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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知识青年之间的代际传承与裂变
——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与《西京故事》中的罗甲成为例

2023-03-13申朝晖

关键词:陈彦西京孙少平

申朝晖

(延安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平凡的世界》是路遥于1980 年代创作完成的多卷本长篇小说,于1991 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西京故事》是比路遥年轻14 岁的另一位陕西茅奖获奖作家陈彦,于2012 年在舞台剧本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为由戏剧文学向小说创作转型时期的文本,《西京故事》虽然已经显现出了陈彦小说独有的艺术特征,但也赓续着陕西文坛“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传统,以1990 年代以降的底层叙事范式为理论视角”①高春民:《恰适存在与精神叩问——陈彦小说创作论》,《小说评论》2019年第3期。。从地域文化的角度看,陈彦与贾平凹同受商洛文化的滋养,但从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与思考来看,陈彦的文学观念与创作实践其实更接近于路遥,尤其是“《西京故事》延续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所开创的思想传统……努力挖掘并呈现时代之痛与当代人的心灵之痛,全面展现当代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②吴义勤:《如何在今天的时代确立尊严?——评陈彦的〈西京故事〉》,《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2期。。其中,在“城乡对立的二元结构”中,《西京故事》中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青年罗甲成,是对《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和孙少安、《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人生》中的高加林等系列人物形象在承继的过程中进行了一定的发展改变,呈现出了较为明显的代际传承与裂变关系。

一、孙少平与罗甲成的代际传承

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这一人物形象借助于茅奖及其广播剧、电视剧,成为一个时代农村知识青年中“奋斗者”的典型代表;而从“高台教化”的舞台剧《西京故事》到同名小说、电视剧中的罗甲成,在理想与现实巨大反差中的迷失与回归,对当代贫困大学生颇具警示与激励作用。孙少平等人与罗甲成从年龄上看是两代人,但他们的现实生活处境与精神追求困境却存在着一种近似于“父析子荷”的贯通关系,罗甲成就是“新时代的高加林、孙少平、孙少安以及于连等人物形象的混合体”。①吴义勤:《如何在今天的时代确立尊严?——评陈彦的〈西京故事〉》,《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2期。

(一)底层出身的个人奋斗者

孙少平与罗甲成都是底层出身、家境贫寒的个人奋斗者形象。孙少平来自陕北黄土高原上一个贫穷落后的农民家庭。父亲孙玉厚在年轻时也颇有几份心力,曾独自供养其弟孙玉亭外出求学并将其送进工厂,无奈孙玉亭却在1960 年放弃工作回到老家,孙玉厚为其结婚时跌下的亏空怎么都填不满。因此,全家四代人只有一孔跻身的土窑洞,哥哥孙少安在旁边打了个仅供一人容身的小土洞,少平与妹妹兰香假期回家后只能长期借住在邻居家。罗甲成的家庭在陕南镇安,在塔云山一带颇负盛名,其父罗天福做过十几年的民办教师,当了几年村支书,最主要的成就是将他和姐姐罗甲秀都送到了西京城的“头牌高校”,因而成了“全县人民的楷模”。②陈彦:《西京故事》,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页。但是,为了给姐弟俩攒学费,罗天福带着妻子淑惠来到了西京城,租住在西门锁家汇聚着二三百人的大杂院里,一个带着半间储藏室的平房就成了他们的栖息之地。

其实,孙少平与罗甲成都可以在农村获得相对比较轻松自在的生活。孙少平结束了民办教师的职业后,可以在哥哥孙少安的砖瓦厂“合股经营”,但即使哥哥诚心邀约与严厉规劝,孙少平还是选择了“从头开始”的进城“揽工”生活。罗甲成是村支书家中的独子,姐姐罗甲秀是“西京城的头牌高校”的学生,家里还有两株市场价值高达近百万的老紫薇树,但罗甲成勤奋、好学,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以高出姐姐两分的成绩也步入该校。由此可见,处于不同时代、具有不同追求的孙少平与罗甲成,都有着不甘平庸、努力拼搏的人生愿景,并具备“求其实现”的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进取精神。孙少平到了黄原市,虽然也曾“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③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09页。,但他更清楚,自己必然会通过努力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名牌高校学生罗甲成的野心与心气表现得则更为直接,他在到了西京城的“那一刻”,就在心底暗自宣誓:“西京城,我来了,我罗甲成来了,我要从这里鹏程万里了”。④陈彦:《西京故事》,第17-18页。

