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舍小取大”现象看华语与早期国语的一致性
2023-03-13刁晏斌
刁晏斌
引言
迄今为止,我们一共看到两篇论文谈及华语词汇的“小”与“大”问题。第一篇是郭熙所写,文中总结了新加坡人的华语用词规律,其中第一条是用“小词”换“大词”[1]。按照文中所说,前者指隶属于某一上位词的那些有细微差别的下位词,而后者则指其上位词;所谓“以‘小词’换‘大词’”,就是在具体的使用中把下位词换成上位词,如郭文所举的例子,弃用小词“扛、提、端、拎”等,而代之以与之相对应的大词“拿”。
第二篇论文是汪惠迪所写,该文对比了马来西亚华语与普通话在词汇方面的几个重要差异,在其中的“同形异用词语”下,列出了“指大与指小”一类,并举例说明。比如“攻击”,普通话指进攻,有指大的色彩,而华语可指一般的击打等行为,则为指小[2]。汪文虽然是立足于华语与普通话的差异,但就华语的实际使用情况看,“攻击”并非只有指小一种,有时也可以指“大”,只是不如前者常见。
本文所说的“小”与“大”,以及“舍小取大”,主要基于上引郭文的划分与表述,同时也结合了汪文所指的部分现象,具体而言,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要点:
其一,所谓“小”“大”之别,是词的上下位关系与具体位次的不同。“小词”是下位词,“大词”是上位词,舍小取大就是在具体的词汇运用中舍弃下位词而选取其上位词,或者说是用上位词取代其下位词。
其二,所谓“大”“小”之分,是词的语义范围及使用范围的不同。华语“攻击”等指小与指大兼备,因而语义范围比普通话更广、使用范围比普通话更大,并且由此而与华语中某些语义及使用范围较小的词发生替代关系。
其三,上位词与下位词的区别,其实也是一种语义范围的大小之别,最终也体现在实际使用范围的大小上。所以,以上两个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是重合的,它们共同构成华语词汇舍小取大现象的客观基础。
以上所说,通过下面两个用例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1)动漫少女吴易甜……被哑铃攻击头部致死。(1)本文华语用例均取自近五年的马来西亚华文媒体光华网和e南洋网,共约1000万字。为节省篇幅,我们一律不标出处。
(2)女伤者受访时指出,男友之前曾对她动手,但不曾出动武器,但这次却突然发疯持刀攻击她。
按,前一例“攻击”的武器或工具是哑铃,因此表达的应该是“击打”义,这样两个词之间就发生了替代关系;后例用的是“持刀攻击”,则“攻击”大致与“刺/捅/砍”等相当,也可以认为前者取代了后者(2)华语中,与这里的“攻击”意思相同的“击打”也在使用,如“一名男警察用手大力击打海伦的腹部”,只是这样的用例很少,同样的意思一般都用“攻击”。至于“刺”“捅”“砍”等,也都有实际使用的例子。。综合以上二例,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在具体的使用中,因为“攻击”的语义范围更大、使用范围更广,所以在特定的语境中可以表示某一具体的、隶属其下的动作行为(这里是“击打”及“刺/捅/砍”等),因而成为上位词,而这一具体的表现就是“舍小取大”。
至此,我们可以给本文所讨论的“舍小取大”现象作如下界定:在具体的语境中用上位词或语义范围大的词取代下位词或语义范围小的词。这是华语词汇运用中一种非常具有特色的常见现象,与普通话形成非常明显的差异,因此非常值得深入探究。本文立足于马来西亚华语,主要从“来源”角度对此进行考察与说明。
一、华语“舍小取大”现象例析
通过以上分析与表述,大致可以了解什么是“舍小取大”现象。以下,通过具体词在具体使用中的表现来作进一步的说明。
我们以动词“懂”为例。《全球华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华语》)对此词的释义是:
①了解:~得|~事|~行|~英语。②知道:“请问飞禽公园怎么去?”“我不~”。|
你~不~苏州有什么土特产?用于新马泰印尼等地。
有人对新加坡口语中的“不懂”作过以下描述[3]:
新加坡人口语中,用得最多的否定句是“不懂”。我们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A:“现在是几点?”B:“不懂。”
A:“你看这天会下雨吗?” B:“不懂。”
A:“这个句子是什么意思?” B:“不懂。”
这里的 “不懂”包含了“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和“不理解”。
其实,不仅是新加坡人的口语,就是马来西亚华人的书面语中,这样的意义和用法也极为普遍,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用如“不知道”的“不懂。例如:
(1)他们(国阵)是不知或装不懂。
按,此例“不知”与“装不懂”为选择关系,正说明“不懂”也就是“不知”。以下一例则是直接把“不知道—不懂—知道”对应性使用,更清楚地说明“懂”与“知道”之间的同义关系:
(2)这事很多内阁成员都不知道,就连公正党总秘书赛夫丁在受访时都表示不懂,直到看到媒体报导才知道。
以下两例虽然没有以上这样的对应性使用,但是表示“不知道”的意思同样也是非常清楚的:
(3)对女乘客来说,妳根本不懂自己上了谁的车子,他有没违法记录。甚至,妳一旦遗漏物件在车上,可能很难追回。
(4)他怕我往后不懂如何成为冠军,希望我谦虚点。
除了与“不知道”同义外,以下几例中的“不懂”如果理解为“不理解”或“不明白”,是十分顺畅贴切的:
(5)但是结婚前,他承诺会好好待我,我也一直相信他……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到后来会走到这地步?
