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儿
2023-03-13辛国云
洪木走了,左手牵着媳妇儿的手,右手拖一个拉杆箱。洪木走的时候跟金水摆手道别,两个人都盈盈笑着。金水看着他们远远去了,听着拉杆箱在粗糙的水泥路上滚出闷雷一般的声音,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什么呢?说不明白,又好像是,洪木手里牵着的那个女人的原因。洪木五十几岁时死了老婆,现在这个媳妇儿是后续的,比洪木小了十几岁。就是说,现在这女人才刚过五十,或许还不到。女人说不上漂亮,但身材却好,好像没开过怀,胸脯硬挺,细腰大腚,一走一摇,摇得人眼睛花花的,心儿颤颤的,说不出啥滋味。皮肤也白,光滑细嫩,像整天化妆涂粉,眉眼也清亮好看,眼睛会说话似的。金水不明白了,洪木凭啥呢?自己有了好工作,死了老婆又娶个小妖精,这世间的好事儿都让他一人占了。公平庄,公平吗?
公平莊是个大杂院,住着一帮从工矿企业退休的老工人。
金水和洪木住对门儿。
金水在煤矿上班,早先下井挖煤,后来出了工伤,砸坏了腰,调到地面干杂工。洪木在发电厂上班,是工程师,专管发电机运转维修。那年企业改制,工人削减三分之一,年龄大的全部下岗,领几万块钱买断工龄回家闲着去了,金水便在其中。金水那年五十多岁,离正式退休还差几年,心有不甘,但又舍不得那几万块钱,那时候,几万块够人挣十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领钱走人。不走也不行,年龄卡在那里,闹也没用。洪木是工程师,发电机离不开他,干到满龄才正式退休。据说厂里想返聘他,被他拒绝了,说要享受生活。经济发展年年翻番,钱却一年比一年缩水,金水回家坐吃山空,几万块没禁住折腾便所剩无几。好在金水六十岁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领两千多块养老金。洪木在岗时待遇高,社保金基数交得也高,退休金领到小六千。差别有点儿大,金水心里不是滋味,一想就心口疼,禁不住骂几声娘,骂几句心里好受点儿。洪木内向,也大度,从不守着金水显摆,对金水时而表现出的嫉妒情绪也毫不介意。金水呢,嫉妒自是嫉妒,知道也怪不得洪木,谁让人家有本事,又摊上个好单位呢。所以呢,心里不平,明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两家人对着门儿,关系处得也算不错,见面打招呼,好天气时在门外或站或坐扯点闲话儿。金水媳妇也是矿上的工人,在充电室给井下工人矿灯充电,那年跟他一起提前离职回家,两个人虽说都是两千多块的退休金,吃饭穿衣也足够,小日子过得不宽裕也不拮据。
洪木敲开金水的门。两人关系算不错,见面客客气气,有说有笑,但对门儿住了几年,彼此从未到对方家里串过门,更别说是吃杯茶喝顿酒了。有点不合常情,却也无可挑剔,或许是那种所谓的“君子之交”吧。现在住一层楼上,门对着门,互相不认识的多的是,不足为奇。金水开门见是洪木,笑了笑想往屋里让,又不动脚,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洪木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赶紧接过话说,我准备跟你弟妹去旅游,顺便也去看看闺女,我是……哦,是这样,这段时间咱公平庄不太平,常有盗贼出没,前几天老郭家就因为出去了几天,被偷了,损失惨重,电视机都给搬走了。