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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介入新乡土的可能性
——兼论凡一平的上岭村叙事

2023-03-13张柱林

北方论丛 2023年1期
关键词:乡土作家小说

张柱林

中国现代文学(或称“新文学”)诞生一百多年来,其介入社会现实的强烈冲动从来没有消歇过,就是在有人大力倡导“纯文学”或“向内转”的时期,也不例外。即使不参照詹姆逊(或译詹明信)那影响巨大同时不乏争议的“民族国家寓言(讽喻)”理论,我们也能从大量的文学事实中总结出来。如果说中国的现代进程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从“乡土中国”转型为现代工商国家,那么乡土文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或主脉也就情有可原了。有关乡土文学的讨论很多,但似乎对其概念的内涵外延并无完全统一的认识,至于被归纳到乡土文学名下的作家作品,也是言人人殊。其实,对于乡土文学一词公认的正式发明者鲁迅来说,所指其实是明确的,那就是来自乡村的作家所写的乡土题材的作品,即从城市一方面来说的“侨寓文学”。被鲁迅归纳为乡土文学的作家,一般都“隐现着乡愁”,并且无意于展示“异域情调”,或者,“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1]255,263。鲁迅绝没有料到的是,后者的学者多将他本人当作乡土文学的健将或开拓者,其实按他自己的定义,至少他的小说是并不符合标准的。他甚至在《风波》里借题发挥,没来由地讽刺“文豪”,说他们在河里乘着酒船,大发诗兴,隔岸欣赏乡村生活,完全没看见乡村生活的疾苦和落后,反而说是“无思无虑”的“田家乐”。将鲁迅纳入乡土文学的谱系,那就得理解为其在乡愁一派外,另外开创了启蒙主义的一派。

这样一来,至少可将现代以来传统的乡土文学分成两种基本立场或态度,一种是将乡土或农民当成落后、愚昧、封闭、保守等生产方式或生活方式的代表,为了建设现代民族国家,必须对其进行启蒙、动员、教育、改造等;另一种则反之,将乡村生活浪漫化或理想化,视其为风景优美、民风纯朴良善、宁静和平的所在,甚至进一步美化为自由的乐土。不管出身于城市还是乡村,都有可能归属其中一种。并且,即使出身于乡村,绝大多数作家都是在城市里写作,其读者也主要是或首先是城里人,不管是从乡村来到城市的,还是原来就生长在城里的。当然,许多作家作品的态度其实非常复杂,其立场也经常犹疑不定,有时表现得像一个启蒙主义者,有时又摇身一变而为浪漫主义者。更复杂的地方在于,在许多作者那里,存在一种可能自觉也可能不自觉的区分,即乡土包含既互相联系又有区别的两部分,一是自然,二是人类生产生活。有的作家可能对乡土中自然的一面加以肯定,而对人的方面加以否定。如认为乡村生活艰辛落后,但自然风光好、空气清新、具有疗愈作用等。至于将自然的一面视作荒野的,也自有其道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前三十年的独特现代化道路,使文学发生了深刻的变革,原来的乡土文学的部分,演变成所谓的农村题材、知青文学等,态势更为复杂,这里不拟过多讨论。改革开放后,形势又发生很大变化,城镇化进程加快,应该是其中最关键的变量。20世纪90年代开始,就有“新乡土”文学的提法,既是针对“农村题材”的,也是针对现代文学的“乡土文学”的。如果说农村题材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及干部、知青下乡等内容,那么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乡土文学则主要是围绕农民的商品经济意识、农民进城、乡镇企业等展开。显然,这是再现向所谓的经典现代化道路靠拢的过程。写乡土人情的作家,仍然不少,但除了汪曾祺这样的名家,日后已经少有人关注。倒是路遥这样书写农村知识青年进城艰难的作品,当时反响巨大,到今天也仍然具有现实意义。新世纪和新时代开启后,伴随着取消农业税、国家的扶贫攻坚、乡村振兴等重大战略的实施,确乎正在诞生一个“新乡土”。但由于这个新的乡土中国正在形成的过程中,所以要去把握它、认识它、理解它,进而描述它、再现它,仍然面临着许多具体的困难。换句话说,这个所谓的“新乡土”,它新在何处?至少直观地看,现在中国大陆多数的农村,已经通路、通电、通网,现代的传播媒介和电子通讯工具等也相当普及,那么除了仍有部分农民(但正在快速减少)还在土地上劳作以外,农村的基本生存条件似乎正在与城市趋同,以至于可以提出“城乡一体化”的口号并加以落实了。也许更困难的是,作家如何对待这个显得既古老又日新月异、斑驳杂陈的乡村,并且能够“以文行事”,干预或影响当下的农村现状?

