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酒
2023-03-13陈战东
陈战东
国庆节回老家,车子开到村头,一辆横在路中间的越野车挡了路。老婆没着急,仔细打量一番越野车,扭头对我说,比咱的车贵好几十万呢。谁的车?
我也不知道。
喊人挪车吧。
就停这儿吧,几步路就到家了。
行李呢?那么重。
我下车抄近路回家,却走入了柴草丛。茂密的枝叶划拉着皮鞋裤腿,有些心疼。不过凭着记忆下脚,很快便踩到了曾经无数遍走过的那条小路上。脚下不再坑洼,枝叶稀疏许多,我很快就来到家背后的山梁上。喊出母亲告诉她村头有车挡路,母亲没吭声就出了院子。
我回到车上没多久,看见李志平嘴里衔烟走了过来。我打开车窗探出头喊,志平!
学军回来了?不好意思啊,我现在就挪车。
车挪开后,李志平也打开车窗探出头来,一会儿来屋坐坐。
中。
车子开到水泥路尽头,父亲母亲早已等在那里。儿子大声喊着,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我让女儿也喊,她把头埋得更低,完全不像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她比弟弟喊的声音还大。
一家人大包小包说说笑笑往屋走,引来邻居的问候,学军回来了?回来了。来屋坐坐?中。我边答应边看路,好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通往院子的泥土路有一段上坡,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还有一处山体滑坡掩盖路段,凸起的泥石像座小山。
这路还能走?我说。
这几天地里活多,闲下来就修。父亲说。
修路盖房是你这个当儿子的事。老婆说。
一进院子,儿子就撒开了欢儿,挖土、撵鸡、追狗。女儿没矜持多久便和儿子打成一片。老婆寸步不离,累得够呛。
让娃们自己耍,不用跟。母亲说。
都是沟沟坎坎,危险。老婆说。
我小时候满山坡跑也没见掉沟里。我打圆场。
老婆不跟了,我又开始跟,真怕他们出危险。母亲嫌我离孩子们远,让去歇着,她跟。
我小时候也没见你这样过。
哪顾得上,吃穿还顾不上呢。这会儿的娃娃多金贵。
妈,我上学路上遇过狼呢。还踩过蛇,大蟒蛇。
那会儿是有这些东西。
你就一点不担心?
咋不担心,每次你摸黑上学,我都要隔沟看你翻过对面梁。
我咋不知道?
母亲追孩子远了。
我绕着院子转圈,印象中跑不到头的院子只有巴掌大,不够转,就转出院子,转到了李志平家的房背后。土墙上有一面小窗,中间是沾满哈气的玻璃,周围是新贴的窗花,里面是隐约的人影,围坐一圈,说说笑笑,夹杂着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窗外是没膝的大雪和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印断在窗户前,钻出一个没有窗台高的人影,一蹦一蹦往里看。蹦起来时试图用手拍打窗户,一不留神,跌了个四仰八叉,起身后雪地上留下一个人形。他拍拍身上的雪,吸溜两下鼻子,手在口袋里一摸,噌噌两声响,一股火苗划着弧线钻进雪里,一声闷响。又一摸,向土墙上甩去,啪!一声尖响划破夜空。终于引出了李志平,他又一摸口袋,擦炮,甩炮,你耍啥?
学军,我正准备去你屋呢。走,来屋坐坐。是李志平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旁边。
离开房背后,一切都陌生起来。进院就是水泥路。母亲说过,政府为村子修水泥路时只修主干道,不往院子里修,李志平家倒是个例外。院子也用水泥硬化过,还画有停车位,那辆刚才挡路的越野车正停在里面。上面有凉亭庇护,雨不淋日不晒。院子西边起了一间砖瓦房,空调、电视、冰箱、席梦思床,一应俱全。正屋紧挨砖瓦房,东西南三面外侧墙都贴上了瓷片,房顶覆盖着街面上房子才用的红瓦,把左右邻居土墙蓝瓦的房子衬得十分落魄。进到里屋,也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报纸糊墙变成了壁纸贴墙,土地面换成了瓷砖地面,灯泡换成了吊灯,大疙瘩电视换成了液晶屏。最意外的是,窗户根儿还有一溜盆栽。
你们一家回村住了?我问。
节假日回村吃顿饭,一般不过夜。李志平说。
那你这……
哦,拾掇拾掇吧。小时候想把屋拾掇拾掇没有能力,这时候有能力了就拾掇拾掇。
我听了很惭愧。人家没人住在村里还拾掇屋子,我父母住在村里,我都没想过这茬事。
出去了才知道咱村的好。不光是我,我的同事朋友有时候也会一起过来摘樱桃、摘葡萄、挖野菜,没有个像样的地方也不中。
这点倒是很像李志平。高中毕業时兴要好的同学集中去同学家玩,李志平把同学家里玩个遍,却死活不让同学们到他家来玩。母亲都替他着急,骂他、催他,他理直气壮,咱屋还能进得来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李志平还让我也不要带同学来家里,我没有同意。
这时候李志平的母亲背着锄头进了院,搬过来两个凳子,递给我一个苹果,埋怨李志平也不让我坐。
我跟学军还客气啥。
他母亲笑了,反正,你俩关系好,从小就一起上学,就是大了不好见面。坐,学军,吃苹果。你俩坐下好好说说话,我做饭去。
不了,娘,家里正做着饭呢。
就在这儿吃吧。小时候经常在这儿吃。
就是,学军。李志平说,我车上有两瓶好酒,咱晚上好好坐坐。多少年没在一起坐过了。
不敢想,有一二十年了吧。
差不多。记得那时候大人们刚让喝酒,每到过年,咱几个大点的都聚在一起划拳争酒司令。
好家伙,争个酒司令得喝好几满玻璃杯酒,好怕人。我酒量不中,从来不敢争。
我也不敢。都是志强学鹏争,他俩酒量大。
我顿了一下问,志强和学鹏都干啥呢?