我是想,出门这几天请您帮忙照看着家里。金水忙点头说,没问题,门对门的邻居,这点小事儿,应该的。洪木顿一顿继续说,嗯,这样……我是想呢,你晚上去我屋里打开灯,等你们睡觉时再过去关了,给盗贼造成家里有人的错觉。就那盗贼,一般傍晚来踩点,瞅准谁家没人才下手。说着,洪木掏出一把钥匙说,这是屋门的钥匙,金师傅多费心了。金水想接钥匙,洪木的手又缩回去:当然,您如果觉得麻烦,不去也行,晚上用心照望着点儿也可,对门儿住着人,想那贼人不会如此胆大妄为,但还是小心为好,你说对吧?不麻烦,不麻烦,举手之劳的事儿。金水伸手把钥匙接过去问,你这是去哪里呀?去几天啊?洪木笑笑说,这次打算出趟国,日本、韩国吧,回来顺道去看闺女,时间大概一周吧,也可能多几天,说不准的。洪木走回自家门口又回头看着金水,似乎还有话说。金水问,还有什么事交代吗?洪木犹豫片刻说,家里东西……最好别……金水呵呵笑了,说,放心,听说你家干净着呢,东西也金贵,我进门开灯、关灯,其他啥也不干,也没啥干的,对吧?金水的表情挺复杂,像说错了不该说的话。洪木笑笑回了屋,金水心里骂一句:操!装啥呢,都一样的家,又不是皇宫,吃喝拉撒那点儿鸟事儿。
洪木牵着自己的女人走了,金水有点闷闷不乐,顺杯酒慢慢咂摸。咂着咂着,天就黑下来。金水拿了洪木家的钥匙对老伴说,我去开灯。老伴对金水的反常情绪没太在意,自从他下岗回家,这些年情绪似乎一直就是如此,半阴不阳的,臊眉耷眼,像满世界的人都欠他什么似的。
金水进了洪木的屋,在门里墙上摸到开关,“啪嗒”一声揿亮灯。金水的眼睛被晃了一下,懵懵怔怔看不清东西。屋顶的吊灯像一蓬菊花四面开放,金光灿灿,一圈吊坠微微颤动,把灯的光芒摇曳得虚幻迷离。客厅里桌椅是紫檀的颜色,泛着幽深的光。金水拍拍那张大桌面,厚实坚硬的声音,果真是实木的,没半点儿虚假。沙发、茶几都是他没见过的式样,又大又厚,皮里皮外都透着工程师一般的高贵。金水骂一句:狗东西!还不是一样的腚瓣子,有啥金贵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上面画的似乎是海,蓝莹莹的,还有礁石,似乎能听到海浪拍击石头的声音,哗——咣,迸溅的水珠都能淋过来,金水打了个激灵。金水站在屋子中央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木地板上,恍若梦中。金水用脚蹭几下,上面打了蜡,贼滑。金水想着自己的家,一样的房子,对门住着,比较起来,自己那个家就是个猪窝。金水心里突然又泛起那种无以言表的情绪,且愈演愈烈,他想起洪木给他钥匙时欲言又止的表情。金水有点沮丧,也有点焦躁,但好奇心又让他打起精神,四下张望起来。
与客厅对着的那间屋半掩着门,金水推开门探头看了看,应该是洪木的书房。金水揿亮灯,也是清一色实木家具,书橱,写字台,厚实宽大,幽幽放光。金水对书没兴趣,自然对书房也无兴趣,他想看看这对男女睡觉的地方。靠里面那间应该是卧室了,他们家就是这样安排的,公平庄的房子基本都是这样布局,两家人口相当,都是二室一厅的房。卧室的门是锁死的,金水推了推,心里骂道,狗男女,不就睡个觉,还怕老子看。金水踢一下门,回到客厅中央。现在,他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了,按说开了灯应该回家了,睡觉前再来把灯关了。