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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

2023-03-13方言

阳光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玲兰兰家谱

方言

贠洪明浑身发热,三九的天儿,棉大衣都没穿,就直奔大石河的河边。

回友林總是每天半夜四时从家出门,去河边练功。半宿都没有睡好觉的老贠,睁着两眼盼天亮,就是为了去见老回。

“你说,这主意怎么样?”贠洪明歪着头追问盘腿坐在大青石上采气的回友林。

老回微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字:“妙!”

“感谢矿长首肯,那从今天开始,等会儿天一放亮,我甩开膀子,说干就干!”贠洪明痛快淋漓地说,那神情就好像又回到矿上,用小车推煤呢。

老回睁开眼看一眼粗门大嗓的老贠,然后又闭上了。这老哥儿俩在一起打了大半辈子交道,老回曾是煤矿矿长,老贠是矿工会主席,现如今都已退休。“你快拉倒吧。你会打字还是会写文章啊?你以为这是抡铁锹装大煤呢?”

“呃……那,咋办?”老贠哑口迷茫了。

“得先成立一个编写委员会。”老回从青石上下来,凑在老贠的跟前说,“老贠,你想的这个点子,非常好。但光靠咱俩的膀子力可干不了。咱们不但要招兵买马,而且还得请能人给咱助阵把关。只有这样做,干出来的活儿才地道,到时候把编写委员会成员名单往上一印,唰——,一大片,全是知名人士,你说说,这得多气派、咱得多有底气!”

老贠不住地点头称是,心里是真佩服。

老回当过三百人的煤矿矿长,看问题透彻全面有深度,且与时俱进。电视、广播、报纸……各类媒体都在宣传、倡导传承良好家风。他说“家风”其实就是门风,指的是一个家族当中的风气、世代相传的风尚、生活作风。

前些时日,区老干部局开会,与会者轮流发言,畅谈如何传承良好家风。岳明书记做总结时,留了“家庭作业”:下一次开会之前,先“交作业”,每人都要谈谈自己是如何传承的,都做了什么事情。

散会后,老回立即给贠洪明打电话,要他过来帮忙做作业,研究怎么传承“家风”。贠洪明和老回搭了一辈子班子,就像对口相声中“逗哏”和“捧哏”,形影不离,有他就有他。

“你有啥想法?”老贠问。

老回摸着下巴沉思了会儿说:“我觉得传承良好家风这个提法非常好。我上个月参加了一场白事。逝者为供养仨孩子,一生含辛茹苦,一分钱掰八瓣儿花。到如今老大当了局长,二弟拿手术刀,老三是一家建筑公司经理。好家伙,这丧事办得,真是既风光又排场,小汽车从胡同口停到了村头,酒席开了三百多桌。但是,我看了心疼得不行,满桌子好饭菜堆得像小山,一桌八人哪吃得了?最后,有好几道菜上桌之后,筷子都没动一下,就直接撤下倒进泔水桶了。出殡时,漫天飞雪,山野素衣,兄弟三人号啕大哭‘爸爸呀,您这辈子省吃俭用不容易啊……’可是他们就不想想,这么大办丧事,躺在棺材里省吃俭用一辈子的老爹能瞑目么?啧啧……所以,我就想,传承良好家风这事得提,得做,必须得让晚辈知道,一个家庭的良好家风是什么,别到最后嘴里哭着爹,爹还合不上眼哩!唉……”

“是啊!这种事我也遇到过。那能不能办个传承良好家风的讲座?”老贠思忖着。

“行是行。但是做法不新鲜,得整点儿鲜亮招儿。”老回说。

“哈哈,还真是。”老贠站起身,说,“行,那我好好琢磨,一旦有想法,我立刻跟你通气儿。”

老贠想的这个点子,让回友林灵光迸现,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不等老干部局下次开会,直接打电话向岳明书记汇报。岳书记首先对老回成立《家谱》编写委员会的想法进行了肯定,表示十分赞赏。而且欣然接受了老回的邀请,担任编写委员会主任一职。岳书记说:“我还可以把区文联野夫和作协胡杏儿两位大主席‘抓’过来给你“站台”。但是具体的工作还得你来操持。至于编写委员名单,我的意见是应由固定和非固定两部分组成。非固定人员,应为各个家族中一些主要人员,比如牵头的、出力出钱的、提供了重要线索和资料的、德高望重的等等;固定的那部分委员,就是你说的从老干部局里请一些老领导来担任,挂个名。原则上我同意,但是这部分人员,还得等这个事办得有模样了之后再定不迟,以免中途有什么变故,让老领导们说咱们‘嘴上没毛’。”

岳书记对老回的汇报赞赏有加,提的意见非常中肯,现在摆在老回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尽量在短时间内弄出点儿实际成果,哪怕编出一本《家谱》草稿也好。

那天,贠洪明被老回“急召”后,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编写《家谱》是传承良好家风的一个好办法、捷径,并且胜于讲座式的说教。有这个想法之后,他没有闲着,上网、跑图书馆,查资料,找范本。基本上把“家谱”如何编制,应该包括哪些内容,如何装帧等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才有了那个急于想见老回的不眠之夜。

“家谱,看似只是一个家族世袭的体系表,其实不仅如此,它还是一个传承良好家风的具体体现。首先,一个家族若无良好的家风,只能养出一群吃喝嫖赌抽的后代,还能指望哪个不肖子孙编写家谱?其次,一个家族若无良好家风,晚辈中无人知书达理,野蛮成性,再想成为栋梁之材又谈何容易?其三,优良的家风关系到家庭的和睦与幸福指数,人脉兴旺,人才辈出,事业有成,在家谱上会有最直接的体现……”

老贠把这套想法和回友林一说,正好对上老回的心气儿,而且老回觉得这事只要有一次成功经验之后,还可无限复制,“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地继续编下去,于国于民都是积功德的大好事呢,老贠不愧是他多年的老搭档,想问题做事情,总能与他合得上拍。所以他当即就说了一声“妙”,便决定做这个事了。

岳书记话说得到位,要想干就得板板正正,要先编个高规格的样本出来请老干部们审看,他们才好说话。况且,保不齐这些老领导中也不乏有想修家谱者,勤勤恳恳默默无闻为人民服务一辈子,修续家谱,名垂族史,昭示后人,这不就是传承良好家风么?不往高大上说,就以最朴素的百姓思维和格局,一个家族中,有人当过“官儿”,这也是光耀门庭之事。老回暗中憋劲儿,这事要么不做,做必做好。

回友林又一次把老贠急电召来,很严肃地向他传达了岳书记的指示,并说:“你赶快拿笔做一下记录,时间、地点、人物、内容……从今天开始,咱俩谋划的《家谱》编写委员会,就算是成立了。主任岳明,副主任野夫、胡杏儿,编写委员会委员待定;编辑部主编由我回友林来担任,执行主编你老贠担任……你看这样安排,有没有不同意见?”