在孙少平与罗甲成“踔厉奋发,笃行不怠”的万丈雄心背后,是他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奋斗历程。为了解决最基本的吃住问题,孙少平在北关阳沟大队书记家以低廉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罗甲成为了给自己赚取生活费,在暑期劳务市场找到了“刷涂料”的活,每天早出晚归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孙少平在给地区物资局的建筑工地背石头时,每天都在“拼命支撑着高强度的劳动”⑤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162页。,他比别人更加吃苦卖命的付出感动了工头,主动将他的工钱增加到最高级别。罗甲成通过大杂院里“铜锣”的关系,到建筑工地当钢筋转运工,每天冒着近40 度的高温搬运大捆钢筋,身体时刻处于“立马就会崩塌下来”⑥陈彦:《西京故事》,第225页。的状态中,但罗甲成一直坚持在开学前才停止了艰辛的打工生活。正是靠着这种艰苦卓绝、百折不挠的个人奋斗,孙少平在黄原市有了临时的歇脚地,还获得了一份郊区农村户口,赢得了聪明能干、美丽大方的省委副书记的女儿、省报记者田晓霞的爱情,找到了一份体制内的正式工作,还让他借此在铜城煤矿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由“赤贫如洗”变成宿舍里物质充裕、精神独立的人。罗甲成的个人奋斗主要体现在求学道路上。相比市长家的公子沈宁宁、煤老板的儿子朱豆豆、“书香门第”出身的孟续子,农民的后代罗甲成可谓是“身无长物”,但他在大学阶段也如高中时期一样刻苦钻研,每天要么活跃在课堂上,要么沉浸在图书馆,每次考试的成绩都能在精神上征服强大的“对手”,让沈宁宁等人沮丧地感慨到,“罗甲成是要逼咱们跳楼了”。⑦陈彦:《西京故事》,第65页。与此同时,罗甲成的积极上进、朴实厚道,也赢得了一些老师与同学的尊重与爱戴,他被任命为学习委员,与童教授的女儿、班长童薇薇在学习上、工作中成为最知心的同伴。

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艰苦创业的奋斗史,艰苦奋斗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和民族精神的重要内容。因此,奋斗在任何社会时代都是值得充分肯定的高贵精神品质。然而,奋斗者的成功却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不能仅仅依赖个人的努力,只有那些能够紧紧抓住时代赋予的机遇,同时充分发挥出自己内在潜力的人,才能成为扼住命运咽喉的强者。孙少平与罗甲成是农村知识青年中具有高远境界与追求的个人奋斗者的典型,他们出生于社会最底层,却不甘于接受命运的摆弄,力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开创崭新的未来。但是,个人奋斗者在奋力拼搏时所经历的艰辛、苦涩与悲壮,也是其中无法回避的问题。个人奋斗者“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①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189页。,尤其当社会无法为这些个人奋斗者提供展翅翱翔的广阔天宇时,他们的人生旅程往往会因此走向绝境,乃至坠入毁灭的深渊。孙少平与罗甲成在追求与奋斗的过程中,都曾陷入巨大的精神困境,甚至一度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

(二)精神追求的困境与挣扎

从1970 年代中后期到2010 年代,孙少平家需要解决的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转变为罗甲成家为子女求学面临着的巨大经济危机,农民身上的压力与负担以另一种方式更加凸显,由此折射出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城市化进程而产生的“城乡差距”“贫富悬殊”“心态失衡”等一系列重大社会问题。对农村知识青年孙少平与罗甲成而言,比现实的经济压力更为窘迫的精神困境,以及由“农民工进城”所反映出的社会病相,就成为其中需要进行深入反思的时代症候。

孙少平放弃了老家相对舒适的生活到黄原市来“揽工”,就是为了排除“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后所带来的精神苦恼,他害怕自己的“精神境界很可能被小农意识的汪洋大海所淹没”。②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189页。罗甲成也很清楚,跟着童教授深入研读“知行合一”理论,甚至离开校园去下井挖煤,就是不愿意像父辈一样屈辱地活一辈子,就是想给自己找到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对孙少平而言,在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之外,阅读与思考是解决精神危机的主要方式,他还以实际行动践行着自己的价值追求。孙少平初到黄原市,通过揽工解决了最基本的吃住问题,在下雨天众多工友酣睡如泥时,独自一人兴奋地阅读经典文学名著《牛虻》。一旦站稳脚跟后,孙少平就在市图书馆办了一张临时借书证,每晚收工后,就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书。等到和在黄原师专上学的田晓霞恢复了联系,在与田晓霞的深入交流与高层次的阅读中,孙少平的精神困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缓解。尤其是在包工头胡永州的建筑工地上,面对遭受工头欺凌的未成年少女小翠,孙少平敢于挺身而出,强制胡永州给小翠结算了工钱,并把自己挣的血汗钱也给了小翠,还把她送上了回家的班车。此时,孙少平的内心有一种由衷的自豪与骄傲,因为“他在铁蹄下挽救了一颗小草”③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286页。。然而几个月后,孙少平再次遇到了已经在家人的逼迫下开始堕落的小翠。希望幻灭后的孙少平陷入了精神上的极度痛苦中,这种精神危机即使在他成为国家体制内的煤矿工人后,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舒缓。虽然田晓霞的爱是孙少平精神救赎的一剂良药,但晓霞的意外离世却摧毁了他的精神依托,孙少平的情绪处在绝望与奔溃的边缘。此后,在师傅罹难、自身毁容等矿难事故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孙少平逐渐意识到“向死而生”是人类生存的本质。因而,虽然精神困境的问题并未得到根本性的解决,但孙少平依然坚持着对理想与信仰的追求。