可金水的脚挪了几次都挪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冥冥中似有一根线牵着他,一扽一扽,走不成。金水又走进书房——并不是百无聊赖想看看书,他认不下多少字,报纸的文章都难读下来。他进书房,是想在写字台上找到一枚曲别针。他料定洪木离不开这玩意儿,他们矿上的技术员就整天带着曲别针,别图纸和统计资料。金水把曲别针掰直,屁股上留个环儿,然后走到卧室门口,把别针伸进暗锁锁孔,只三两下,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首先撞进金水眼睛的是那张大床。在金水眼里,那哪里是一张床,简直就是一个松软平坦的操场,马都跑得开。床上铺着艳红色锦缎大床罩,红得耀眼扎目,像满床的血,慢慢淌。墙上也挂着一幅画,比客厅那幅更宽更大。画上一个外国女人,卷着金黄头发,半裸身子,两个大妈妈露出一半,挤挤囔囔,要蹦出来。肌肤比真人都白亮,像涂了一层霜,似乎还飘散出一股钻鼻子的香味儿。这狗男女,难道看着这画上的女人干那事儿?能干出什么花样?金水突然一阵躁动,心脏兀地突突跳了几下。床边一个大橱柜,也是红实木,一定是放衣裳的,那女人衣裳多,每次看到她都穿不一样的衣裳,像家里开着服装店。金水打开橱门,果然琳琅满目,让他眼花缭乱。这对儿男女,哪里来这么多钱?看这满橱子衣裳,可都是好料子,金水自然叫不出名字,但看着就金贵,稀罕,说不定一件就顶他们家一箱子破衣裳。据说洪木闺女是做大生意的,都做到外国去了,钱肯定是女儿出的,怪不得两口子什么都敢做,钱就像捡来的。金水又是一阵不平,自己儿子在外混得也算不错,可比洪木闺女还是差得远了,看人家那架势和做派,自己像是给人家打工的。尽管金水一直觉得,自己有个儿子能传宗接代,断不了香火,是值得骄傲的事。洪木就一个闺女,按老说法他就是绝户头,所以呢,总觉得自己压了洪木一头,可现在看来,人家绝户头过得是啥日子?自己有儿子过得又是啥日子?货比货该扔,人比人真的该死呢!
金水突然有了想躺在那大床上睡一觉的想法,可看看自己一身脏兮兮的寒酸劲儿,心就凉下来,觉得真不配那床。人贵有自知之明,金水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伸手在床罩柔滑的面子上摩挲几把,手掌和指头立即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且一直贯穿心底去了。他顺势往床上一坐,身子颤悠悠晃两晃,妈的,跟坐轿子似的,虽然他没坐过轿子,想来应该是这感觉,一颤一颤,晃过来晃过去。金水有点恋恋不舍,可想想,这毕竟是人家的屋,遂长叹一口气,像泄了气的气球,整个人瘪下来。
开个灯咋这么长时间?摁摁开关的事儿,以为你在人家里睡着了呢。
金水不理会老伴的话,径自走进卧室,和衣撂床上,肚子里憋着气。
近夜半,老伴早已睡下,金水起身去了对门儿,把灯灭了。出门后,又前后左右转一圈,看看没什么异动,方回家睡了。
今晚你跟我去开灯。第二天黄昏,金水对老伴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似乎说一句与他们无关的话。
