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重读张爱玲《封锁》
2023-03-12丁茂
丁 茂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当18 岁的张爱玲写下《天才梦》并低语:“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1]3她的文学生涯才刚刚开始,她自信有能力去征战。在发表于1943 年《天地》杂志的《封锁》中,张爱玲再次谈到做梦:“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不近情理的梦。”[2]却不曾想,一语成谶。《封锁》中的爱情、人世关系、世态众生,以及事后恍若大梦一场的怅然若失,恰为张爱玲的一生作了注脚。《封锁》中,吴翠远爱上了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吕宗桢,然而封锁过后,男子抽身离去,只剩翠远孤身留恋,直至电车里点上灯,看到他仍在电车中的身影才恍然大悟,这不过是美梦一场。而恰恰是《封锁》,使胡兰成读完之后大为惊叹,甚至藉由苏青打听张爱玲,并数次拜访,由此开始了一段传奇之恋。但恋情过后,胡兰成抽身离开,张爱玲却陷入苦痛之境,恋情的结局竟与《封锁》的结局惊人一致。作为定情之物,《封锁》在无意之中为这段恋情作了预言—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
一、饮食男女恋情美梦
在发表于1944 年《天地》杂志的散文《烬余录》中,张爱玲回忆香港战役经历,落笔竟是战时的衣着与吃食,她谈道:“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3]张爱玲经历战争,其作品却始终对战争的血腥与残暴避而不谈,鸳鸯蝴蝶派的饮食男女反倒是其念兹在兹的主题。而她在这一时期发表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封锁》等作品一直围绕着男女恋情,尤以《封锁》最具代表性。
史书美认为:“封锁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空间—一辆‘欲望街车’—让他们受压抑的欲望在瞬间得以发泄。”[4]张爱玲在小说开端便用高超的叙事手法为这一境遇中的人物建构了一个暂时安全的封闭空间,“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2]。张爱玲从拟声的“玲”字写起,将铃声转为“冷冷”的人的感知,再通过断断续续无法连成直线的铃声,切断时间与空间,建构出一个暂时远离现实世界的时空。正是在这一“借来的时空”,男女主人公相遇了,并且光明正大地谈起了恋爱。恩格斯认为:“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5]但在这一时空中,时间是短暂的,且因封锁的来临成为一段“多出来的时间”。张爱玲打破通常时间维度下的线性叙事,将时间暂停并拉长,进而联通空间,在空间维度下,突破线性叙事的束缚使封锁这一短时间内的故事内容被不断叠加。再通过空间将事件并置,增加其叙事内容,使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不至于显得进展过快而像是露水姻缘。
正是在封锁来临之后,吕宗桢因躲避上进的亲戚董培芝而换座到了吴翠远旁边,并决定将计就计,伸出手臂搁在了翠远背后的窗台上,这一极度轻佻的动作不啻无声的调情。原本在吕宗桢眼里像是个教会少奶奶的翠远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笑了。吕宗桢的轻佻举动打破了吴翠远对他的刻板印象,在身边全是“好人”的世界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真人”,她感到炽热和快乐,甚至在对方抱怨时好言相劝:“这种话,少说些罢!”[2]董培芝一走,吕宗桢立马收回了手臂,显得正经起来,和翠远也攀谈起来。这场恋爱方才有了正儿八经的模样,而不是两个寂寞的人的随意调情,这段封锁时期的爱情才有了特殊的存在意义。