(6)我实在不懂为何总统会对一个让我们的军队、外交官、情报官员曝露于危险的人感到特别怜悯。
以上二例中的“不懂”前分别加上情态副词“真的”和“实在”,而其后则分别有“为什么”和“为何”,这就能够证明“不懂”并非简单的“不知道”,而是“不知其所以然”或“不明就里”,其实也就是“不理解”“不明白”。
在一般的理解中,“不明白”与“不理解”意思相近,可以作这样解释的用例再如:
(7)理科生杨雯贻则说,每周都会留校一天一小时半上中文课,其他则是靠着自修增强中文能力,在遇到不懂之处就请教老师。
至于以上引文所说的“不懂”,表达的基本与“不知道”是同一个意思,比如以下二例就是既可以理解为前者,也可以“翻译”为后者:
(8)儿童被性侵是因社会对于儿童性侵的认知尚浅,有些父母不懂怎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9)虽然漏水问题目前受控制,但是不懂何时又会再发生,真的很懊恼。
除此之外,华语中“不懂”还有另外一个常用义“不会”,这里的“会”大致是“通晓、掌握”的意思。例如:
(10)许多长辈都以嫌麻烦和不懂网上电脑操作,一意选择每月以现金支付予保险员。
(11)他们的共通点是年迈无法工作,不懂申请福利金,最糟是无人可依。
(12)由于很多槟民习惯私家车代步,很多乘客不懂分辨的士和出租车之别。
华语中,“不懂”的肯定形式多为“懂得”,也经常表示“知道”的意思。例如:
(13)政府要求志愿消防队透过各种训练,确保每名队员在火灾发生时都懂得如何应对。
(14)孩子在耳濡目染之下,日后也会懂得回家看长辈、陪父母。
(15)人们越来越懂得照顾健康,汽水的销量不比以前畅销。
此外,与“不懂”具有“不会”的意思一样,“懂得”也经常表示普通话“会(熟悉、通晓)”的意思,例如:
(16)一名中年陌生华裔男子亲近他,询问他是否懂得说福建话。
(17)金马仑则是各族人士一起做生意,很多巫裔也懂得讲华语。
(18)我留有书籍,也亲自传授,孩子们都懂得这门手艺。
同样的意思,也经常只用一个“懂”来表示,例如:
(19)现今科技发达,“P图”几乎个个都懂,无论高矮肥瘦、靓或唔靓,都能完全将一个样貌平平、身材平平的人变为女神级样貌,魔鬼般身材。
(20)刘毓透过关系把女儿安排到一间知名律师事务所工作,然而只懂读书的素素一开始便处处碰壁,使她沦为“公司可有可无的人”。
此外,“懂得”有时也可以表示“清楚、了解”的意思,例如:
(21)因为对方身为律师,理应比一般人更懂得法律。
(22)我不知道他是否懂得现实。若是,他应该知道这是背叛党及他执政国家22年留下的功绩。
“不懂”有时也取“不懂得”形式,意思与前者相同。例如:
(23)一些“太天真太傻”的青少年,并不懂得有些身体部位是不能让第三者触碰,以致于不懂得保护自己,成为性侵或性骚扰的对象。
(24)家人在蒋昊文将满2岁的时候,发现他仍不懂得走路,甚至连椅子都无法坐稳,于是带他到医院检查,结果证实蒋昊文患上脑瘫。
(25)尤其幼小的孩子在尚不懂得分辨的时候,看到任何内容都会照单全收。
有时,“(不)懂得”表达的意思可能比单纯的“知道”等还要复杂一些,例如:
(26)该工程进行时,路段上置放多个障碍物,由于有不少顾客不懂得绕道,而不光顾其小贩中心。
笔者认为,此例实际的意思是“不知道怎样绕道”,而不是“不知道绕道”。以下二例大致也是如此,表达的是“知道怎样……”的意思:
(27)为免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掌管州教育事务的拿督达祖行政议员必须召开会议,向州内各县教育局官员汇报此事,让他们懂得面对和处理。
(28)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懂得找机会,不轻易放弃。
此外,有时“懂得”还可以表示上述意思以外的其他意思,这一点通常由与之共现的词语提示或显现,只是这样的用例不多。例如:
(29)被媒体询及为何会懂得药物,她说年轻时刻在还未嫁给Pak Mie前,曾经在后备军医疗部服务长达7年,所以多少对于药物有所认知。
(30)多少懂得掌握时装款式的杨英秀表示,她钟情裁剪女时装冥衣,熟能生巧。
(31)慢慢,兰海开始懂得照顾自己,如夏天会懂得自己浸泡在水里降温。
以上三例中,第一例前边的“懂得药物”与后边的“对于药物有所认知”相对应,而这也就提示,此例的“懂得”大致义同“有所认知”或“认识”;第二例中“懂得掌握”相邻共现,颇似文言的“同义连文”,表达的应该也是相同或相近的意思;第三例中有“会懂得”,我们趋向于认为这也属于同义连文。关于这里“会”的意思,周清海指出,普通话中表示达到某种水平的“能”,新加坡华语趋向于用“会”表示,换言之,这里的“会”大致义同表示达到某种水平的“能”,周书举的例子是“在新加坡学了半年华语,现在他会用华语交谈了”[4]78。
这样的“会”在马来西亚华语中也时有所见,例如:
(32)她说,孩子的学习情况令人鼓舞,与家人交谈时会用华语交谈。
以上事实说明,华语的“懂”和以之为核心的“不懂”“懂得”在具体的使用中,与“(不)知道、清楚、明白、理解、会”等构成一组同义词,一定程度上具有可替换的关系,并由此构成了以下的约等式:
懂(得)≈知道+清楚+明白+理解+会
这样,“懂(得)”实际上就成为一个大词,而“知道”等则成为与之相对的小词,前者在具体的运用中取代后者,就是我们所说的“舍小取大”现象。
二、由上述现象看华语与早期国语的一致性
我们在具体的调查中发现,华语词汇“舍小取大”现象系受多种因素影响而成,比如外语的影响、方言的影响等。另外,还有一个重要方面,这就是对中国早期国语同一用法的继承(3)这里的早期国语,指的是20世纪初到40年代的中国国家通用书面语言。。比如上文讨论的“懂(得)”,其表示“知(道)”意思的用例在早期国语中就十分常见,例如:
(1)麦律师展一图命证人指证,问图中所载你知道否?答不懂,问其他地图懂否?答不懂。(《申报》1919.3.27)(4)本文早期国语用例取自“瀚堂近代报刊”数据库,该数据库汇集300余种可全文检索、5000余种可标题检索的清末至民初的报纸和刊物,是研究早期国语的一座宝库。
按,此例中,前一话语的问话是“知道否”,而答语则是“不懂”,正说明“知道”与“懂”同义。以下二例“不知”与“不懂”错综为文,表达的也是相同的意思:
(2)求学的人所以也只知道念书,以为读书破万卷,便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懂。(《北京大学学生周刊》1920年2月号)
(3)在各处爱美的戏剧家脑中藏着这样的偶像很多;有些是因为受了上海各报中的大字戏院广告暗示底力量,有些是因为听那些不知戏剧,不懂美术的亲友底夸张。(《晨报副刊》1921.11.11)
更多的用例中,“懂(得)”并未与“知(道)”相对共现,但其所表达的意思还是非常清楚的,如:
(4)茶房问他喜欢吃中餐还是西餐,他不懂西餐是什么物事,便追根间柢。(《小说新报》1917年1月号)
(5)现在我们大家须要懂得,拼音是拼音,拼音文字是拼音文字,二者相似而不同,相去有十万八千里。(《新青年》1918年5月号)
此外,“懂(得)”也可以表示“知道”以外的其他意思,当今华语用法显然与之有直接对应关系。例如:
(6)作诗是为的表现自己,还可不顾读者之懂不懂,至若译诗则大概都是希望读者理解、赏会的,所以欧化的范围就不可没有限制;否则何必译呢?(《诗》1922年3月号)
(7)虽然懂得他说的甚么,还要明白那句说话根据的道理。(《新潮》1919年3月号)
(8)一个煤矿工由十三岁到六十岁只懂得运煤,一个打钉匠,由少年到白头,单会打钉。(《北京大学学生周刊》1920年2月号)
以上三例中,“懂(得)”分别与“理解”“明白”和“会”相对应,意思相同。
上述情况并非个例,已有研究证明,当代华语中的很多形式及用法均与早期国语有直接的承继关系,可以看作后者在华语中的存留,而当今华语“舍小取大”时所用的某些大词之所以“大”,就是因为直接保留了其在早期国语中的语义及使用范围。