开个灯,开关一摁就亮了,还用俩人去?真是的,发什么癔症。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金水莫名地不耐烦,老伴白着眼瞪他,没说什么,心里却嘀咕:脑袋让驴给踢了。
天黑下来,两人出门进了对门儿。
灯一开,老伴自然也跟金水一般地惊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金水也不作声,像在自己家一样,招呼老伴坐在沙发上。老伴把客厅仔细逡巡一遍,小心翼翼地,发出一遍遍惊叹:娘哎,也忒好了吧!像皇上住的地儿。金水说,看看人家的沙发,什么档次,咱家那对沙发都成古董了,少说用三十年了吧?弹簧都快呲出来了,硌腚,早晚给腚瓣子扎个窟窿。金水又拍拍那张桌子说,听听,纯上好红木的,值老鼻子钱了。看看咱家那张桌子,虽说是槐木的不假,也算硬木好料,可用多少年了,腿都断了一根,还是我从矿上偷两块铁板镶好的,白晃晃得像打了个补丁。老伴说,不就一张桌子嘛,不耽误使,好赖能吃饭放东西,听说这好木头值老鼻子钱呢,说不定够咱俩半年花销,这也太浪费钱了。金水摆摆手说,你懂个啥呢,此一时彼一时,时代不同了。工程师洪木经常说这句话,似乎是在厂里说习惯了,守着金水也常说,一谈形势就说。耳濡目染,金水也学会了,一张嘴也能顺出来。老伴撇撇嘴说,别拽了,彼此个屁啊,赶紧走吧,待人家屋里心里不踏实,跟做贼似的,心里慌慌。
金水瞪她一眼说,狗肉上不了大席面,跟我来。口气不容置疑,老伴知道他脾气,不敢顶着来,总不能在别人家里吵架,那可不像话。看,这是厨房,比比咱家厨房,咱那就是个喂猪的地儿。金水指点着给老伴看——厨房全用瓷瓦贴了,雪白的颜色,明晃晃的,煤气灶上纤尘不染,各色蒸炒煎炸锅具顺序排列,像商场里的橱窗。金水想,这干净的地儿,做出的饭菜该是多刮净养眼呢?味道自然更差不了。金水还打开冰箱让老伴看,边看边说,看看里面,都是啥,有的咱都没见过,你能叫上名字吗?真是白活一回了。老伴撇撇嘴,没说什么,心里也是上抓下挠的。再去看卫生间,到处能照见人影儿,弥散着一股清香气儿,好像专门喷了香水。金水指着边上一个高高的玻璃筒子说,看这个,知道是啥不?玻璃浴罩,在里面洗澡,人站里边,一喷,水蒙蒙的,就跟电视里一样,那些女演员想露身子时就用这个罩着,雾蒙蒙的,似看见似看不见,让你自己寻思。老伴白了金水一眼,心想,糟老头子,今天嘴里没把门的。不过,她还是被这些新奇的东西深深吸引,嘴里啧啧称奇,说,这也忒阔气了吧?阔气?金水嘁了一声,这算啥,还有呢,跟我来。
进了卧室,老伴的眼睛愈发不够使了,说,这样的屋子咋个睡觉,跟宫殿似的,这床就是画上画的,比皇上的龙床都气派,能舍得躺上边睡觉?不弄腌臜了。金水笑了,笑女人见识短,大惊小怪。
金水说,记得咱那张床还是结婚时弄的,是我从矿上捡了些废钢缆,一根根破了,用角铁焊了个床框子,把钢丝一根根盘上去,一张大床就成了。躺上去颤颤悠悠,一点不比卖的弹簧床差,好多人眼馋呢。是啊,老伴说,咱这一睡就是几十年,都睡塌了,人老往中間骨碌,睡一晚腰酸背疼的。