“没有,挺好!”贠洪明笑得爽朗。

“我昨天咨询了一个在报社工作的朋友叫杨子江,他说起码还得需要打字、排版、校对、美编……他说得太复杂,我看也别按他说的‘骑马’(起码),咱们就‘骑驴找驴’吧,顶多再找个人打打字,剩下的活儿都交给杨子江,让他来个‘我奉献我快乐’,他手下全是内行,第一本全交给他,他也别想什么钱不钱的事,编委里给他添个名,大不了他家编修《杨氏家谱》时咱卖卖力,哈哈!”老回笑着说。

“还得说你人脉广、面子大!你看让以前煤矿工会的小玲来当打字员行不?”老贠说。

“她能愿意么?”老回犹豫地问,“煤矿关停前,她还找过我,他男人是在矿上残废的。可那时……唉,她要同意,就让她来吧……咱这《家谱》编写委员会以后要是做得有模样了,能有点收入……先来吧,以后再说。”回友林好像是陷入了关闭煤矿的痛苦回忆中。

京西煤矿关闭已有近十年时间,但这件事始终不能在老回面前提起。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煤矿,有着“京城一盆火”的盛名。为了落实国家环保局对煤矿周边环境的综合治理政策,打造生态宜居区,关停了煤矿,这盆火竟在他手中熄灭了,这在他心里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坎儿。煤矿关停后,安排他到工业公司上班,他没有去。他只选择配合政府解决煤矿关停后的善后工作。后来船到桥头车到站,就直接转归老干部局了。小玲家的情况他很了解,可是她找他帮忙时,他已经无能无力了。

老回心里不确定这《家谱》编写委员会以后能不能有些收入,所以也没敢说硬话。不过,他倒是有向相关部门申请扶持资金的想法。

“她没问题。前些天我看见她在跳广场舞,聊了几句,她闲着呢!”

回友林说:“还有一个最重要最迫切的事,《家谱》编写委员会的第一单,咱给哪家编?”

“给岳书记家编!”贠洪明说,“他是主任,他父亲和爷爷都是老革命,在京西有着极高声誉和群众口碑,有史为鉴,可编可修,也可传承良好家风,并且他家家谱,还可走出家门,走向全区,甚至全国。另外,《岳氏家谱》如果编出来了,就等于在老干部局打开了局面……”

“不可!”老回没等贠洪明说完,就截住他的话头,“这绝对不成,岳家三代红尽人皆知,当然有的可写。但这事岳书记即便同意,那也是以后的事,他是低調沉稳有原则有党性的人,不会以此做法去‘绑架’局里那些老领导们的意志。”

贠洪明听了听老回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嘿嘿地笑了。他说:“就爱看你这猴急的样子,大矿长都退休好几年了,性子一点儿没变!”

“你这满肚子都是‘馊泔水’,我现在觉得刚才上了你的当了!”老回恍然大悟地说,“嗬——老家伙,跟我这儿逗咳嗽不是?”

京西奉先区多群山,区内有一座东西走向的大王岭,将山区隔成了南北两条沟谷。北沟山深林密,主产无烟煤炭,开采历史可以追溯至隋末。回友林以前所在的煤矿便在北沟,并且他和贠洪明的老家也同在北沟山里。而南沟多红黏土层,盛产汉白玉石,紫禁城所用石构件、门狮、盘龙碑等皆取材于此。

因南北两沟物产各异,北沟挖煤的把煤炭唤作“黑金”,形象、生动。南沟百姓则说一斤石头也要榨出它四两油,此言虽然生猛,但也不虚,已被历史证实。不仅如此,因世代镌刻碑文缘故,南沟乡民之中还出了不少书法大家。

贠洪明和老回商议,《家谱》编写委员会的第一单,应从南北两沟中寻一名门望族,要有钱有名有思想,这样的家族一般来说也比较重视家谱的修续,也许家族中就有比较系统的家谱,只需要再为其增补、续编即可,这样也就简单多了。况且,他们这样的族户,家大、业大、人口多、族群大,印刷册数就会多,资金投入也会相应多些,这对刚刚成立的《家谱》编写委员会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助力。

老回听后叹息不已,要是早有这种想法该有多好。前二十多年,从谷底到山尖,大窑三百六,小窑八百八,“耳朵眼儿窑”赛牛毛,所有窑口,无论公私,无人不知回友林这个名字。这不仅与他是国营大矿的矿长有关,而且也和他的家族有关。北沟林下有俗语“北沟回,驮煤驴”,指的就是回氏家族。回家几代人都以采煤为业,老回的太爷、爷爷、叔伯们都曾赶着毛驴从山里向山外驮运原煤,生意最盛时家中毛驴六百多头,西山古道那些深深浅浅的蹄窝,三个之中便有一个是他家毛驴踩踏出来的。老回慨叹:今非昔比,曾经那些日进斗金的老矿主们现在进财的路断了,再让他们舍财修编“家谱”,恐怕无人买账。你白给他们修编,都不一定说你好。老回对北沟人很了解,多少代人都只识得一个“挖”字,只要挖,肯挖,就有钱,有钱就有一切。看重钱财,轻视教育,在他们的头脑中,传家意识就是一把挖煤的大铁锹,哪里看重什么家谱啊?家谱在他们的心里眼里如同废纸。

贠家也是北沟老姓,族人基本都以挖煤为业。贠家人与北沟多数人家一样,并无自己的窑,而是给其他小煤矿打工,不但受着小窑主们的盘剥,时间久了,对自己的生命都有了轻视,所以修家谱的意识就更为淡薄。

难度确实是有,可老回和贠洪明心劲齐整,半辈子出生入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弟兄,多少沟沟坎坎,他们都是摽着膀子、咬紧牙关一路闯过来的。记得多年以前,他俩还是井下一线矿工,友林带着一个班组在一条巷子里采煤,贠洪明在另一个小巷里作业。放炮时,洪明所在的巷道发生了坍塌,他和另外一名矿工被封在巷里,窑主惜财断然选择了放弃……回友林找窑主商议并签了“生死文书”,决定自己去救贠洪明。三天之后,回友林在头灯的微弱光束中,看到了八百米地下黑暗中正在舔饮煤水的贠洪明……