以下,我们再通过三个例子来对此作进一步的证明。
1.“拯救”
“拯救”一词在当今华语中用得较多,使用范围比普通话大得多。在“瀚堂近代报刊”数据库中,此词首次出现在1854年,即以下一例:
(9)(波布士号)扬帆驶往巴拉的士洋面,救济月前在彼搁礁之害之亚船只,将其船中人及搭客等拯救过船。(《遐迩贯珍》1854年第8号)
此例中“拯救”与“救济”并用,表示的意思相同,即为“救援、解救”之义。此后,该词用例日渐增多,到1920年就达到220例,其表义范围也越来越广。例如:
(10)他们的上帝必拯救他们,他救自己的民如救群羊。(《新潮》1920年5月号)
按,此例前用“拯救”,后用“救”,说明二者意义相同,而在实际的使用中,情况基本都是如此:在理解前者的具体含义时,往往可以按“救”族词中的某一个(如“救助、救援、援救、搭救、解救、挽救、抢救”等)来理解。
以下是《新青年》杂志中的一组用例:
(11)伏思母子两命,全仗该医士热心拯救,均庆更生,该医士医术精深,慈善为怀,鄙人实难缄默。(1920年1月号)
(12)余城均淹没水中,房屋倾圯,老弱飘流,慈善各团奔驰拯救。(1920年8月号)
(13)拟就目见被灾最重之村,拯救极贫儿童八百名,每名按月酌给大洋二元,令其父母亲属自行抚养。(1920年11月号)
(14)人民用尽心力,还不能拯救自己的危亡,又于自己有损无益。(1920年12月号)
(15)帮忙振兴实业,拯救贫民,采柴木抵御寒冬,保存房屋的颓败,都是我们的责任。(同上)
普通话中,“拯救”的义域缩小,《现汉》第7版释义为“救:~被压迫的人民”。刘叔新主编《现代汉语同义词词典(新四版)》(中国社会出版社2011年)对此词的解说是“强调使从较大的危险或深重的苦难解脱出来……有庄重的态度色彩,意思不如‘搭救’‘打救’那么具体,但比‘解救’重些,一般用于书面语,具有书面语色彩”。
华语中,情况有所不同,此词《华语》的释义是“援助使脱离危难;援救:~遇险的船员”。基本如实反映了华语实际,即与早期国语保持了极高的一致性。例如:
(16)志愿消防队必须跟进时代提升配备,以拯救更多人命及财物,同时不会再有人在救援工作时牺牲宝贵性命。
按,此例中“拯救”与“救援”并用,意思相同;而以下一例“拯救”“救火”并用,后者也规定或明确了前者的语义内涵:
(17)该局联合瓜拉古楼消拯局派出12位消拯员及官员到场拯救外,……共60位自愿消防队员也赶来参与协助救火。
以下各例表示的都是各种具体的“救”:
(18)跑车冲进沟渠角度太陡,车子翻覆后迅速沉入水底,加剧了逃脱和拯救难度。
(19)验尸官表示,若跑车当时是车轮朝下跌进沟渠,拯救两人的行动就会简单很多。
(20)家人得知噩耗难以接受,最后仍展现大爱,将小女孩的器官捐赠,拯救了多名命危的病患。
除了用于人之外,“拯救”的对象也可以是事物,而这也与早期国语一致。以下各举一例:
(21)好处固然很不少,伴之而生的弊害如何拯救?(《少年中国》1920.2.15)
(22)在槟岛大华高大原房屋计划获拯救后,目前在槟州只有威中还有一项房屋计划搁置,而这计划在不久后将获得拯救。
除此之外,华语中“拯救”还经常用于构成一些具有一定或相当凝固性的组合形式,如“拯救队、拯救员、拯救者、拯救人员、拯救单位、拯救当局、拯救行动、消防与拯救局(简称“消拯局”)、消防及拯救部队、搜索及拯救中心、医疗拯救任务”等,这也是华语与普通话的区别之一。
总之,华语中,从使用范围看,“拯救”大致属于“援救、救助、挽救”等的上位词,在具体的语境中可以比较自由地取代后者,而这一状况的形成,源自对早期国语相同意义和用法的保留与沿用。
2.“开幕”
此词《华语》列两个义项,其第二义为“开始营业;开张。用于港澳台马等地”。
华语中,上述意义的“开幕”十分常用,并且可以用于各种不同的主体或客体。例如:
(23)度假区有100多处游乐设施,料于今年10月开幕。
(24)最近在名牌城开幕后,逢周假她都不敢出门,担心出门后要回家很麻烦。
(25)槟城古迹科学咖啡馆正式开幕,将定期举办适合各年龄层的互动工作坊。