对罗甲成而言,如何与舍友搞好关系,如何融入大学校园生活,是他最为关注的问题。但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因生活条件的悬殊以及与舍友缺乏共同话语,罗甲成“就有种被边缘的感觉”④陈彦:《西京故事》,第21页。。当班主任将成绩第一的罗甲成指定为学习委员后,忌妒心作祟的舍友为了冷落他,结伴出去吃饭了。日常生活中,罗甲成也在遭受着舍友们无处不在的“冷暴力”:他一走进宿舍,原本喧哗吵闹的声音瞬间停滞了,连他自己说话“好像都能听到回声”;因为劣质鞋导致的脚臭、袜子臭等问题,罗甲成受到了舍友们的排挤、围攻;由于卫生习惯导致的一时疏忽,罗甲成就被朱豆豆从上铺直接揪住领口拽到卫生间,还请来辅导员处理问题。罗甲成也想息事宁人地躲进图书馆,但童教授与童薇薇的“青睐”,又让舍友们在对他的不屑中多了几分嫉妒。突如其来的“偷窃”事件让孟续子这样的非权贵子弟,也“清流变浊,平添许多扰攘”①陈彦:《西京故事》,第112页。,更使得无辜的罗甲成平静而充实的校园生活变得一团糟。竞争校学生会副主席的职位时,对手是被别有用心推出来的同院同系同班同宿舍的沈宁宁,沈宁宁退出后孟续子又接续上,这意味着罗甲成是“个体”在与“群体”进行抗争。罗甲成不愿意以自己的贫穷为噱头,他想通过平等、公正的方式竞争,但对手毫无遮掩地拉票与诋毁,使得重压下的他选择了以“网络匿名帖子”的方式来反击孟续子,但他的失败是注定了的,而他的出走也就成了必然。即使父亲罗天福把他从煤矿找了回来,但罗甲成很清楚,“他急需要一个活着的定位,不然,他可能还得出走”②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394页。。

如果“生活的意义是既定的”,就“不会对人生发出痛苦的质疑”。③周晓红、周怡:《玛格丽特·米德和她的〈文化与承诺〉》,[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页。但孙少平、罗甲成都不满足于前代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梦想着到远方去开辟新的人生路径。然而,“先觉者”“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迷茫与苦痛,让他们对人生意义与价值产生了深切的怀疑。饱受坎坷的孙少平在田晓霞离世、矿难毁容等一系列的变故后选择了坚强的面对;学业上一直顺风顺水的罗甲成在竞争学生会副主席失败后遭到童薇薇的指责时,则选择了逃避的方式。无论是面对,还是逃避,孙少平与罗甲成在精神困境中的探索与反抗都值得肯定,但在城市化进程中,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他们都很难找到灵魂真正的栖息之地。孙少平的“进城”是对1980 年代以降“农民工进城”的预言,罗甲成的城市生活则揭示了社会阶层流动过程中越来越严重的固化问题。路遥和陈彦这两位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家,通过他们笔下不同时代的两位农村出身的知识青年——孙少平与罗甲成,寄托着一个时代的终极价值关怀问题:“人们对社会流动寄于厚望”④[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周晓红、周怡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57页。。诚如《西京故事》中罗甲成的儿时玩伴蔫驴所说的:“塔云山将来出不出人,也就看你了,你这一怂包,塔云山还有㞗的戏。”⑤陈彦:《西京故事》,第361页。然而,文学作品不能停留在反映现实的浅层作用上,其更主要的功能在于“能够激起人们改造现实的热情和毅力,能够使人们为实现人类的美好理想而斗争”⑥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文艺研究》1980年第3期。。比之于代际传承折射出的共性问题,孙少平与罗甲成之间的代际裂变与冲突,更能凸显出颇为严峻的社会现实问题,引发人们的关注与反思并展开社会变革活动。

二、孙少平与罗甲成的代际裂变

虽然孙少平与罗甲成的生活处境与精神追求有很大的相似性,但实际上,他们是存在文化“代沟”的两代人。从年龄上推测,孙少平应该是1950 年代末出生的,而罗甲成出生于1980 年代后期。从经历上分析,孙少平(包括孙少安)与罗甲成的父亲罗天福的经历有很多的重合之处,比如孙少平与罗天福都当过民办教师,孙少安和罗天福都担任过村里的领导人,孙少平与罗天福都通过出卖体力“进城”,而罗甲成则是通过求学直接“进城”的大学生。从与社会的关系上解读,对于“父一代”的孙少平来说,他可以从年长者身上获得“对生活的理解、公认的生活方式以及简拙的是非观念”⑦周晓红、周怡:《玛格丽特·米德和她的〈文化与承诺〉》,[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第8页。。因此,他的人生困境最终能够通过与外界的交流与沟通得到妥善的解决。对“子一代”的罗甲成而言,他处于“年轻一代丧失了现成的行为楷模”⑧周晓红、周怡:《玛格丽特·米德和她的〈文化与承诺〉》,[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第8页。的文化语境中,只能在跌跌撞撞中摸索这一代人的出路问题,这就必然与处于不同文化影响下孙少平的行为方式产生龃龉抵触,形成代际之间的决裂与冲突。