“咱俩可以分头去打听,肯定有人愿意修家谱,这是积功德的好事。”回友林说。

“嗯。”贠洪明若有所思,脑海中快速地检索着往日的朋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家谱》编写委员会就这样低调地成立并开始筹划第一单。贠回两人都是“奔七”的人了,退休后过着悠闲的生活,遛弯、打拳、车马炮……突然间“攒鼓”出这样一码事,心里无比兴奋,似乎又有了年轻时下井挖煤的那股劲头。老回把老伙计送出家门时,不无感慨地说:咱俩这辈子,年轻时在井下挖煤掘炭,奉献的是青春和热血,才有了京城的“一盆火”。现在退休了,又名副其实的发挥“余热”,哈哈……

老贠先去找了小玲,把他和老回一起成立《家谱》编写委员会的事向小玲一说,并邀请她当编辑,小玲一听别提多高兴了。她说现在天天闲着没事,只能靠跳广场舞消磨时间。老贠说那咱们就一起弄弄《家谱》这事,传承良好家风,也是传递正能量的好事。贠洪明还向小玲说了老回心里深藏的歉疚。小玲反倒没有老回那么多顾虑。她说:“回矿长真是人粗心细,咋还在心里挂着?在工会好几年,我还不知道么,身上背着工伤的比‘好人’还多,我老公不算最严重的……所以,我真的没记在心上。当初确实是找过他,可凡事没有模棱还有两可呢,我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老贠又把《家谱》编写委员会要找修编对象的事跟小玲说了。小玲说,这还找别人干嘛呀,回矿长一家,写本长篇小说都得分上下部,修《回氏家谱》就挺好。编完了回矿长家的,再编您家的。不说别的理由,就说“回”和“贠”这两个姓氏,就值得编。但凡一出北沟,就得有八亿人叫你“员洪明”。

小玲的话勾起了老贠的很多回忆。他在煤矿三十多年,没有一人直接叫对他的名字。甚至几十年过去了,仍旧有人喊他“员洪明”或者“老员”,八十年代办身份证,贠氏家族二百多张身份证上出现了雷同的错误。

可老贠嘬了两下牙花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摇了摇头,说:不成!也没做过多解释。

贠洪明先后拜访了南沟的刘强、秦庚、孙书哲和苏尔烈等十多个老友,另外借道走访了涞水与古易水之滨的几位故交。

好友之中,刘强比贠洪明年长十余岁,已然风中之烛,膝下有一独子,开了一个小采石厂。在贠洪明记忆中,生意还不错。可老贠见到刘强后才知道,他儿子在办采石厂第三年因放炮开石,不幸被飞蝗石击中,早已亡故多年,儿媳妇也改嫁了。现在老刘跟着孙子一家度日,孙子很孝顺,但是孙媳刁蛮,言语无情无面也无看顾。贠洪明请刘强在乡间酒馆里小酌几盏,谝谝闲传,便告退了。

老贠找到秦庚时,把办《家谱》编写委员会的想法一说,秦庚说,贠兄您要是修贠氏家谱,我赞成,而且您若钱不凑手儿,不用说借,兄弟没多有少,愿为您添把柴火。但是,我自己家就别整这事了。我没奶奶,爷爷早年一人逃荒,父亲是他半路捡来的孤儿,我这辈儿是单传,连个姊妹都没有,三辈总共六口人,現在我爷和我爸都去世了,还剩四口人,要是编家谱,斗大的字连一页都写不满,您说,这家谱有啥意义?

苏尔烈四十多岁,他和贠洪明、回友林都很熟。老贠找到他时,他正在村里给乡邻忙乎一桩白事。苏尔烈说,自从煤矿关停之后,他便回村参与了红白事“一条龙”的厨房班子,现在已是主勺。北沟煤矿尚未关停时,苏尔烈是最后一批矿工,但他没握过锨镐也没下过井,一直在食堂当大师傅。如今矿没有了,可他还干这烧锅攮灶的差事,可见他在矿灯帽和白厨帽两者之间,更喜欢后者!当贠洪明和他谈到《家谱》这事时,苏尔烈笑着说:您说的这事是好事。我给您留心问着点,我经常走村串庄给别人家忙活,红白喜事常有,总是听那些账房先生们说起家谱的事情,兴许三五户里面就能碰到一家愿意编的。但是,我家就不编写了。贠洪明对苏尔烈提供的思路很感兴趣,觉得他虽未能直接参与到编写家谱这事里,但其提供了一条非常有价值的业务拓展思路。老贠问苏尔烈为什么对家谱不感兴趣?苏尔烈说,苏家族人确实不少,一部分在拒马河北岸,另一部分在南岸。京冀依河而治,虽然只一水相隔,说起来是一衣带水的亲情,可生活水平、经济水平,因“京、冀”两字不同,就产生了极大悬殊。因此在各种价值的认知上便有不同理解。比方说,现如今北岸乡间婚娶随礼,一般叔伯嫡亲都是二百元起,而南岸因经济水平低,仍是五十元起,还有出二三十元的……一个大家族,多有支脉,很多矛盾都由此类事件引发,互相挤兑,继而踩踏亲情。我母亲在我几岁时就没了,我父亲说,七十年代时日子恓惶,母亲受了南北两岸妯娌间鄙夷的“闲气”,得了重症,临走前家中一贫如洗,想吃个鸡蛋都没有……所以,我后来学了厨子,就是为了能靠近伙房这“鱼米之乡”,想着总能有口饱饭吃……母亲在我脑海里,印象很模糊,每逢祭扫之日,别人家上坟置办各种干鲜供品,我却不然,总是早起煮好一大锅红壳鸡蛋,摆在母亲坟上……所以,家谱……苏尔烈没说完,呵呵呵自嘲地笑了……