(26)林冠英是于周五上午在北赖工业区出席OPTICS BALZERS工厂开幕仪式上致词时,这么指出。
(27)英国明星医生、电视节目主持菲茨帕特里克创办的一间宠物癌症医院,将于本周开幕。
(28)矗立在北海市局草场的吹气圆屋顶展览馆将于7月1日开幕。
但是,华语中的“开幕”并非只有上述“开业、开张”义,它的另一个常用义是同于“启用”,以下的用例能够证明这一点:
(29)蔡通易,梁荣光和张应财联合为临时桥主持开幕启用礼。
此例中“开幕”与“启用”并用,共同表示“礼(典礼、仪式)”的内容,二者应该是同一个意思。
以下一例中,这一点能够看得更清楚:
(30)巍峨壮观的火葬场于2002年6月正式开幕启用,为区内华印裔死者提供火化服务。
以下二例表达的也是此义:
(31)他周六出席怡保新街场义务消防队新消防车开幕仪式后,在记者会被询及新市长人选时,这么指出。
(32)中国银行旁的小巷在完成提升工程后,已于1月24日进行开幕仪式。
随着陈述对象的不同,“开幕”的含义更加多样,例如:
(33)经过多日的精心策划与筹备,联增宏钰农业企业分行,今日正式新张启业开幕,竭诚为广大种植业、农业和民众,提供最佳品牌品质的农药、肥料、动物饲料和农业五金等门市销售和批发,新张期间价格优惠。
我们认为,此例中的“新张”“启业”与“开幕”表达完全相同的意思,属于三词同义连用,非常具有华语特点。
(34)纳吉于周一在新加坡总统府礼貌拜会总统哈莉玛,并在傍晚与李显龙为大型综合产业项目“滨海盛景”与“双景坊”主持开幕。
此例因为陈述的是“产业(地产)项目”,所以这里的“开幕”应该义同“开盘”,“主持开幕”大致义同“主持开盘仪式”;而以下例子中分别用于陈述“书画展”和“电竞比赛”,所以应该是“开展”与“开赛”的意思:
(35)他今日受邀为2017年马来西亚国际关公文化节两岸三地书画展主持开幕后,接受本报询问时这么表示。
(36)作为本届雅加达亚运会表演项目的电竞比赛,周一在雅加达北部的马哈卡广场开幕。
类似可以“随文释义”的情况比较常见,以下再举一组“e南洋”中所见的用例(我们把与之相当的词列在句末):
(37)张雪芳与嘉宾一同进行健康讲座开幕仪式,左起萧艳桃、峇都及崔慈恩。――开讲
(38)库占昨晚为威严坛与峇株巴辖威青龙狮文化团联办的“威青电音娃娃”慈善义跑主持开幕后,如是表示。——开跑
(39)丹绒阿当森林城市公园开幕。——开园
(40)俞承豪此次前来是为一著名美妆品牌开幕典礼站台。――开售
(41)他曾在去年4月与遭弹劾下台前总统朴槿惠一起参加韩流体验馆开幕仪式。——开馆
(42)大会邀请曼苏为市集开幕。——开市
以上“开展、开赛、开讲、开跑、开园”等,《华语》均列为词条,而它们或多或少也都有现实的用例,如:
(43)第29届马来西亚国际机械展盛大开展。
(44)国际举联大奖赛福州站周一开赛。
(45)安华王者回归,周五晚上9时30分诗布朗再在会展中心开讲。
(46)由光华日报主办的年度盛事2016环市赛跑即将在2016年8月21日开跑。
(47)关丹园也已从开园时的原有面积扩大到目前3000英亩的总面积。
另外,如果从语法角度来进行分析,华语的“开幕”一词共有两种语法意义,其一为非自主动词,其二是自主动词。以上两种意义或属性在以上所举的例子中均有体现,其中第二种独具华语特点。
作为自主动词,“开幕”大致表示的是“(在仪式上)宣布(活动等)开始”这样的意思。由此进一步扩大了此词的使用范围。除上文中这样的例子外,以下再举一组“e南洋”的用例:
(48)政府将从8月1到9月16日之间,推动3个爱国活动,即8月2日至4日在马六甲英雄广场由首相开幕的2019马来西亚挥国旗活动,8月31日在布城由国家元首开幕的国庆日,和9月16日在古晋独立草场由首相和砂拉越元首开幕的2019马来西亚日活动。
(49)林培荣、刘志良、江钧仲联合为马六甲站、台湾美食国际巡回讲座开幕。
(50)甲州关怀屋受到首相敦马哈迪的点名赞扬,甚至在马哈迪前来开幕后,财政部主动拨款300万令吉,以进行这项计划。
在自主义下,此词还衍生出了“开幕人、开幕嘉宾”等组合形式,在华语中均很常见。