也正因为封锁,电车上的时间、空间与外界的时间、空间被强行割裂,这一“封闭”空间有了相对的独立,而电车上的人也就得以从原本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将原本在正常时空状态下的“好人”身份抛却,变成了“真人”。吕宗桢若非显露出自己“真”的一面,本来内心就有叛逆情绪的吴翠远也无法爱上他。在封锁状态下萍水相逢的两人逐渐敞开心扉开始交谈,吕宗桢开始大肆抱怨妻子、工作,宣泄秘密,于是,“他们恋爱着了”[2],这一时刻的恋爱是无功利性的,是两人都企盼的恋爱。因为翠远的脸红,吕宗桢认定她是一个可爱、值得爱的女人,但恋情终究要朝着充满功利目的的方向发展。吕宗桢确认自己是爱上翠远了,于是接着道:“我打算重新结婚。”[2]打算重新结婚,却并不打算离婚,翠远确认自己只能做妾,却仍旧打算借此气一气家里那些“好人”。“封锁行将开放”的谣言传来,车上的人逐渐增多,两人不由得靠得更近,吕宗桢觉得“他太快乐了,不能不抗议”[2],于是婉言拒绝,认为自己不能耽误翠远的前程。翠远想到以后要嫁的丈夫终究不会是这么“真”的人,于是落下泪来。“她简直是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2],这不是欲语泪先流的淑女式的流泪,而是这一刻的“真人”吴翠远为这一逝去的恋情的哀悼之泪。
罗兰·巴特在分析恋爱中的种种表现程序时提到“眼泪”的功能,他认为,“眼泪是符号迹象而不是表情”[6]。翠远的落泪证明了这一封锁时空中的恋情的真实性,它确确实实发生了,且给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但因为爱情原本就发生在一个非正常的“借来的时空”,一个在原本失序的世界中被隔离出来的,可以暂得片刻秩序,使人回归本我、找回自身的异世界,所以这场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只能是黄粱一梦。最终,“构建于心理‘封锁’状态下并随之不断发展改变的充满着功利目的的爱情其实从一开始就被注定了其破灭的悲剧结局”[7]。随着铃声而来的“封锁”终究还是随着铃声而去了。电车继续往前开,吕宗桢突然站起来,挤到人群中不见了身影,“他走了。对于她,他死了”[2]。翠远仍旧沉浸在烦恼纠结的情绪中,直到电车里点了灯,翠远望见吕宗桢遥遥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她终于明白,他并不是下车去了,而只是在告诉翠远:“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发生。”[2]
张爱玲通过高超的叙事技巧,在这一隔离出来的时空建构了一段“真人”的恋情,使他们可以在这孤立的时空中得以暂享“隔离”所带来的罗曼蒂克。铃声隔断电车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摆脱了束缚后,“封闭”环境下的人性状态反而是“开放”的,心灵是“自由”的,所以吕宗桢和吴翠远可以自由地相恋,做一个“不近情理的梦”。
二、战时上海众生之梦
1941 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全面占领上海,一直到1945 年8 月15 日抗日战争胜利,历时三年零八个月,这一时期被称为上海的沦陷时期。在此期间,日军对上海实行严格管控,“封锁”就是其中一项特殊政策。据记载,沦陷时期一旦有反日倾向的可疑活动出现,日军便立即进行“封锁”,挨家挨户进行排查,“小的事情,一两小时可以解决;大的事情,非搜查到凶犯决不解除封锁,封锁地区一切车辆都要绕道而行。……封锁区内的老百姓连买菜都不许可”[8]。《封锁》正是以这一政策为背景,讲述“封锁”期间在被迫停运的电车上,一对陌生男女的相遇、相知、相恋、相别的爱情故事,并由此折射出战时的世态众生相。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2]张爱玲在小说开篇就用了一个具有高度象征寓意的比喻,将电车比喻成曲蟮,伸长又缩短,来来回回,向前移动,“开电车的人眼睛钉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可发疯”[2]。在看似平静无波的生活下,其实潜伏着巨大的危机,即张爱玲所谓的“惘惘的威胁”—战争。黄心村认为,此处的“大太阳”应该作为一个政治符号来理解,“它暗喻了日本殖民力量的象征性上升以及政治压迫的无处不在”[9]。炽热的太阳灼烧着土地,其实就是日本殖民力量笼罩着上海,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所以在《封锁》中除了沉溺于“封锁”、肆无忌惮地做着恋情美梦的男女主人公以及浮世众生外,封锁内的世界与封锁外的世界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在抗战背景下“打了个盹,做了不近情理的梦”的世界—上海。