苏尔烈家的往事,听起来心酸。但在贠洪明看来,维系亲情更是一个家族修续家谱的重要意义之所在。由此可见,倡导和传承良好家风,之于家族和睦,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南沟石匠孙书哲一家是个大姓家族,家境殷实。老贠多年前为一个矿工置买墓碑时结识的他。此人厚道实在,待人真诚,故此一直都有往来。孙家几辈人都以经营石材为生,主做石狮、墓穴、碑石及刻字等。孙家不但家底殷实,而且重视技能、人文、礼教,族人从小便教习凿石雕刻,手艺传承,而且送入私塾学习,所以均能提笔写字,拨珠算术,仅此京西一脉便出石匠、教员、医生、书法家多名,子孙中不乏干大事业及做大学问者。贠洪明从孙书哲口中了解到,孙家三年前刚刚修订了一次家谱,并取出一个装帧精美的蓝色书匣给贠洪明看,言称这便是由族中几位年长者根据旧家谱续修的新谱,另外又上溯至山东、河南两脉六代内族人的一部分家谱,进行了补修,皆编入此谱系中,修续完成之后印刷成册。但因《新谱》中发现了错字别字,以及一些已经无法核实或不翔实之处,所以也不乏遗憾。孙氏族人遍布四海,自修自续,工程浩繁,几位长者历时四年之久,行程近万余里,其中一位尊长在修续考察走访时,心脏突发不适,在他乡作古……另外,《新谱》采用古法胶泥活字排版,纸张选用上等徽宣,印好后,成匣六百册,各项成本共花了二十余万元,都有明细账单。我本想一人承担了此项费用,可各位尊长说这事不同于请客吃饭,这是每个族人的责任和义务,应每人各自承担的。结果这事引得大家议论纷纷,虽然有了成文成本成匣的家谱,但因资金摊销一事反倒离析了心距,结果适得其反。所以,今天一听老兄要做家谱这件事,我首先为您挑大拇指,这是大功德,我非常赞成。另外,我也给贠老兄提个醒,倘若涉及开支,不在于钱多钱少,必须要把话说在前头,话还要说得明透,不然到了最后,便是麻烦。

老贠一事无成,他很沮丧地把了解到的情况都倒给老回听。老回这些天也没闲着,打了很多电话,跑东跑西地走访了五六个以前感情不错的老友,但局面同样没有打开。两个人的满腔热情,此时消减了一大半,一起喝了半日花茶,也没想出什么破局的好办法。

天将黑下来时,贠洪明竟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他一筹莫展地说:“要不咱们别弄这个事了,本来退休后轻松自在的,天天吃点儿喝点儿不是挺好么,干嘛偏给自己套这个‘枷’呀?岳书记开那么一个会,就是传达一下上面的精神,传达完了也就完了,谁还较真儿?再说,老干部局的人,虽是干部,那也是‘老’干部,今天这个腰酸,明儿那位腿疼,后天又有人做心脏搭桥了,大后天说得不好听点……所以我觉得,要不……咱俩知难而退吧,有时,知难而退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我觉得知难而退是实事求是的具体体现。哥哥您说呢?”

老回闷头不语,他听贠洪明一说“实事求是”四个字,从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揉了一下已然松弛的眼睑,乜斜着看了老贠一眼,咽下了本想说的话。

贠洪明接着又说:“传承良好家风是主席说的。但是修续家谱,不是我这歪嘴吐出来的么?咱们没必要在这事上犟。传承良好家风,咱也可以干点别的事,想想别的办法传承也行啊?”

老回扬起头,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贠洪明,竟然有了一种陌生感。眼前这个人还是和他一起下井挖煤、同生共死的兄弟么?这么多年,他们何时畏惧过困难啊?可是今天老贠到底怎么了?

“你要不愿意做,你可以不做,我自己做,我就不信拱不动这个事!埋在地下几千米的煤,我都能把它拱出来,就不信这事我弄不成?!”

“老哥,我真不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年,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么。出生入死,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咱俩都是绑在一起的,咱虽不是亲兄弟,可比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不差分毫吧?你说我何时当过孬种?”

“没什么可说的,就一句话,咬着牙也得把这事弄成!”老回的咀嚼肌明显鼓动了两下。

“做事,我有的是劲儿,浑身上下都是劲儿,但是我现在是有劲没处使啊!找谁谁都不弄这个事,转了一大圈儿,大家都说这事费力不讨好!”

回友林理解老贠说的难处,他也承认刚才自己的不冷静。但是他没有什么歉意之词,只是拍了拍老贠的肩膀:“哈哈,这点小事算个屁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们再努努力,这世界上还没有咱哥儿俩办不成的事呢!对不?”回友林把自己的大手伸到老贠的面前。

贠洪明用力握起回友林那只宽大厚实的手掌,痛快地说:“好!刀山火海,兄弟陪着你。”

“哈哈哈!”老回爽朗地笑了,“雕易水砚的马大师,你了解了么?”

贠洪明摇了摇头:“我去了解过。马大师是个潜在的客户。他说打算修续,可是现在有两件事绊着‘马’腿儿呢。其一是马氏由来,健在的七位尊老有七种说法,互有印证,又互有相悖之处。”

“这事好办啊,易水是历史古地,我可以帮他联系省级的民俗专家、史学家以及其他马氏宗亲,互相求证一下。”回友林仿佛看到了曙光一般,说着便掏出手机,在屏幕上一阵划拉,要给朋友打电话。可被老贠给拦下来了。

“还有其二呢。易水砚是中国名砚之一。易水之滨自古雕砚者甚多。有些家族的从艺人在传承中渐渐消失了。但流传下来的也有五六家。马大师一家几辈人都以雕易水砚立世,古有‘宝研斋’字号。现被马大师做到家族史上最为鼎盛的阶段。可现如今,河北省要求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平日里低头不语者、雕砚技艺平平者,一听这个消息都觉得好事与自己有关。甚至早已外出打工多年的人都回乡递交了申请表格。可非遗传承人不是乘坐公交车啊,名额只有一两个。马大师表示,修续马氏家谱,钱不是问题,但是规格一定要高,内容一定要翔实可靠,还要让后人们看到马氏家族的荣耀,增强他们今后为马家争光的信心和责任感。家谱每十年一修,二十年一修……每次修编,都要起到可以影响马氏后人的良好作用。所以他想等非遗传承人这件事有了定论之后,再续修家谱,到时候也可以在马氏家谱里浓墨重彩一笔,给晚辈们做个榜样。”贠洪明说。

回友林轻轻地拍了两下手,说:“好好。这个马大师不简单。他的想法与你我不谋而合,这也就是《家谱》编写委员会的初衷。我们就是要让一个家族中好的家风、事业、事迹……流传下去,以激励后人。”回友林很兴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是他感觉到在和睦、有着优良传统的家族中,修續家谱这件事,是有需求的。“这个马大师给我也上了一课,一个家族不能忽视家族荣誉,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要有家族荣誉感、使命感、责任感……回头你再和马大师多聊聊天,他是个有思想的人,咱得从他肚子里多掏些宝贝出来。另外,他家的《马氏家谱》你和他讲,咱们暂不修编呢,但是咱得先收集资料、调查走访着,提前准备着,粘糖人不也需要熬糖的工夫么?”