总之,华语的“开幕”作为一个大词,表示的是“开始+动作”或“宣布+(开始+动作)”的意思,而在具体的语境中,“开幕”则能够替代很多表示不同的“开始+具体动作”义的词或词组,由此而成为一个比较典型的“舍小取大”案例。
以上形式和用法也都来自早期国语。后者中相同或相似的用例如:
(51)共和国开幕之时,舆论界亦复不免国民程度之不足无可言也。(《妇女时报》1913-2-25)
(52)当公司开幕日,有一某报主笔亦列席焉。(《大中华杂志》1915年12月号)
(53)该行准定七月一日正式开幕,并将从前预印之钞票,命员司从速编号、加盖图记,以备开幕时发行。(《申报》1918-1-30)
(54)因目下交易所在竞争时代,开办时间非常迅速,早一天开幕即多一天利益。(同上1921-9-5)
早期国语中,类似用例很常见,“开幕”陈述的主体种类繁多,以下再举一组《晨报副刊》的用例:
(55)他曾在工厂里用旧砖建成一个学校,大约费了八百多个卢布;当他那建筑开幕的时候,他们便对他唱那“万岁”的祈祷文。(1921-11-4)
(56)医院开幕以后,他们做的事真令人不由的说他们傻。(1922-8-31)
(57)这个感化院是在一九〇八年二月一号开幕的。(1924-2-22)
(58)于是亚罗事件一起,我国国际第二次大战就此开幕了。(1925-7-17)
以上都是非自主动词用法,而自主动词用法也偶能见到,例如:
(59)闻该行一俟行址觅定,即当积极进行开幕营业,发达可预卜也。(《申报》1926-9-27)
(60)金城是推销国产影片的大本营;并曾用国产片《人生》来开幕,造成了全中国未有的纪录。(同上1934-6-7)
3.“个”
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中,早在20世纪中叶,就有人提出了量词的“个化”问题[5]62,指的是个体量词“个”越界使用,取代其他量词的现象;赵元任也认为,通用量词“个”可以代替几乎任何一个专用的量词,例如“一个门”可以代替“一扇门”,也可以代替“一道门”[6]234;朱德熙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几乎所有的个体名词――不管有没有自己的专用量词――都能论‘个’”[7]79。王重阳对此进行了比较细致的梳理,认为虽然“个”在量词体系中占重要地位,具有表量范围宽泛、使用频率高等特点,但是由于其自身语义的局限性,并不能取代其他量词[8]。我们比较认同这一观点,并把“个”的“越界使用”,即在具体的语境中取代某些固定搭配中的量词,看作以泛用量词替换具体量词(5)就普通话的情况来看,该现象可能并不像上引赵元任[6]234和朱德熙[7]79说得那么普遍,这一点与早期国语和当今华语均有所不同,或许是普通话的“规范化”发展所致。。换言之,也就是本文所讨论的“舍小取大”现象。
早期国语中,“个”的使用范围比后来大很多,实际语用中虽然有一些比较常见的固定量名组合,但是这样的量词往往也可以用“个”来替换。例如:
(61a)走过真剑如门前,却见河里停一条船,一个长工走上走下的很忙。(《小说新报》1919年5月号)
(61b)譬如有一只船,他想从A点到B点,但是当时起了大风,其方向为AC,我们这个时候便有了两种力量。(《少年中国》1919-12-15)
以上二例中,与“船”搭配的量词分别是“条”和“只”,这是当时比较常见的搭配形式,但是,我们也看到以下以“个”替代“条”和“只”的用例:
(61c)髣髴(仿佛)一个船在大海失了指南针一样,其结果必致全舟尽覆。(《新潮》1920年5月号)
这种情况在早期国语中时能见到。我们以“一个”为关键词进行搜索,找到很多其与不同个体名词组合的形式,例如:
(62)一个火车驰过原野,物理学家在这个现象上,就用数学方式表示车行的速度。(《少年中国》1919-12-15)
(63)如果你见了一个鸡而骇怕,生了一种怕的病,那就只是一种个人的经验,而不是本能。(同上)