粗略地进行观察,会发现当今文学要介入“新乡土”其实有多重困难,单是写作本身就面临诸多挑战。多数年轻读者追逐流行的网络小说和各种类型小说等,对远离他们日常生活的乡村叙事并无太多兴趣,这无形中导致许多有才华的作家不再关注乡土题材。更重要的是,从前写作乡土文学的作家多数来自农村或有乡村生活背景,但今天这样的年轻作家已经很少,而原来的乡土文学作者离开农村已久,并不熟悉当下的乡土生活,即使愿意写作乡土题材也常常有心无力,写出来的作品也就可能是浮光掠影、没有影响力。而立场的偏移也制约着作家的选择。无论如何,作家都可能处于尴尬之中。启蒙可能空洞乏力且不受待见,浪漫化的赞美却又可能显得虚伪不实。而作为城里人,如果力图进行民族志书写般的“深描”,已然不可能像柳青那样与描写对象“三同”多年,获得切身感受和第一手资料;而不欲被贴上“代言人”的标签,那就必须等待真正的农民自身发声,那其实又是一种“在场”特权,很容易成为党同伐异的借口。所以,今天的文学要介入新乡土,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本文无能也无意于深入探讨更多的理论问题,这里仅以广西壮族作家凡一平的“上岭村”系列小说为例,试图发现当今文学再现新的乡村生活的可能性,成功的再现才有可能成为介入的基础。凡一平在从事小说创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着力写城市里的红男绿女,写城里人的欲望和困境、奋斗与挣扎,如《跪下》《顺口溜》等长篇小说,大抵如此。但进入21世纪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改弦易辙,回头写起乡村来了,并且大多冠以自己故乡的名字,即上岭。他从5岁起在上岭村生活了十多年,后来上大学、到城里工作,离故乡越来越远,甚至中间有十几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么必然有一个契机让他决定重归大地,“掘地三尺”,从中汲取写作的资源。据他自述,正是十多年后的那次回乡,让他触动很大,下决心要帮助家乡,并且将自己的小说故事的发生地都设定为上岭,想让故乡出名。他提及,家乡变化很大,“我的村庄生态越来越好,我的乡亲也变得比以前富裕了,但是欢乐却比以前少了很多”[2],所以他要重新审视家乡和自己的生活。

凡一平作为一名“新乡土”小说家登场了[3]。他把自己对乡村的观感、记忆、想象和道听途说杂糅在一起,创造了一个与故乡既有隐秘的联系又大不相同的“上岭村”。为什么说大不相同呢,因为小说里虚构的上岭村与他公开谈论的真实上岭村差异太大。环境倒是相同,两者都是依山傍水,翠竹葱郁,风景如画。但涉及到人的部分就另说了,他说故乡的人民善良乐观幽默,邻里和睦,物阜民丰,这与小说里的描述大相径庭。他在创作谈里数次提及,故乡很干净,而他所在的城里生活不干净。似乎有理由认为,凡一平对自己眷恋的故乡作了美化和净化,他把乡村生活的另一面放到小说里处理了,虽然他表示自己仅仅是借用了故乡之名,但那些事并非发生在现实中的上岭。这里的矛盾其实可能是作家内心矛盾的表征,就和许多出身乡村的作家一样,他们既想逃离乡村又怀念逝去的时光,他们向往城市又对城市的芜杂感到惊恐。比如路遥,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理想是深埋在土地里,但在作品中,农村却不是那么美妙。《人生》里的高加林,在农村处处不如意,到了城里就如鱼得水,甚至让人嫉妒。在小说的描述里,农村人愚昧保守势利,既不讲卫生,又排斥新生事物,只尊重有权和有钱的人,对知识和读书人不知敬惜。凡一平所面对的乡村和历史现状与路遥不一样,所以他的上岭村叙事就呈现出很大的不同了。