这时,贠洪明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说:“是小玲打来的。”

“接吧,上次她不是同意了么?”老回问。

贠洪明划开了接听键:“喂,小玲,啥事啊?”

“没啥事,我就是心里不踏实,想问问我这编辑是被撤职了还是咋的?”

“撤职?没有啊!”老贠有些莫名其妙,小玲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怎么一直没通知我上班啊?我见天儿在家里坐着等通知呢,这一晃都半个来月了。”

小玲从年轻时嗓音儿就清脆,声声字字都能送到人的耳朵里。现在也五十挂零,但还是老样子,说话干脆和手眼勤快的劲儿,一点儿也没有因时光荏苒而改变。

老回从贠洪明手里抢过电话,先笑了两下,说:“玲儿,你在哪儿呢?”

小玲突然听到电话里面换了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回矿长?您……您好!”

“煤矿都关停这么多年了,哪儿还有矿长呀?叫哥!”

“回……回哥!”

“你这么一叫,我舒坦了!哈哈哈。”老回此时心情舒畅。特别是小玲来电话催问,更让他有了一种来自外界的支持力。他说,“你在哪儿呢?”

“回哥,我在家里呢!”

“我和老贠正在合计,打算晚上咱们一起开个小会,研究点事。正要通知你呢,晚七点钟在‘燕山楼’见。”回友林说。

“好的,我准时到。”

燕山楼之聚,三个人先聊了一阵往事,但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家谱》的近况上。贠洪明对小玲讲了缓慢的工作进展。刚一开始,爬坡上坎,回哥确实想迅速成就一单,他向岳书记也有承诺,先出个样本,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宣传。可事与愿违,两人腿都跑细了,原以为很有可能性的潜在客户,都以各种理由推辞,没有人愿意做编修家谱的“闲事”。不仅如此,贠洪明说他在与别人聊谈时,从来还未提及到那个敏感的“钱”字呢。如果再把“钱”字补上,嘿嘿,说不定还会收获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反应。

小玲独自照顾残疾的丈夫多年,后又守寡好几载,家中大事小情都由她来决断,长期以来便养成了果敢的性格。当她听了两位原领导的难处之后,便以一名编写委员会成员的身份说:“不用求爷爷告奶奶的,你们俩干吗不先从自己的家族编起?对别人家再了解,哪如对自己家族知道得多?给别人家编写,即使知道了对方七屋八代在哪儿居住,若是去走访,就保准能一步错路和冤枉道不走?即便不用去走访、调查,只打个电话,还得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在手机上按呢。再说,自己家族里的人大名小号都知晓,可别人家的人名,你能写出来都不一定,还得逐字核实确认,不然,你就不敢印刷,是不是这个理儿?这样一来,里外里都是时间。耽误的不是别人的时光,全是自己的工夫……家谱、家谱,写谁家的都叫家谱,现摆着近路不抄,为啥偏要费劲巴拉地舍近求远?”

贠洪明已受过小玲的一次启发了,今天她这么说出来,老贠并不觉得太突然。但是小玲今天这套话,如机关枪扫射一般“哒哒哒”地放了“一梭子”,他还是第一次听。小玲曾经在他手下干了两三年行政工作,打字写稿子没问题,但是她一向表现得都很内敛。在老贠记忆中,她好像没怎么说过话似的。倒是在煤矿关停之后,看见她在街边跳广场舞,他们才以煤矿老职工老领导的身份热情地打招呼,偶尔还杵在路边聊起以前矿上的某某某谁谁谁,并以“忆旧、惊讶+惋惜”的方式表达对往事的缅怀。

而老回则没有一丁点儿思想准备,小玲的话对他来讲,如同突然下了场冰雹,令他猝不及防,砸得他晕头转向,半张着嘴巴“呃呃呃”不停,没一句整话。

“第一单,就编您家的家谱!”小玲清晰明了地对老回矿长说。

“这……这不行!”老回这次听明白,急忙摆手推却,“不行,不行!”

小玲步步紧逼:“有啥不行?我看行!回氏家族,在大王岭之北炫赫了几百年,奉先谁不知道‘北沟回,驮煤驴’,依我这妇人之见,给回氏编家谱最合适。咱这《家谱》编写委员会,不能只看谁腆着胸、凸着肚、胳肢窝下夹皮包,咱还真得看看他家有没有可传承的东西,光辉的历史!贠老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要是随便找,摸摸脑瓜儿梆硬的就给他编,不管有的没的,他只要同意咱都给他写,那还有什么意义?他愿意,咱还不一定伺候呢,对不?”

“回哥,小玲说的理儿不歪。”

“不歪?有啥道理?你俩只知其一不明其二。北沟回家前几年为重修祖坟,有过一次比较大的纷争。起初‘山前山后十六回’都同意重修回氏祖坟,但后因风水一事,弄得大家分了心……所以,回氏家族不能先写,否则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脸,就拿现在回氏家族这种家族气氛来看,编到猴年马月也编不完,还焗着火呢!只要是包,里面就有脓!”回友林叹了一口气。

“哦——还有这种事情?”贠洪明说,“怪不得您这两年都没回老家过春节呢!”

“是呀!但是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想等咱们的《家谱》编写委员会编出几本之后,我带回山去,把健在的六爷八爷老九奶请到一起,让他们看看咱们这《家谱》编得如何,然后再顺水推舟,借这几位尊长之言,让‘十六回’各家主事儿的兄弟聚聚,都是回氏的事,当面把脓包挑破了就没火了,大家再和和气气把祖坟修了,把家谱续了——我是这么想的,分三步走!”

老回声音低沉,不必再细问详情,想也能想得出他心里装了多少思忖。他把今后的安排、心中设想,说得如此头头是道,看来已琢磨许久了。因此,小玲和老贠很识趣地把话头引开,不在回氏家族上空盘旋了。

“贠老兄,你家不也是北沟大户么?”小玲放弃了老回,继而转向老贠。

“行!这第一单,就编我家吧——贠氏家族!”

老贠出乎老回和小玲的意料,很爽快地答应了。但他并不是因為小玲的劝让而同意的。他完全是从《家谱》的近况进行内部突围,老回家族暂有不睦不能写,他想,那就从贠家开始写吧。

小玲惊喜地为老贠竖大拇指。

最后决议,《家谱》编写委员会的第一单,先从奉先北沟贠氏家族编起。要想取信于人,就得先立足自身。老贠坦言《家谱》要想打开局面,第一单就得先拿出一套有说服力的成果,否则谁会相信咱们三个“煤黑子”能干文化人的事儿?说得再好,不让人家看见东西,终归差点感觉。以北沟贠氏家谱为发端,先打出第一炮,这一炮一定要打得山响,打得漂亮!