铃声响起,封锁开始,整个世界沉寂下来,就连高声呼喊的乞丐也发现自己的声音出现得不合时宜,被“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2]。偌大的上海竟被小小的铃声支配着,借由形成虚线的铃声,上海被切割成无数个独立的封闭空间,街边关起门来的小店、大门紧闭的公馆、行驶中被迫停运的电车,每个空间都是封闭着的,可以说,电车这一孤立空间就是封锁时期整个上海的缩影。张爱玲通过描绘电车内外的世态众生相折射出战时上海的形貌。
虽然张爱玲的作品始终未曾正面触及战争的血腥与暴力,但战争的阴影却无处不在。《封锁》看似只是写了两个因无聊而调情的男女的恋情故事,但“封锁”的背景—战争—却似浓雾牢牢笼罩在整个城市上空,“战争、占领以一种闪回的方式嵌入在小说氛围中”[10],战争带来的短暂“封锁”使人物一下跌入时空的“罅隙”之中,他们通过行动使自己忙碌起来,开电车的人无意识地“牙牙学语”;公事房里的人抱怨工作;吕宗桢盯着包住包子的报纸,辨认上面的字;吴翠远改起了试卷……看似和谐、忙碌的人实则全都以动作代替了思考,因为思考实在是“痛苦的一件事”[2]。张爱玲精心构建的忙碌群像背后指涉的正是内心的不安,战争带来的恐惧如大雾般弥漫,他们迫切地渴望一个“庇护所”,因为“除了妄想中的庇护所之外,决没有使生存免遭毁灭的任何其他庇护所”[11]。所以封闭电车中的人感到了片刻安宁,纷纷做起了自己的事,马路上的人却四处奔跑,由街左到街右,发狂般扯动铁门,“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2]。从这一角度来看,《封锁》其实可以视为战时高压社会的一个人类生存隐喻。
在短短不足万字的小说中,张爱玲提取了最具代表性的众生相:开电车的人(普通工人)、一无所有的乞丐(下层百姓)、公事房里的人(上班族)、中年夫妇(贫贱夫妻)、搓核桃的老头(旧式遗老)、医学生(西式知识分子)、董培芝(以婚姻作为晋升资本的野心家),当然还有张爱玲热衷于描写的恋爱中的饮食男女(吕宗桢与吴翠远)……电车犹如一个封闭的小社会,集聚着各个阶层的人,他们在此短暂地脱掉虚假的“好人”外衣,成为“真人”。封锁之于他们,不过是原本生活的一个暂时停顿,供这些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人放松一下;但封锁过后,他们又各自回到现实生活中。封锁期间的一切对他们而言,犹如浮生一梦。
“到底是上海人!”[1]4即便是在战争阴影下,他们也能盘算着自己的日子,张爱玲笔下的这些小人物与主流叙事话语中慷慨悲歌的英雄人物不同,始终是坚守个人主义的“不彻底的人”。这些人身上显示出某种意义上的失落,但这一失落背后毕竟是宏大的背景—战争。战争作为一种“装置”在张爱玲笔下表现为一种“内化的叙事”[12],即战争以一种非直接的方式呈现,甚至成为人物的生存底色。电车上的众人跌入“封锁”困境之中,非但不慌张,反而得以短暂逃脱现实的重压。封锁开始时尚有闲心抱着胳膊、靠在门上跟着山东乞丐一起唱“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2]的电车司机,随着封锁结束,也就还原了世俗本相,对着唱咿咿呀呀调子的“穷婆子”怒喝“猪猡”,这种对他人不幸命运的漠视,正是战争所带来的人性的失落。“人性的失落也许更是现代性的后果”[13],借现代性都市上海以及现代化交通工具电车,张爱玲描绘出一幅现代人的生活图景,和炎樱所画的《传奇》增订本封面上的时装仕女图异曲同工,“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1]254。张爱玲期盼用封面传达出这种不安,在这不安背后的不仅是战争,更是对现代性的反思,而战争可以说是现代性的后果之一。