(64)他们相信吃一个动物或一个勇士的肉,可以得到被吃者活着时所有的德性。(《新青年》1920年10月号)
(65)黄春圃是一位科学家,他在一个山上造了一个别墅,预备研究他的学问。(《星期》1922-9-17)
这样的用例很多,“个”能够组合的名词范围较广,以下再举一组《申报》用例:
(66)兹将失物原单照录如下:小皮箱一个……紫色手套一对,木刻名片印一个,枕箱一个……金戒指两个,牙章一颗,金边眼镜计三个,名片一盒,铜墨盒一个……亨达利表一个,鞋一双,帽一顶,轿灯一个。(1917-1-8)
(67)如果使拉洋车的听见,那还了得么?你抢我一个帽子,我抢你一个马褂子,那还要我们警察何用?(1920-2-28)
(68)家里养了一个猫,不许老鼠梁上跑;家里养了一个狗,前门后户要他守。吃粮不管事,一棒打他死。(1922-11-12)
(69)沈慧英到处寻汪小莲,总没有寻处,直待至数月以后,在一个马路上忽然遇见了小莲。(1925-12-5)
我们所见,其他的再如“一个医院、一个鱼、一个车、一个衣刷”等。
当代华语中,这样的用法也在很大程度上保留,所以我们也看到不少弃用某些专用量词而使用泛用量词“个”的例子,以下两组用例中的b句就是如此:
(70a)东运会七金得主黄兹梁即将在11月19日迎来25岁生日,他表示这枚金牌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70b)许多人都认为羽球队无法取得该有的成绩,所以我要把这个金牌献给所有大马人!
(71a)尤其目前球队前锋卢卡库状态火爆,2015年共为球队打入31粒进球。
(71b)本轮联赛,阿根廷“跳蚤”梅西虽然没有出场,但他却在本赛季打进34个进球。
以下一例中同一名词与两个不同的量词搭配使用:
(72)在姓周桥外路边,已经排好一个长型的红桌子,等着家家户户将供品摆放在户外的这张神桌上,午夜时分集体拜天公。
下边也都是舍具体量词而取“个”的用例,与普通话形成较为明显的差异(我们把“个”所替代的常用量词列于其后的括号内):
(73)槟州国际机场面积3.3平方公里且只有1个(条)跑道。
(74)(警方)起获现金4507令吉、15台手机及11个(台)手提打印机。
(75)扎克伯格与妻子日前在德国柏林接受一个(家)电视台访问,大谈凑女经。
(76)歌德律则有9个(座、间、幢、栋)建筑物,包括6个(座、所、间)民宅及1个(座、间、幢)别墅,或会受影响而被收购。
(77)警方在酒店房内逮捕一名涉嫌多宗盗窃的华裔男子,在房内搜获近90个(件)赃物、毒品及干案工具。
(78)在德国公开赛上,陈蔚强/吴蔚昇在半决赛被另一个(对)日本组合井上拓斗/金子祐树淘汰。
我们所见到的类似组合形式还有很多,再如“7个(张)病床、一个(座)死城、5个(只)手表、两个(颗、枚)汽油弹、400个(块)手工香皂、一个(棵)挂满了礼物的圣诞树、25个(位、名)老板、一个(只)坠毁的热气球”。
以上对比内容清楚地说明,当代华语“个”在较大范围内取代具体量词的用法,仍然是对早期国语的延续,二者之间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结语
有人指出,在新加坡华语里,“分别”除了做状语外, 还可以用作宾语, 如“这两种情况有什么分别?”“没有分别”。文中认为,这个用法可能是受台湾“国语”影响,因为在后者中这种用法是很普遍的[9]。刁晏斌就此指出,“分别”上述与普通话中名词性的“区别”基本相同的意义和用法,是早期国语原有的,台湾“国语”中这样的用法之所以很普遍,是因为对早期国语的保留与沿用,而普通话中一般不这样用,则是其发展变化所致。随着早期国语在南洋地区的传播与扩散,这也成为当地华语的基本意义和用法[10]。由此推而广之,上述华语“舍小取大”现象及其与普通话的差异,也正是前者不变、后者变化所致。换言之,此正可以证明华语与早期国语之间的一致性。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本文选取具有比较典型“舍小取大”表现的四组/个词,即“懂(得)”“拯救”“开幕”和“个”,考察其在早期国语中的相同表现,进而证明华语词汇及其运用与早期国语之间的一致性。