老回决定去租个房子,他说《家谱》编写委员会要开始工作了,就得像那么回事,有一块阵地,起码得有间房,置几套办公桌椅。电脑必不可少,小玲说她把自家的搬来就行,怎么地家里家外都是她用。老贠说“皮儿”你花钱,那“瓤儿”由我来,桌椅、板凳、空调、水机,再弄几个文件柜。回友林对老贠和小玲的做法很感动,说这本是自己惹出来的“事端”,结果还让你俩“搬工自带烙饼,吃煎饼卷大拇哥”,愚兄愧对你俩了。老回把房子租好之后,又到菜市场买了一块四六比例独板杜梨木面案,自己动手,在面案上雕了三行隶书:上行为“《家谱》”两个大字;中行为“编写委员会”;下行为“编辑部”。做好之后,以乌漆漆底,以清漆调配铜粉漆字。一块非常大气的牌匾就做成了。贠洪明和小玲惊诧万分,对老回的创意啧啧称赞,说这块金字招牌要是去厂甸制作,没三千“大洋”断然拿不回来。小玲提议这牌匾先放编辑部里别悬挂,等《贠氏家谱》印出来之后,回大哥您多请几家媒体来,搞个小仪式,再请几位大领导来,为《家谱》编写委员会剪彩揭牌,多好。

“小玲这个主意甚妙!对,就这么办!”老回说。

“看看这是什么,这宝贝对咱们来说就是一颗定心丸!”

贠洪明说着,从挎包里拿出套着蓝布面书匣的《孙氏家谱》递给回友林看。老回被惊得眼珠都快掉到地下了。他赶紧伸出双手去接,轻轻放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拨开书匣侧面的两道牛骨别销,打开匣盖,一本与书匣同色封面的线装书映入眼帘。在封面正中间位置有用繁体隶书书写的四个稳稳当当的大字——“孙氏家谱”。

“哎呀,老贠啊,你可真令回某人刮目相看呀!你这是从哪儿踅摸来的啊,这简直就是咱们的范本啊!”回友林将《孙氏家谱》从书匣里取出,一手托举一手轻然拨页,口中不时叫绝。

《孙氏家谱》共有十四部分,先后为:孙氏八字族训、族规、治家格言、目录、图照、溯源流脉、辈分十二字表、宗亲族谱脉络世袭图表、宗祠祖坟修缮事记、家族十二名人传(奉先一脉)、家族风物记、族人生卒年表(奉先一脉)、族人从事记略、编修记略。

回友林漫翻着《孙氏家谱》,贠洪明在一旁为他做介绍。

“妙,太妙了!”小玲学着老回的口吻说。

老贠说:“我翻看了多本家谱,这本是从孙书哲家借来的,历时四年编修完成,也是我看到的最翔实的一本。那次我本来是去找他,想问他有没有编修家谱的想法,可没有谈成,却得到这匣他家才编成的本子。你再看看这纸张,还有这古法胶泥制模、活版印刷出来的方块字,老宋体,板板正正的,多漂亮,不但正规、威严、而且古朴、大气。你俩有没有感觉到,在打开书匣那一刻,像孙氏家族的良好家风扑面而来。十二名人传中记录了孙家十二位先人事迹,有两名打鬼子牺牲的抗日英雄,四名石雕艺术大师,三名书法家、还有两名教授,一名在复旦大学教中文,一名在台北文院教国学;《家族风物记》一章中,分别记录了奉先、山东、河南等族脉聚居地的历史风物,古甘棠树、先祖开凿的老井、老门楼、粮仓、戏台等;族人从事记略一章中,记录了几百名族人一生所从事的工作、官至何位、有何建树等。我粗略地看了一下,孙家官位最高的现在在A省政府工作,任副省长……”

回友林倒吸了一口气,摸着自己的脑袋不无感慨地说:“说心里话,在我这颗肉球球里,张罗要给别人编的‘家谱’都没考虑这么周全,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多的内容?要是家家都有这么一本家谱,何愁良好的家风不能传承,孩子不能成材啊!我只草草这么一翻,孙氏家族的荣誉感、自豪感在我这个外人心里都油然而生了,你们说,这本家谱里被写进名字的人和尚未被写进去的晚生后代,在他们家族中,就有这么好的楷模、事迹,谁还不积极要求进步?谁还会去作奸犯科呢?”

“要我看,这本家谱还有不足,回兄、小玲你俩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还有?我看这就挺好了!”小玲说。

“重男轻女!”老贠随便翻了几页,说,“你们看,‘族人从事记略’中,记录的都是族中男性干了什么,而没有一名女性。女性只在‘宗亲族谱脉络世袭图表’写了一个人名,就连‘族人生卒年表’里都未提及,你们说这是不是重男轻女啊!”

“她娘的,嘿嘿……还真是这么回事!”老回一拍脑门儿,“我还真没注意到,老贠,这可不行,在咱们要编的家谱里,绝不能这么做。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必须要一视同仁!”

“《贠氏家谱》要是歧视女性,我就不给你家排版。”小玲笑着说。

经过六个月的紧张筹备,动员、写访、电话、发函、汇总、编写、核实、排版、校对、制字模,购徽宣、胶制活版,到了就差最后几道工序——“印刷、装订、入匣”的前夕,回友林主编发表意见:对于家谱的编印,“编”要重于“印”,要把狠功夫下在“编”上,要严把“编”的质量关,必须要从第一单开始,执行一项“印前集体再复核”制度,以免出现“一疏忽成千古恨”的憾事。家谱也是史书的一个门类,写史就要真实、客观。回主编还规定了再复核的规格:编写委员会、编辑部人员全部到场;家谱修续家族主事、副主事等至少两人到场;公证处或律师事务所司法见证人(两人以上)到场……到场的“场”,不设在《家谱》编辑部,要设在主张家谱修续家族的聚居地。集体再复核时间要求不少于两个工作日。

按照回主编这一“开山编训”要求,《贠氏家谱》印前集體再复核的地点选定在北沟深处贠氏老宅场院。

八月的一个伏天,一棵千年老银杏树犹如一把撑开的巨伞,为北沟贠氏的老宅场院遮避炎炎烈日,送去舒爽的荫凉。回友林主编率领《家谱》编写委员会、编辑部人员、司法见证人员一行,与贠氏家族中两位尊长主事三爷爷、副主事贠洪金(贠洪明的堂兄),另外邀请了杨子江等两名文案专家,共十余人围坐在场院一张长方形石桌边,逐字逐句地检查、核实、校对、讨论《贠氏家谱》印前最后一稿,包括家谱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字号大小、书写格式、排列位置等。每人都十分认真,深知这再复核的重要作用与意义。