你知道人家这床是啥做的?是进口的,泰国货,泰国知道不?那地方出“人妖”,“人妖”……算了,金水摆摆手说,说了你也不懂。这床垫子是乳胶的,比弹簧床、海绵床可好多了,能随着人的身子自动调整高低,腚是腚腰是腰,躺上边贼舒服,好几万呢,高级着哩。老伴不懂“人妖”,也不知道什么乳胶,她只是看着那红缎面好看。她摸摸滑溜溜的床面,又用力按一下,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床面蓬松而暄软,掀开被罩,露出了粉红色的被子,她摸两把说,老头子,你认识不?这是鸭绒被,那年矿长儿子娶媳妇,在他家见过,真暄腾,还轻快,盖身上像啥也没盖。金水乜一眼说,轻得像个屁,透风散气,我看没咱那老棉花的实在,盖身上踏实。女人撇撇嘴,心里说,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金水推老伴到卫生间说,脱了,洗澡。老伴不干,说,不晌不乏的,洗啥澡,这是在人家家里呢。金水说,让你洗就洗,水我试过,不冷不热正合适。老伴嘟哝句精神病,还是扭捏着脱衣进了浴罩。也是好久没洗澡了,家里没条件,洗澡得去矿上的澡堂子,还得等到周末。女人心里早想洗个热水澡。
出浴的女人让金水眼前一亮:头发半白,但水淋淋的有了几分亮色,脸上熏蒸得透着润红,粉红的浴衣裹在身上,竟有了几分婀娜。
金水突然覺得身体里有东西左冲右突,蓬勃着不可遏制。他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没颤几下,一把抱起女人向着松软的大床上倒去。
女人挣扎着,死老头子,你这是要干啥?可是在人家床上,造孽呀。金水却不管不顾,死死抱着女人。女人还挣,扭来扭去,金水更加用力箍她。女人渐渐失去了力量,顺从地偎在老头子怀里。
老头子,你说说,你这半年六个月的都不碰我一回,今天是咋了?发了牛劲儿,看你那张狂样儿,比年轻时都……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就是想那个……金水耗尽了力气,塌着眼喃喃着。
哼!我知道,你躺在人家床上,就想洪木家那年轻媳妇,还让我穿人家的红浴衣,你把我当成人家的女人,就没安好心……女人别过头去,没有多少过渡,轻声啜泣起来。
桂花啊,你听我说。女人多少年没听过老头子喊她名字了,平时就是老婆子老婆子地叫,再不连个字也懒得说,就是“哎哎”地唤。现在,在别人床上,一声桂花,竟喊得她心里酸酸的,麻麻的,后味儿却是甜甜的,蜜蜜的。桂花啊,你听我说,我什么年纪的人了,哪有那贼心,就是有贼心也没那贼胆儿啊,嘿嘿。再说了,我也不是那号人嘛,朋友妻不可欺,我跟洪木怎么说也算朋友呢,怎么能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我是想呢,看看人家过什么日子,再看看咱过得什么日子,咱连猪都不如呀,这辈子,亏呀!
老伴止了声,这么多年的夫妻,风里雨里都过来了,她信自己男人的话,也相信男人的人品。老头子,别难过,你若眼馋这样的日子,咱也过。咱存折里还有些钱,若不够让儿子添补点,咱也置办,置办得跟他家一模一样,咱天天洗澡,天天睡这大软床。
金水问,咱哪里还有钱,那年从矿上领的钱不早就败完了?女人嗔他,你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整天喝得晕晕的,烟一天两包不到黑,要不是我捂得紧,还真就被你败坏没了。我平时省吃俭用多少也攒了一点儿,加起来也有几万块呢。
金水一惊,随即呵呵笑起来。金水笑得很开心,他一开心就爱怜自己的女人。金水摸摸女人的脸说,老婆子啊,咱这日子也真亏了你呀。唉,这些年你跟着我吃苦了,苦着苦着一辈子就快过去了。人呐,让你好好活,还能活多少年?咱怎么也得过几天人过的好日子。
哎,都听你的,老头子,咱可说好了,家具、沙发、床呀什么的,你都能换,咱可不能换人!