还能干啥,留下媳妇娃娃到南方打工去了。
村里还有谁,晚上都叫来一块儿呗。
李志平犹豫了一下说,有倒是有,就是怕说不到一块儿。咱那茬人就咱俩在外工作,混得差不多……
喝个酒不论那。我打断他。
那我去喊喊。
李志平出院不久就回来了,叫了,都不来。就咱俩吧。
这点时间还不够走路呢,他就叫完了人?但看他一脸遗憾的样子,就怪自己想多了。也许人家是跑着去呢。
我说,我记得可清楚,发红领巾那天,咱俩一路喊着一二一,列队走回的家。在岭头上我想歇歇甩累了的胳膊,你都不让。
李志平说,我没啥印象了。我記得有一年下大雪,放学回家找不见路,宽敞地方还好说,崖边找不着路很危险。你猜咱俩咋办?尿尿。两个人把尿尿完,雪上化开一个洞口,看见一片路面,就知道那是路了。
我说,那哪能忘了。我刚说完女生躲一躲,她们还没走远,你就开始尿了。
李志平说,其实那时候挺烦你的。总是天不明就敲窗户叫我上学,你一敲窗户,我妈才起来烧馍。
我说,我也烦你,明明每天我都起来很早,结果一等你,每天都要迟到。
李志平母亲在一旁边添柴火边笑。
李志平说,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回上学咱俩在你家前沟地里坐了一天?
我说,有点印象。
明明是你。他母亲插话,天快黑了我去前河饮牛,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地里,一问才知道你已经坐一天了,正等娃娃们放学一起回家。
李志平说,哦,想起来了。你在地里坐了一会儿就又去上学了。
你在地里都干啥了?
也没干啥,硬坐。硬坐也比上学强。不知道为啥,我一看见课本作业就头疼,那时候没少抄你作业。
哪像你,人家学军学习好,是好学生。李志平母亲说。
就是就是,学军学习就是好。
学习好有啥用,到了社会上还得凭本事说话。你看你现在多出息。
哪有,哪有,你都混到大城市了,我还在小县城。
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县城,你们两个娃娃至少都不用再吃那时候的苦了。他母亲打圆场。
真想到咱小时候上学的路上再走一走。我感慨。
妈,饭还得多长时候?
早呢,正炖着鸡。
走,现在就走。等我换双运动鞋。李志平进了屋。
我也回去换鞋。
那条上学的出村小路就在李志平家院底下,我看了又看,扭头往家跑。到家先进厨房,妈,别做我饭了,志平叫我喝酒。
都快做好了。
我不在家吃了,就这。
又去向老婆报告,她正和孩子们打闹,突然停下来盯着我,周学军你啥意思?我们跟你回趟老家,到家就丢下我们跑了。这时候又说不在家吃饭,你到底啥意思?
这不是碰见小学同学了嘛,多少年没在一起了。我们还说要到小时候上学的路上去转转。我边说边换鞋。
去吧。你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早就走。
我丢开系鞋带的手抬起头,至于吗?咱在市里面不是也经常和你的同学们聚会嘛,我好不容易回趟老家,碰见个同学……
老婆哭了,我不是反对你跟同学聚会,可咱们到底是为啥回来的?不就是想让孩子们见见爷爷奶奶,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嘛。再说了,你一走,你爸你妈的方言我和孩子们都听不懂,互相都是说着话傻笑,太尴尬了。
我少喝点行不行?
别去了,志平那酒风不好,一喝酒就满村闹。母亲进来了。
那,我去给人家说一声。
我刚出门,听见老婆问母亲,李志平是干啥的,能买得起那么贵的越野车?
来到李志平家院子里,我先看了看那条出村小路,此刻又离我十分遥远了。李志平迎出来,脚上还蹬着皮鞋。他也盯着我的脚,发现我的一只运动鞋没系鞋带,竟蹲下身子帮我系。
理由想了很多,可看见李志平的后脑勺竟都难以启齿了。
李志平系好鞋带起身,拍着我的肩膀说,上学路是走不成了,刚想起来医生说不叫我剧烈活动。
咋了?
前段时间做了个小手术。
啥手术?
不要紧,休息一段就好了。学军。
嗯?
那个,医生还说酒也不能喝。
那就改天吧,等你病好了再喝。可以去市里找我嘛,吃住行我全包,就当是去旅游了。
中。你也来县城找我,我安排。在县城耍完了,再回村里耍,就在这个院子里,我带上家里的烧烤箱,咱们一醉方休。
推了一摊酒,落了好几摊酒,真划算。我想。
我出他家院子时听见里屋有人喊老公,李志平答应一声小跑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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