北沟贠氏老宅场院里面,实际上不只是这几个人,除去“服务人员”以外,墙里墙外还有许多贠氏家族的人与村里百姓围观。回友林主编在门外的墙上挂了一块纸牌子,上面写了一句话:欢迎提出家谱修编意见。

这次集体印前再复核,真是一次实事求是的工作。回友林提出这条规矩的时候,贠洪明心里还藏了一点小意见,复核就复核吧,还有必要请司法见证人么,真是小题大做了。另外,把办公地点移出办公室,放到几十公里外的山沟里,这也太形式主义,有必要么?你就挂这么一个牌子,对于那些天性淳朴的家族里的人来说,谁又好意思提意见呢!可令贠洪明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再复核真的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一天上午,刚刚走进老宅场院,回主编就看到了那棵千年参天老银杏树。他问贠洪明这里一直是贠氏的老宅么?为什么《贠氏家谱》“家族风物记”一章中没写这棵银杏树啊?其实贠洪明都有十多年没来这个老宅院了,他早把这棵树给忘了。贠洪明一边在心里为回友林这“开山编训”点头称赞,感觉到了现场办公的重要意义,同时也意识到了这真是一个很大的纰漏。他赶忙询问副主事堂兄贠洪金。贠洪金说,这棵老银树好多年前就被国家钉上铁牌牌了,什么树种、多少岁、属于几级保护林木……所以,我认为这树已经不属于咱们贠氏家族的了,就没有写。老回对洪金说,老兄您说的没错,国家对这树有管理权,但它是在贠氏家族的老宅院里,贠家人在这棵树下生活了好几百年,怎么能没有故事呢?我们编《贠氏家谱》并不是为此树确权、归谁所有,编写这些家族风物,就是让今人、后人都能有一种对家族的热爱、怀恋、自豪之情,从而强化家族的团结之心,增强家族凝聚力。贠洪金不停地点头称是,承认是自己没理解透彻堂弟贠洪明交代他的话。他用手指着场院里开再复核会用的长方形条石桌问回主编:那这个石桌子也应该算吧?族中的老长辈们,好几代人都在这石桌旁商议族中大事,也好百年了。贠洪金老兄沾沾自喜他对《家谱》编修认识的提高,这可急坏了一旁的贠洪明。贠洪明无奈地问堂兄这石桌又为何没写给他?贠洪金嘿嘿一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咱这里是山区,满山沟子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有啥新鲜的嘛……他说着又朝场院的角落一指,那个我也没写,你说算不算?——老水窖!好几百年了。水窖家家户户都有,现在还有用的,可别人家的都是光溜溜用洋灰(水泥)抹的,全村可能只有这个是石头砌的,很多年都不用了,漏水,所以我就没给你写上。上次我去你家时,我看你白花花的自来水都不喝,而是打电话叫人送一桶桶的纯净水,所以我寻思你怎么也不会稀罕这老水窖吧?老回看了一眼身边的贠洪明,贠洪明一言不发,脸上却是又气又无奈的神色……

集体再复核的第二天上午,有个乡亲走进院门,走到石桌旁问哪位是回主编。回友林说,我是。那人握着回友林的手说:我看你们这些人干活还成,有一种山里人的实在劲儿。我代表我们老齐家二百口,想请您把我们家族的家谱也给编修一下,不然家族里面的好传统、好规矩没有人这样认真地编一编、总结总结,传来传去就传丢了……这是意外的收获,回友林与这位齐氏后人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定了详谈时间。

现场办公也有突发事件。在第二天午后,《贠氏家谱》印前最后一稿再复核工作即将结束时,一个彪乎乎的女人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哐”地一脚踹翻了院里的一个木板凳。

“我不是来踢场子的,我就是想问一下,《贠氏家谱》是不是得包括贠姓所有人丁,死了的算不算?”

这个女人是贠洪明的侄媳刁兰兰,她男人贠玉涛二十多年前去世了,没留下孩子。后来她坐地招夫,入赘的男人名叫张大雨,两个人生了一个儿子。因为他们继了玉涛的家产,儿子报户口时,她和张大雨商量,儿子得姓贠。张大雨通情达理,按贠姓辈分排序,儿子在“志”字辈上,于是他俩便给儿子起名为贠志国。后来,这两口子又生了个男孩,才姓张,取名志民。汶川地震那天,张大雨因病去世了。在这次编写家谱做调查时,贠洪明把条件说在了最前面,入家谱的人,除却已故者,每人交一百元工本费。可刁兰兰日子过得紧巴,家庭构成情况也比较复杂。贠洪金通知她交二百元钱,她当时就炸了肺了,她说次子张志民也是在贠玉涛留下的这院子里出生的,根儿在这儿,也排了“志”字,要是交也是交三百,没有交二百的道理。说完,她突然又问死去的张大雨能不能入家谱?贠洪金说:张大雨凭什么入?严格地说贠志国都不能入。刁兰兰一听这话,腾地一下便火上了房。要是不把张大雨、贠志国、张志民写进《贠氏家谱》,那她就一分钱也不交。贠洪金说你爱交不交,不交就不给你写,制度不是我定的,但是交钱是认祖的表现,认了祖才能让你归宗。你不交钱,我就不给你家报名。贠洪金背着手,走出她家院子时,还甩给她四个字:过时不候。

回友林走到刁兰兰跟前,说:“我是《贠氏家谱》的主编,这位妹妹你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意见么?”

“我就想问问已经死了的姓贠的人,能不能入家谱?”

“当然可以了,这本《贠氏家谱》里面,有一多半都是逝去的先人呀。”回友林说。

“那好!这话是你说的,我那孩子他爸就没写入家谱。贠玉涛撇下的‘小可怜儿们’都没写入,要是不让我们一家人入家谱也可以,那他贠洪明也不能入。按辈分我跟贠洪明应该叫叔,可现在我不跟他叫叔了,我叫他大——混——蛋!另外,我还告诉大家伙,贠洪明根本就不姓贠,他不让我儿子入家谱,他更不配入《贠氏家谱》,因为他是他妈带着肚儿到的贠家!他根本就不是贠家的种!”刁兰兰在场院里大声地叫喊着,揭开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回友林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不知所措,把目光投向老贠,可此时的贠洪明也是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又把目光投向了贠洪金。

自从刁兰兰走进场院的那一刻,院墙外面就开始站满了人,院子里也陆续走进了很多围观的乡亲。有的还叫喊着“张大雨、张志民都应该入家谱……”而且吵嚷声越来越大,听得回友林迷迷怔怔,什么叫张大雨张志民都应该入?这不是在编《贠氏家谱》么?