(一)大相径庭的“失窃”事件

集体宿舍属于“公共生活空间”,对于绝大多数青年人而言,住在集体宿舍是“他们一个共同的人生阶段……也是一个道德成熟过程中的过渡阶段”;集体宿舍“其自身就包含一种益处:它是一个学校,教导如何与人相处、如何与自己做斗争、如何培养同志友情”。①[英]卡洛琳·汉弗莱(Caroline Humphrey):《集体宿舍背后的意识形态》,周雨霏译,本文节选自《建筑与苏联想象》,选自英国皇家人类学会学刊(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2005 年第1 期,微信号:东方历史评论,2016 年4 月27日。然而,集体宿舍也伴随着一定程度上的压抑与暴力,住过集体宿舍的人可能都曾经历过或听闻过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失窃”事件给当事人带来的心理阴影,孙少平与罗甲成也不例外。

《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在上学期间经历过因舍友玉米面馍“失窃”而带来的痛苦,但马建强与孙少平的精神世界是相通的,他们都是路遥的“人生自况”。另外,从《平凡的世界》中,金波为好友孙少平“报复”顾养民时找到的借口:“你污蔑高来顺偷吃你的饼干”②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49页。一事可以看出,在屡见不鲜的宿舍“失窃”事件中,寒门子弟是首当其冲的被怀疑者、受害者,其本质上“并不是我品行不端,仅仅是因为我家境贫寒”③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全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75页。。《西京故事》中的罗甲成在大学期间也有同样的经历,煤老板的儿子朱豆豆在宿舍丢了一万元,公安处将舍友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这无可厚非,但“首先被叫去谈话的就是罗甲成”④陈彦:《西京故事》,第100-101页。。罗甲成作为重要嫌疑人的原因不过“就因为自己是乡下人,就因为自己比别人穷”⑤陈彦:《西京故事》,第102页。,他的合理的话语反击却被视为有“做贼心虚”的嫌疑。在“失窃”事件中,对贫困生的“怀疑”从马建强、孙少平到罗甲成是“一视同仁”的,但对“失窃”事件的处理结果与对贫困生心理的影响,却因时代的不同产生了巨大的悬殊。

贫穷是1960 至1970 年代的时代特征,当时贫困群体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因此,“失窃”事件中的马建强等人的困境在班主任与班干部的维护下会得到妥善的解决,但到了罗甲成的时代,贫困似乎已成了少数群体固有的社会顽疾问题,在公安处“很是有点审讯的架势”下,罗甲成的生活被“搞得一塌糊涂了”。⑥陈彦:《西京故事》,第100页。对马建强而言,“失窃”事件的调查过程原本并不利于自己,“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玉米馍渣子”⑦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全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第274页。,但事件真相必然能够水落石出,“老鼠把那个玉米面馍拉在这里吃了,并且捎带着咬破了我的枕头”⑧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全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第275页。,从而为他洗清了“不白之冤”。但对罗甲成来说,“失窃”案件却是在朱豆豆主动撤案的情况下“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公安处对校园内频繁失窃案件的暧昧处理,使得“希望通过彻查……还自己一个清白”的罗甲成在他们看来,反倒“多了一层疑问”。⑨陈彦:《西京故事》,第108页。罗甲成最后只能放弃对真相的探寻,并产生了一种“越抹越黑”的挫败性心理体验。

马建强等人能够洗清罪名,罗甲成却始终“不清不白”,这不是说他们处理问题的能力有高下之别(事实上他们都没有插手“失窃”事件的机会),而是社会时代的差异必然导致两代人面对不同的处理结果、产生不同的心理体验。马建强与孙少平生活在事实真相被视为可以昭然若揭的计划经济时期,而罗甲成处于真伪莫辨、是非混淆的商品经济时代。因而,虽然1960 至1970 年代“城乡之间”壁垒森严,老百姓生活普遍比较贫困,但人与人之间却充满了友善、互助。孙少平、金波、马建强等农村孩子与顾养民、侯玉英、郑大卫等城里孩子之间的矛盾冲突,能够以彼此释然的方式得到“和解”。离开校园后,打工的孙少平、金波与大学生顾养民、田晓霞在顾家的欢聚也是明证。而在打破户籍制度的2010 年前后,罗甲成与舍友沈宁宁、朱豆豆、孟续子之间的心理隔膜却永远存续着。舍友们出于心理愧疚与外在压力,迎接出走的罗甲成返校,但当晚就在私下交流的QQ 群里将被霸凌的罗甲成视为类似马加爵那样的危险人物,没多久就先后出去租房子,搬离了宿舍。⑩陈彦:《西京故事》,第389-390页。这说明他们并没有与罗甲成化解矛盾,并将其拉进集体的想法。

