释。可见,群众史观为无产阶级政党的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奠定了理论基础,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已深入人心。

(三)叙述方法:唯物主义

1890 年,恩格斯在致信保尔·恩斯特的信中说:“如果不把唯物主义方法当做研究历史的指南,而把它当做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那它就会转变为自己的对立物。”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595页。在此,恩格斯强调了唯物史观的历史叙述方法的作用,认为唯物史观为实现对“文化史”的理论重构开辟了新空间。

近代理性主义在历史观上的过度彰显形成了“文化史观”,文化史观崇尚理性精神,关注理性世界。因此,“文化史观”的理论构建基础是理性观念和绝对精神。而要实现对“文化史”的理论重构,就要釜底抽薪、摧垮其理论基石,唯物史观的叙述方法正是如此。马克思恩格斯以建筑作为比喻提出“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模式论,以及隐喻“社会存在-社会意识”基础论作为唯物史观的叙事结构。尽管后来“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被“歪曲”了,演变成了所谓的“经济决定论”。对此,恩格斯进行了深刻反思,他于1893 年在致布洛赫的信中说:“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606页。“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东西,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604页。恩格斯揭示了文化对经济基础的依赖关系以及自身的相对独立性,指出经济因素是社会发展的首要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这就为作为上层建筑的观念文化的相对独立性地位和历史性作用阐述提供了实践性空间,因而对理解文化尤其是文化史观是极具指导意义的。后来,英国新左派理论家雷蒙·威廉斯根据唯物史观方法论原则,提出了“文化唯物主义”这一崭新的哲学方法论概念。他认为文化本身就是社会的基础,不再仅仅作为“上层建筑”而存在,并试图克服僵化的经济决定论思想,更加凸显文化与社会、文化与历史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回应社会实践的关切和需要。

在唯物史观视域下理解“文化史”,还要在更为宏大的历史叙述中全面深入地理解自然史和人类史。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6页。从学科的维度来说,自然史是指自然科学的历史,人类史是指人文社会科学的历史,强调的是人类史要像自然史一样实证可靠,进而还要对文化史、生产史、精神史等进行深入研究。恩格斯于1893 年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提出:“必须重新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在这方面,到现在为止只做了很少的一点工作,因为只有很少的人认真地这样做过。”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599页。可见,当时对经济史、政治史、文化史等方面的研究还留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总之,唯物史观是“文化史”研究的方法论基础,它提出以人类社会结构和人类历史发展为基础来把握文化的历史地位和作用。其通过对文化史观的批判,实现了文化理论的历史性、革命性变革。这对于批判理解当代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危机,促进当前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仍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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