其实,关于上述一致性,目前已有一些论著从不同角度有所涉及,比如马来西亚学者郑良树指出:“就当日(引者按,指清末)华社而言,无论其精神面貌、实质内涵还是社会架构,完全是中国在海外的一个‘移植社会’。”[11]7移植社会所用的共同语,其实也是“移植”而来的,即如李如龙所说,东南亚华语的形成“大体和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和民国以来国语运动的开展是同步的。”[12]新加坡学者周清海则具体指出,1949年之前,中国很多知识分子南迁到了东南亚,或者是香港、澳门以及台湾。这一大迁移所带去的“国语”和“国文”,在所居地发展形成了当地华人的“华语”“华文”[13]。此外,文中还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如在香港报纸上独用的“称”(述说)、“逾”(超过)、“遂”(就,於是)、“故”(因此),甚至“人妖”“吊诡”等词都见于1936年出版的《国语辞典》,这些词新加坡和其他华语区也用,都是“国语”现象的存留。
上述认识也在近期的华语定义中反映出来,比如李宇明把华语界定为“以普通话/国语为基础的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对于其中的“国语”,李文的解释是:“在定义中加入‘国语’的因素,既照顾到历史,又考虑到各华人社区的语言文字生活现实。”[14]后来,李宇明又进一步明确,上述的“国语”等于“上世纪前半叶的老国语+当今的台湾国语”[15]。
刁晏斌给出的华语定义是“以传统国语为基础、以普通话为核心的华人共同语”[16]。这里的“传统国语”与上述“老国语”所指相同,即本文所说的早期国语。关于华语以传统/早期国语而不是以普通话为基础或核心,我们做过一些初步的证明工作[17]32-36。此外,也有其他人结合自己的研究直接或间接地证明了这一点,比如李计伟、张翠玲从名词后缀“儿”及名词“当儿”的使用、动词“报效”及“报效+受事宾语”结构、形容词“优越”及其与名词的搭配、“在+NP+毕业”结构和“向NP+VP”结构中VP的多样性等五个方面,说明东南亚华语的词汇语法特征及其与早期现代汉语(即早期国语)的对应性,从而论证传承语的保守性与东南亚华语特征之间的关系[18]。
但是,以上的讨论、说明和举例基本都是碎片化的,还缺乏更加系统、全面、深入的调查研究,以及更多语言事实的支持与支撑。特别是后者,离开它,再多的讨论和阐述也都难成定论。有鉴于此,我们在一些研究中有意识地进行相关语言事实的调查梳理工作,比如在近期华语词汇“舍”“取”系列的第一篇论文《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双取单”现象》,以及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今取古”现象的系列论文中(6)前者已由新加坡《华文学刊》2022年第1期刊出;后者由三篇论文组成,分别是《论华语词汇运用中的“舍今取古”现象》(《汉字汉语研究》2021年第3期)、《由词汇“舍今取古”现象看华语与早期国语的一致性》(《鲁东大学学报》2022年第2期)和《由“舍今取古”现象看华语词典存在的问题及对策》(《辞书研究》2022第4期)。,均有讨论华语与早期国语一致性的部分或专文,而本文也是如此。我们认为,由一种现象入手,进行相对系统、深入的考察,从而就一个方面提出确切的事实依据,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自然能够形成比较完整的“证据链”,从而真正支撑起对华语形成及发展历史的认识、乃至于科学华语观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