任何时代和任何人“都不能缺失悲悯与人道情怀,更不能缺失对混沌、甚至幽暗生活的点亮。”①陈彦、舒晋瑜:《现实主义需要面对日常的残酷》,《中华读书报》2016年7月14日第17版。从马建强、孙少平等人对人类心灵“高尚美好”的真诚感念到罗甲成对“他人即地狱”的深切体悟,不过就是两代人在二三十年间的事情,孙少平身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即使偶尔有人“作恶”也是事出有因;而罗甲成身处的社会时代,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私欲世界中。因此,在商品经济时代,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飞速提升是不言自明的进步,但由“失窃”事件触目惊心的变化“所折射的问题更为深入犀利”②景俊美:《在执著与坚守中破茧成蝶——〈西京故事〉二重奏》,《小说评论》2014年第5期。,足以让人对这一时代的社会痼弊进行警惕与反思。与此同时,两个文本中同一事件的比照,也彰显了作家创作理念的差异。其实,路遥所处的时代未必见得所有的事实真相都能够“水落石出”,而陈彦笔下呈现出的社会状况也并非都是含混不明的,但路遥从弘扬主旋律的立场出发,更关注现实生活中“顽强地战胜困难的精神”“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③路遥:《这束暗淡的折光——关于〈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04页。,所以,作品更趋向于表现社会生活中理想主义的一面;而陈彦则从批判、反思的角度切入,认为现实主义更“需要对这种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生命冷酷,给以强烈的凸显与敲击”④陈彦、舒晋瑜:《现实主义需要面对日常的残酷》,《中华读书报》2016年7月14日第17版。,因此,作品中更注重挖掘日常生活的残酷本真。

(二)对体力劳动的认知差异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与知识分子相联系的是“劳心者”的脑力劳动,以及体面的工作与丰厚的报酬;以低廉的价格出卖体力为生的“劳力者”是与低贱卑微的文盲或识字不多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孙少平与罗甲成这两代底层农村出身的“青年知识分子”有着“打工”与“下煤窑”的共同经历,但时代却赋予了体力劳动以不同的意义,他们由此生发出的人生体验也截然相反。

对孙少平而言,“打工”既是过程,又是目标,只有职业的分工不同,没有价值的高下之别,打工人在“精神上并不见得就比那些上大学的和当干部的人差”⑤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148页。。因此,孙少平是以一种平心静气的方式对待“打工”中遭遇的苦难。但在罗甲成看来,打工仅仅是迫不得已时的谋生方式与手段,是自己与家人卑微屈辱的生活写照,包括父母来西京城租房子打馅饼也是如此。因此,罗甲成受伤又遭到师傅与工长的责骂,晚上回到宿舍后就委屈得嚎啕大哭。从来到黄原市直至去铜城煤矿之前,孙少平一直辗转在不同的工地上,混迹在那些没文化的揽工汉中间,他没有泄露过自己的文化背景,而是通过体力劳动获得了别人的尊重;罗甲成选择“打工”是在大一暑假百无聊赖的时候,当然他也吃得下苦、受得了罪,但他从心底瞧不起打工人,只是觉得赚的钱多,中途结束会让别人嘲笑,才一直咬牙坚持到最后。孙少平理解的尊严是自食其力,罗甲成理解的尊严是体面生存。所以,孙少平可以忍受揽工同伴起夜时滴到他脸上的尿液,罗甲成却始终无法接受姐姐罗甲秀捡破烂换取生活费。孙少平对下雨天或收工后工友们聚在一起讲“黄段子”“唱酸曲”报以宽容的理解,而罗甲成对别人即使善意的同情与帮助总是怒不可遏,他甚至不愿去父母租住的地方。事实上,底层知识分子、贫困大学生“为了不失去自己,为了赢得真正的尊严”⑥陈彦:《西京故事》,第33页。的打工,不仅不需要为此自卑羞耻,反而应该得到全社会的支持与褒扬。