金水笑了,又摸一下老伴的脸说,怎么舍得换,俺拿你当宝贝呢。
女人羞涩着,捅了捅金水的腰说,老金啊,我咋觉得咱又像结一回婚哩。金水嘿嘿笑着,又把女人揽在怀里,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当晚,两个人没回自己的家,昏昏沉沉睡到天亮。
女人睁开眼,看到窗口射进的阳光铺满一床,惊坐起来。把金水推醒,两人急急下床,忙不迭地收拾床铺。金水突然醒悟,一拍脑袋说,不急,不急,这才第二天哩,他们要在外国待一星期呢,韩国、日本,飞机、轮船的,折腾着呢。
两个人坐在客厅,陌生感一股冷风般骤然袭来,女人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惊得站起身说,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咱赶紧回家吧。金水却说,不急,不急,吃了早饭再走,冰箱里啥都有,不在这里吃顿饭可亏大了。女人先是不肯,说这算什么,在人家家里又睡又吃,再说,在这里我也不顺手,啥也摸不着。金水说,摸一回就摸着了,今后咱天天得过这样的日子呢,咱得先试试。你头回做媳妇时,也没用教,什么都门儿清。女人嗔怪金水,说他又胡吣。然后呢,扭捏着,半推半就,最终两人还真进了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煮了牛奶,切了火腿,还煎了俩鸡蛋。金水说,再煎两个,吃一回吃够本。女人说,在家就吃一个,吃多了不怕胆固醇高?金水说,让你煎就煎,多吃个蛋能吃死人?老伴又去煎。金水又去冰箱里找出两个瓶子,装的是番茄酱和豆瓣酱,他见过人家吃饭把酱抹面包片上。他还剥了一棵大葱,夹在面包片上。坐在那张红亮的大桌子前,两人默默吃着饭,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脸红红的,也不说话。
这晚,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又睡在洪木家的大床上。金水觉得理所当然,老伴心里不免有点忐忑,却又经不住大床的诱惑,那张床似乎像一个巨大的磁石,一扽一扽地吸引着她。他们又做了那羞羞的事儿。
说话间,又几天过去,金水和他女人住在洪木家竟然不想回家,吃住都在里面,就像在自己家里。金水想,如今这日子,算是人过的好日子了。
掰着指头算计到第六天,两人把洪木的家收拾停当,床叠好,桌子擦干净,地也拖了,每个地方跟原来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然后回自己家等洪木两口子归来。可等了两天,洪木两人并未如期回来。又过了两天,仍不见踪影,金水坐不住了,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他们又到对门去,每天盯着电视看新闻,脑子里不断出现飞机失事轮船沉海龙卷风海啸山崩地裂之类的恐怖画面。终于,金水看到那个叫“飞燕”的台风混合着地震同时袭击日本的消息。金水抱着头号啕大哭。
他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看新闻,关注着日本台风和地震的相关消息。他们看到日本被台风掀飞的房子,刮跑的汽车,被风吹得到处逃窜的男人女人。还看到中国大使馆派车护送中国游客,从那些时而闪现在镜头前的人中,一个个辨认着有没有洪木和他的女人。他们当然还关注死亡和失踪人数的报道,希望能尽快看到名单……他们很少说话,默默相对,眼睛里充满不安和愧疚。他们除了吃饭睡觉,也没有心情收拾屋子,被子不叠,碗不刷,地更懒得拖,大多时间就那么干坐着。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眼神由不安愧疚渐渐变得虔诚和期待,似乎在为洪木和他的女人祈祷,希望他们平安归来。而金水的脑子里却时常闪现出:如果他们真出事回不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金水突然想,该给洪木打个电话,通了电话便可确认遇到了什么情况。可金水没有洪木的手机号,住对门这些年,面对面说话都很少,哪里有机会打电话。他想起住后两排的老杜,他跟洪木在一个厂子,应该有洪木电话。老杜认识金水,告诉他洪木的电话号码。老杜问金水,老洪不是去旅游了吗,昨天我看你从他家出来,还以为是老洪回来了。金水说,旅游了,去日本,还没回,这不托我帮他照看家么,浇浇花通通风什么的。老杜说,嗯嗯,对门住着,应该的。
金水给洪木拨打电话,按下第一个数字时,他的心就开始突突地跳,不知道接通电话后是什么结果。终于按完号码,金水把手机支在耳朵上听——您拨叫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电话里的女人呆板的声音像一根钉子楔进胸膛,金水哀痛一叫:完了,这回真完蛋了!
这天,金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闹闹嚷嚷的声音,细听,竟然是洪木和他的女人在说话。他们在向邻居们讲述在日本的遇险经历,言语快速激动,充斥着劫后余生的紧张和幸运感。洪木一改原先的温和内敛,说话声高而急促,绘声绘色,似乎还手舞足蹈。那女人尖声说着,一惊一乍,还牵连出一串串啜泣声,最后,竟“哇”一下哭出声来。
金水夫妇站在屋里相互看一眼,突然泪流满面。
辛国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发于《当代小说》《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雨花》等报刊。出版长篇小说两部,作品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