上岭村叙事所呈现的乡土征候,可能最明显的就是所谓的空心化。这确实来自凡一平的直接感知,在散文《上岭》里,他写道,他父母创办和工作多年的村里小学多了一栋楼房,硬件变好了,但却只有一个老师和几个学生。青壮年进城打工和城镇化导致的人口流失,在这里得到了直接的反映。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中,韦三得欺男霸女,招人仇恨,最后死于非命。小说表面上看去,仍然是他习惯的套路,破案和男女关系作为吸睛要件,但在内里,小说其实对当今中国乡村现状有深入的思考。村里有力气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村支书口里“又精又强壮”的韦三得却不干,留在村里反而成了妇女们的抢手货。而他反对村里按上面的指示种甘蔗,其实自有他的道理,第一次是因为路不通,种了也白种,运不出去。第二次,路虽然通了,但恰逢甘蔗价格下跌,谷贱伤农,种了还亏本,所以他又反对。村委会被上级黄牌警告,所以忌恨韦三得。真相真的让人倒吸一口冷气。至于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大学生,最后却以自杀殒身,根本原因也是乡村性资源匮乏。小说里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但惨剧却就这样上演了。这一主题后来又在《上岭村丙申年记》中出现了,这回是女性资源缺乏。因为年轻女性都进城打工了,桂西北高寒大石山区许多男人到了、过了婚龄也娶不了妻,尤其是身有残疾或家境贫寒的。小说里的蓝能跟,父母早亡,为了能让弟弟上学读书,他到矿上做工挣钱,不幸遭遇瓦斯爆炸,严重毁容,面目丑陋的他年近五十还是光棍。现在美国从事人工智能研究的弟弟,为此给哥哥找了一个面容姣美的仿真机器人做“嫂子”。本来好端端的一件事,却因为无赖韦氏兄弟的利欲熏心而搅黄了。这里的重点并非科幻,而是乡村伦理的重建,而伦理的建设又必然涉及一系列的制度安排、法治保障,这就要求有关方面不能只将乡村和农民仅仅当成治理、防范和怜悯的对象,而是视为对等的主体或能动者。凡一平在小说中所做的,也就是给予理解的同情,引起读者的关注。

古道热肠,一家有难、八方来助,急公好义,知恩图报,这些传统乡村的做人原则,也在时代巨变中受到冲击和荡涤,《上岭村丁酉年记》《上岭村戊戌年记》一步步展开了新的浮世绘。一个人蒙冤入狱多年获得巨额赔偿,本与众亲戚无关,他们却也要来分一杯羹,最后反而弄得他欠了一身债,宁愿重回监牢,感觉那里的人还良善友爱些;一个曾经资助过本村的前巨富,落难逃到村里想寻求帮助,却受尽白眼,甚至恩将仇报。良心和道义已然如此,伦理重建当然举步维艰。那么乡村重建或振兴的内部资源何在?凡一平显然也有属于自己的思考。《蝉声唱》的结构是一个身份互换的俗套故事,被借来讽喻暴发户和破落户,前者的命运可想而知,小说给后者的安排却是值得读者期待的。除了“洪洞县里有好人”,对蓝必旺来说,雄奇而充满生机的大自然也予人安慰和力量,正如在他面临抉择的关键时候,蝉声响起的作用。《顶牛爷百岁史》则另出机杼,主人公为谋生行伍多年,竟能不杀同胞全身而退,身为农民没有土地而能自寻生路,没有家庭庇护而能独善其身,长命百岁,靠的是什么?除了自身的善良忠厚机智,只能归因于奇迹,也就是运气好。到了这一步,至少对于凡一平的上岭村叙事来说,解决方案不能说没有,但迷雾重重,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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