对孙少平而言,体制内的“下煤窑”活动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其一,能够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与意义,虽然下井挖煤时刻面对着灾难与死亡的威胁,但在自食其力之外,还可以资助家人。其二,在煤井深处“需要的是吃苦、耐劳、勇敢和无畏的牺牲精神”“粉碎了那些优越者的清高和孤傲”“击碎了横在贫富者之间的那堵大墙”⑦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0页。,这符合孙少平对社会公平的理性追求。“下煤窑”对罗甲成来说,只是心理严重受挫后要求达到“人人精神平等”时短暂的停歇地,他觉得在矿井深处,“没有‘不差钱’的人”“也没有‘不差权’的人”“没有眉高眼低”“没有同情施舍”“一切都很平等”。⑧陈彦:《西京故事》,第365页。实际上,“井底”如同“死人坑”,挖煤的日子“有今没明”,“遇上了冒顶、透水或瓦斯爆炸,窝进一堆人命,一下就树倒猢狲散”。①陈彦:《西京故事》,第362页。罗甲成对“下煤窑”活动缺乏理性的认知,因而连他自己“做梦都没想到,他会爱上这个地方,尤其是井下”②陈彦:《西京故事》,第364页。。同样是“下井挖煤”,孙少平体现出的是精神境界提升后抵达的通透与平和,而罗甲成则是走到精神欲望逼仄的极端后产生的虚妄执念,他在井底体验到的“平等”,何尝不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精神胜利。

“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③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360页。但显而易见,孙少平与罗甲成对苦难的理解并不相同。在大牙湾煤矿,通过“下煤窑”,不仅让孙少平能够供养妹妹兰香上大学,资助父亲在老家修建窑洞,而且让他在精神上成为征服者,县长、局长家的儿子“放下了父母的官职所赋予他们的优越架势,甚至带着一种惶愧的自卑,把他看成了本宿舍的‘权威’”④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55页。。然而,孙少平的风光在罗甲成的时代是不具有参考价值的。罗天福烧饼摊子的活计虽然把每一个人都逼到了体力极限,但能够获取的只是微薄的利润,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只要遇到一个小波折就荡然无存了。单靠罗甲成参与打千层饼、罗甲秀开设连锁店,他们可以解决基本的物质生存,却不可能在眼见的时间内从经济上、精神上让强大的舍友们“诚服”。

在对“打工”的理解方面,不但孙少平与罗甲成存在着差异,周围人对他们打工所持的态度也有显著的区别。孙少平更多地受到周围人的支持与帮助,曹支书的爱人得知孙少平是高中毕业生,还当过三年民办教师,就动了恻隐之心,给他换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好工种”,还不时从生活上照顾他。在大牙湾煤矿,有了量血压的女大夫与“河南院”的王师傅善意地协助“舞弊”,孙少平才得以顺利进入“体制内”。如果说孙少平感受到的是人情的温暖,而罗甲成面对着的是社会的冷漠与无情。和罗甲成一起刷涂料的民工,干活是一把好手,但因为“一顿得三老碗黏面”⑤陈彦:《西京故事》,第222页。,就每天遭受着工头“猴子”的责骂,结账时还被找碴扣了30 元钱。罗甲成通过“铜锣”的关系在建筑工地当钢筋转运工,高温下高强度的劳动让他有点撑不住了,还受到了工头“开除”的威胁;在拉钢筋弄破了手之后,还要忍受师傅和工长的责骂;打工结束以后,即使在铜锣的帮助下,罗甲成还是没能顺利地拿到工钱。

对体力劳动的认知与对底层社会的关爱,是衡量一个社会道德水准的重要因素与准绳。而从文学的角度分析,“对于贫穷落后的底层,作家应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关照,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创作观问题”⑥丁智才:《当前文学底层书写的误区刍议》,《当代文坛》2005年第1期。。“中国文学一直有泛道德化的倾向”⑦李云雷:《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文艺争鸣》2010年第11期。,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启蒙知识分子就将对底层劳动者的悲悯与同情纳入到了新文学的写作范畴。在1985 年前后,精英知识分子张扬的是与现实生活严重隔膜的现代派小说,而路遥却依然注重文学对社会道德的形塑作用,并宣称“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⑧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87页。。路遥还认为,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沟壑、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间的差异,是由历史和人为造成的认知误区,因此,对待体力劳动者,我们要“能出自真心理解他们的处境和痛苦,而不是优越而痛快地只顾指责甚至嘲弄丑化他们”⑨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早晨从中午开始》,第62页。。如果说路遥受到1950 至1960 年代盛行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观念的影响,而陈彦的小说创作则更接近于新世纪以来的“底层文学”中的“社会问题小说”。在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后,人们的价值观与认识论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以体力劳动为主要生存方式的底层民众被视为“无法发出声音”的惰性群体,即使密切关注底层社会的知识分子也因阶层的隔膜难以深刻理解底层社会,来自于“他者”的“俯视”就“成为文学家对待底层的主流立场”。⑩王晓华:《当代文学如何表述底层——从底层写作的立场之争说起》,《文艺争鸣》2006年第4期。陈彦是一位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意识都非常强烈的作家,并极力想沉潜到社会的最底层,以文学创作来“肯定普通劳动者的生活和生命价值”①陈彦、杨辉:《“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拨亮人类精神的微光”》,《文艺报》2021年5月28日第005版。,但知识分子的文化认知在不自觉中使他为底层民众的代言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异化。