“刁兰兰,你撒什么泼?”贠洪金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他挺身走到刁兰兰面前怒斥道,“赶紧回家去。別在这儿耍猴儿!寒不寒碜?”

“我就不回去,你们都不嫌寒碜,我一个老娘儿们,还怕个啥!”刁兰兰见贠洪金在回友林面前萎缩着头,就更来了劲,她转身向围观的人群呐喊起来,“贠氏父老,左右乡邻,大家评评这个理,得给我做主啊!”

一时间,场院内喊声又起:“张大雨、张志民应该入家谱,认祖归宗!”

回友林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贠洪金,但又强压着胸中火气,说:“副主事,您赶紧给解释一下!要是家谱编得有问题,我们再修正,要是没有问题,这算怎么回事?”

“回主编!家谱编的没问题。哎——”说着,贠洪金便从石桌上拿起一本《贠氏家谱》草稿,轻轻展开了家谱中折叠着的一张长长的“贠氏宗亲族谱脉络世袭详图”。贠洪金招着手说:“刁兰兰,你过来自己看!这图看明白了,再看最后一页!”

刁兰兰不明何意,走上前看了两眼这张一层一层标满了密密麻麻人名的图表,但她看不明白这图是怎么回事。回友林走到图前,问她家男人叫什么名字?刁兰兰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头,支支吾吾没有说话。

贠洪金对家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贠氏家谱》主事三爷爷说:“三爷,这事只有您老出面了。”

三爷爷已有八十三岁高龄,但耳不聋眼不花,精神健旺,身体也很好。平时还到山路上遛弯、去梯田里侍弄果树。

“好,我听明白这档子事了!”三爷爷走到回主编旁边,向他耳语几句,然后友林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玉涛媳妇,刚才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有道理。玉涛是我重孙子,只可惜他没得早,但是他有这样的媳妇,敢于为他这一脉贠姓,续骨血、争名位,若九泉之下有知,也会含笑的。三太爷也要为你挑大拇指。”贠三爷朝院里院外围观的族人乡邻望了望,大声道:“大家刚才都喊着张大雨应该入家谱,张志民也应该入家谱。我谢谢大家了。大家可以随我近前一步观看,来,玉涛媳妇你也走近点,我指给你看!”

于是,刁兰兰和围观的人随着三爷爷一起走近石桌,站定旁边。

三爷爷在“贠氏宗亲族谱脉络世袭详图”上很快就找到了贠洪礼,贠洪礼旁边是他的妻子赵淑芝。贠洪礼下面有四个人名,分别是他的三个儿子:贠玉涛、贠玉柱、贠玉良;另外一个是贠洪礼的女儿贠玉芬。在贠玉涛的右侧平行位置是他的发妻刁兰兰。在刁兰兰右侧平行位置写着“张大雨”,在张大雨名字右下角小字标注了一个“续”字。在张大雨正下方有两个名字,是他与刁兰兰所生的两个儿子:长子贠志国、次子张志民……

“大家都看明白了?家谱这么编可有不妥?”三爷爷背手高声问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没有!”众人齐呼。

三爷爷又转过身低声问刁兰兰:“玉涛媳妇,你看这么编,行么?”

刁兰兰吭哧了半天,也没有再说出一句整话。她运了运气,手指着贠洪金终于说道:“是他通知时说不交钱就不给上名的,还说是编委会贠洪明、贠、贠……叔叔定的规矩。”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贠三爷说,“这是我定的规矩。不是针对谁,也不是难为谁,只是敦促大家都主动一些而已。区区一百元钱,对修续《贠氏家谱》来讲,可谓是杯水车薪。但是,就是想通过这一百元钱,让大家都对此事加以重视。你既然是贠氏家族一员,那么你就要对贠氏家族集体的事情多上心,要有责任心。大家还要有族兴我荣,族衰我耻的家族荣誉感、使命感。此次修续《贠氏家谱》,每人资助费用明细,都印在族谱最后一章,都有名字。玉涛媳妇你家应该交的那三百元,你至今没交,是你五叔贠洪金为你垫上的,大家若是不信,都可以到桌子这边翻看一下。”

“啊?五……五叔?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刁兰兰的脸顿时羞得通红滚烫,嘴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扭身转头就跑,甩下一句:“我给五叔回家拿钱去。”

这时,贠洪明从桌前站起身,说:“大家都留步。侄媳你也先别走。既然刚才说到我了,我贠洪明也给大家讲个清楚明白,请大家伙给一个说法,我可不可以入《贠氏家谱》。”

“叔……您,您还是别说了……”刁兰兰不好意思地说。

“不要紧。这不怪你。我本来也应该和大家有个交代……”贠洪明很平静地说。

在六十四年前,有一个名叫杨兰的女人,挺着浑圆的肚子走进贠家,她嫁的男人名叫贠宗平,是个二十岁的光棍汉。杨兰进门二十天后,产下一个男婴,随了贠宗平的姓,排行“洪”字,起名为“贠洪明”。贠洪明的生父叫赵树河,山北大台人,家中穷困,父母早亡。赵树河与贠宗平是同在一个矿洞挖煤的矿工,两人亲如兄弟,关系非常要好。有一天下井时赵树河被坍塌下来的煤矸石砸中了后脑,贠宗平舍命背他出井,可人就只剩了一口气。他用微弱的气息,将怀有身孕的妻子托付给了贠宗平……

贠洪明声音颤抖,他激动地说:“我感谢家父贠宗平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听母亲说,我一生下来,他就为我定了‘贠’姓,排了‘洪’字,取了‘明’字。为了不让我受委屈,兑现他对我生父的承诺与重托,父亲一生坚决不要自己的孩子……我感激贠家对我和我母亲的大恩情,感恩我父亲贠宗平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父爱,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是我最最伟大的父亲,我的好爸爸!我要好好孝敬他,为他养老送终。今年腊月初八,父亲米寿,我想为他老人家好好操办这次寿宴。今日提前诚邀贠氏家族所有人,届时大家‘燕山楼’一聚,温粥、叙旧、抒怀……”

这时,贠三爷高门亮嗓地问:“大家伙儿说一说,贠洪明,能不能编入《贠氏家谱》?”

“能!”贠氏老宅場院里响起一阵齐呼之声。

方 言:本名孙海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阳光》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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