(三)对爱情婚姻的追求不同

爱情与婚姻是人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青年人而言,尤为如此。美满和谐的爱情与婚姻可以成就一个人,但凄惨不幸的爱情婚姻将会极大地损耗一个人的心力,同时也会对建构和谐稳定的社会秩序产生不利的影响。所有的人都渴望能够理性、妥善地处理恋爱、婚姻中的问题,但爱情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情感体验,更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供参考。因此,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在趑趄踉跄中独步前行。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爱情与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男高女低”,然而,孙少平与罗甲成却都邂逅了一场女性地位远远高于男性的“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孙少平在城乡差距宛如一道天然鸿沟的时代,以农村来的“揽工汉”身份与女大学生田晓霞开始了他们的爱情交往;等到孙少平成为铜城煤矿的采煤工人时,田晓霞是省报年轻漂亮、才华出众的女记者;田晓霞的父亲田福军不久之后就由地委书记荣升为省委副书记,而孙少平的父亲孙玉厚终其一生就是一个但求温饱的老农民。孙少平与田晓霞现实社会中的地位悬殊,让书里书外的人们都认为不可思议。小说对此解释的唯一原因是田晓霞正是为孙少平在“极端艰难条件下的人生奋斗”②路遥:《路遥全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334页。精神所折服,所以可以不计名利得失地与他交往。相比之下,罗甲成追求童薇薇的现实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首先,两位父亲的差距看起来比孙少平和田晓霞两人父亲的差距要小得多,童薇薇的父亲是大学的知名哲学教授,罗甲成的父亲罗天福是镇安云塔山一带有些名望的民办教师、村支书;其次,罗甲成和童薇薇是大学同班同学,有着相同的知识水平;第三,童薇薇担任班长,罗甲成是学习委员,两人在学习上、工作上的交流与探讨比较多,罗甲成每门功课的成绩都超过了童薇薇。换句话说,罗甲成在专业领域与童薇薇是旗鼓相当的,甚至还更强一些。

与以上所罗列的条件推断的情况正好相反,孙少平与田晓霞的浪漫爱情正在逐渐步入现实的婚姻。在田晓霞牺牲之前,两人已经在畅想未来的小家庭生活;在田晓霞牺牲后,田福军也认可了孙少平“准女婿”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田二人的爱情是真正实现了的。而从现实条件来看,双方差距并不算大,完全具备成为情侣可能性的童薇薇和罗甲成却未能如愿——前者不仅拒绝了后者的爱情表白,随着后者发帖子导致竞选的失败乃至出走,前者对其的好感也日渐淡化。另外,孙少平与罗甲成在爱情中的地位也存在着巨大差异。在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中,是田晓霞主动追求孙少平,只是出于对两人身份悬殊的顾忌以及自尊心作祟,孙少平将对田晓霞的爱潜藏在心底;客观地说,童薇薇对罗甲成并没有多少“旖旎”之情,她更多地是站在父亲与学校的角度,对贫困大学生进行心理上的疏导与关爱。在这种单向度的暗恋中,罗甲成的心态特别卑微,他不敢主动向童薇薇表白,“他能做的,就是适应薇薇的一切需要,尽量做得让薇薇对自己能持续产生好感就行了”③陈彦:《西京故事》,第65页。。孙少平的爱情建立在独立、自主的基础上,他很少想到要借助田晓霞的家庭背景来达到某种目的,他对自己煤矿工人的身份敏感而自尊,一听到田晓霞准备动用家庭关系将他调离煤矿,立即就开始质疑田晓霞对自己的感情是否掺杂着现实的功利色彩。而罗甲成在“爱情”中甚为被动,完全受童薇薇的情绪变化支配,为了获得童薇薇和其父的好感,罗甲成甚至以康德哲学作为讨好、逢迎童氏父女的手段。在童薇薇面前,比孙少平更为敏感而自尊的罗甲成,失去了自己独立的人格与平等的地位。

少年情怀在沉重的现实面前必然会有患得患失的体验,孙少平的硬气与底气来自田晓霞对自己的爱,而从根本上看是源于自己的努力拼搏与自尊自爱,曾经的初恋郝红梅、爱慕他的跛女子侯玉英、愿意舍弃顾养民的金秀,都是看中了孙少平的人品与精神;罗甲成的卑微与怯懦其实出于自己一厢情愿的“暗恋”“单相思”,罗甲成很清楚:“童薇薇也许对自己根本没啥”④陈彦:《西京故事》,第66页。。这并不是说罗甲成不具有拼搏精神或者没有吸引女孩子的魅力,也不是说童薇薇缺乏识别英才的慧眼,而是孙少平与罗甲成的生存境遇迥然不同。在孙少平的时代,一个人单凭一己之努力就能够改变自己,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而罗甲成成长的时期,社会阶层的固化问题相当严重,贫困学生即使能够凭借努力进入知名高校求学,在毕业后依然很难改变自身与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所以,爱情由青年男女的志趣相投转变为在高房价下的现实思考,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成为可望不可即的神话传奇,罗甲成追求童薇薇就成了底层男性想利用爱情来实现阶层跨越的心机。

如果社会政治结构、经济活动和文化环境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两代人之间对同一社会现象的看法就不会有明显的隔阂或“代沟”,但改革开放以来急剧变革的社会现实,使得“涌入都市的移民和乡民中,年轻一代的行为都有了极大的改变”①[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周晓红、周怡译,第57页。。这就导致代际之间在社会认知与价值观念上出现了明显的差异,乃至分裂、冲突。与年长一代的孙少平相比,罗甲成面对相同的事件则会采取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例如,孙少平执意要以一己之力在双水村为父母修建几孔窑洞,体现出的是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捍卫,当然也有他身上无法回避的小农意识。罗甲成却准备将作为传统文化象征的老紫薇树变卖成钱来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这是在资本社会财富伦理的影响下产生的。孙少平进入了“体制内”,成为铜城煤矿正式的采煤工人后,他的进取心、拼搏精神就开始慢慢消退,更多体现出了保守的文化姿态,尤其在田晓霞牺牲后,他对社会和生活妥协了,不再对未来、人生抱有更高的期望,也不再执著于追求人格、尊严等精神的绝对平等了。孙少平还拒绝了省长儿子、未来妹夫吴仲平将其调出煤矿的帮助,也拒绝了青梅竹马的金秀的爱情,他与师傅的遗孀惠英嫂及其儿子明明走到了一起,相互慰藉,彼此温暖。而罗甲成却是积极进取的,从进了西京城的第一天,他就对仗着家庭优越、无所事事、飞扬跋扈的上官家人极为反感,此后与上官金锁等人的冲突以及和舍友之间的矛盾,本质上是同一回事。但资本社会的财富伦理让罗甲成坚守的传统伦理价值标准发生了错乱,他变得越来越敏感,也越来越无助。罗甲成无法在“掣肘我们的世界之中,找到自己确切的位置”②[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周晓红、周怡译,第13页。,在痛苦与迷茫中,他选择了离校出走,但他的出走不是为了逃避社会、向生活妥协,而是为了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意识,在罗甲成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他表面上看起来桀骜不驯,容易走向自私极端,实质上却能抓住时代的命脉:“在庞大的弱势群体尚不能短时期内改变生存状况时势里,罗甲成的这种焦灼的心态就不会缺失呼应者”③陈忠实:《父子冲突的社会内涵与文化意蕴——读〈西京故事〉中的几个人物》,《小说评论》2014年第5期。。在城乡差异、贫富悬殊与社会阶层固化现象日趋严重的社会背景下,孙少平的人生经历能够起到激励人心、反思社会的作用;而罗甲成的“困惑是整个社会和时代的困惑”④马英群、李谫博:《底层关怀与精神救赎——评陈彦的长篇小说〈西京故事〉》,《小说评论》2014年第5期。,其中蕴含的“人生的苦涩况味,值得社会反思与警觉”⑤仵埂:《财富伦理与传统价值的冲突与较量——陈彦的长篇小说〈西京故事〉》,《小说评论》2014年第5期。。

三、结 语

路遥与陈彦借助于孙少平、罗甲成这两个小说人物在物质窘迫与精神困顿中的奋斗与突围,表达出他们“对当代社会精神问题的批判思考与对传统文明危机的冷静审视”⑥高春民:《恰适存在与精神叩问——陈彦小说创作论》,《小说评论》2019年第3期。,但在“文学应该如何表述底层”⑦王晓华:《当代文学如何表述底层——从底层写作的立场之争说起》,《文艺争鸣》2006年第4期。这一问题上,却因两代人“群体文化价值观念”的不同,使得文本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有了显著的区别。路遥这一代作家长期沉落在社会最底层,个人命运也在大时代中发生了跌宕起伏的变化,这就让他们对农村知识青年人生悲苦的体会远比常人更为真切、深刻,也更期望在困境中辗转沉浮的青年人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精神的救赎。陈彦作为新世纪以来成名的更年轻一代的作家,底层社会已然沦落为沉默失声的社会文化病症,因而他们对农村知识青年的生活缺乏感同身受的认知与体验,建构在似乎合乎情理想象中的文本就“少了对底层现实困境的真切反映,多了对人物性格的极端化描写”①李云雷:《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文艺争鸣》2010年第10期。。因此,路遥作为“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先锋人物”②新华网:《改革先锋名单(100名)》(2018年12月18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12/18/c_1123868819.htm.,其文学活动对当下的社会现实以及作家的文学创作依然能够起到借鉴与启示作用;而彼时尚处于小说创作尝试阶段的陈彦,必须经过此后对陕西前辈作家文学观念进一步的承继与裂变,才如愿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坚实的文学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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