张爱玲在《道路以目》中回忆封锁时的场景:“上街买菜,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阳地里,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众人全都哈哈笑了。”[1]32战时的上海人活在压抑、灰暗的大环境中,急迫地抓住一点生活的琐事,赋予其意义。他们通过自欺欺人使自己忙碌于日常生活的无数琐事之中,仿佛生活从未因战争而改变,在他们眼中,战争已是常态,既然无法避免,自然还是不要影响回家烧饭的好。张爱玲站在自己的“阳台”上,以个体独立之姿观望战争中的世态众生,她向外凝视,看到的是“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1]228。向外是乱世,向内则是“理想的住所”,是现代性的居室空间,是她梦寐以求的现世安稳的生活,正是这种特殊的“张看”视角彰显了张爱玲的独特性。
吴晓东提到,张爱玲面临的一个难题是“她所身处的沦陷区的空间是隔断了与历史和未来联系的存在”,所以《封锁》中的那辆曲蟮般的电车“隐喻着沦陷时代上海的整体生存情境”。[14]张爱玲藉由被困在电车上的世态众生,折射出笼罩在整个上海上空的战争阴影给人带来的巨大压抑和不幸,人性在战争中扭曲、变形。
三、张爱玲的黄粱一梦
柯灵在《遥寄张爱玲》中提到张爱玲的机遇:“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15]张爱玲18 岁时创作的《天才梦》便显现其杰出的文字才能,她真正登上文坛的小说处女作《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文笔更是辛辣老练,一时间轰动整个上海文坛,风头无两。小说集《传奇》因受欢迎而再版时,张爱玲更是欢乐地高呼:“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1]157
张爱玲最辉煌的日子正是在《封锁》发表的前后两年。1943 年4 月,张爱玲通过姑姑结识了周瘦鹃,并在周瘦鹃主持的《紫罗兰》杂志上发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7 月,在《杂志》发表小说《茉莉香片》,后结识《万象》杂志主编柯灵,并在《万象》连载小说《心经》;9 月,开始在《杂志》连载《倾城之恋》;10 月,张爱玲结识《古今》杂志主编周黎庵,并于次月在《古今》发表散文《洋人看京戏及其他》;11 月,张爱玲受苏青的邀请,在其主编的《天地》杂志发表《封锁》,并于《杂志》连载《金锁记》,同时在《万象》发表小说《琉璃瓦》;12 月,发表散文《更衣记》《公寓生活记趣》。这一年,张爱玲发表了大量的小说和散文,这些作品为她赢得了极大的声誉,一时间红遍上海。
到了1944 年,张爱玲仍保持了旺盛的创作势头,发表小说《年轻的时候》、《花凋》、《连环套》(在《万象》上连载6 期后遭腰斩)、《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散戏》、《殷宝滟送花楼会》、《桂花蒸·阿小悲秋》,并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传奇》,该书出版仅四天就售罄,于是很快再版。同年年底又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流言》。身处沦陷区的张爱玲竟成为当时文坛的领军人物。沦陷时期的上海恰如一个切断了时间与空间的所在,主流文坛力量的缺席,日本的文化殖民,使张爱玲获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成名。而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封锁”结束,张爱玲的辉煌美梦也随之结束。
到了1945 年,张爱玲虽还创作了《留情》《创世纪》等作品,但实绩已大不如前,且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胡兰成潜逃温州,张爱玲的辉煌不再。1950 年7 月,当张爱玲参加上海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时,她发现自己的旗袍与网眼白绒线衫在周围的灰蓝中山装中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于是选择离开内地,取道香港,远渡美国。张爱玲离开内地后虽还创作了《怨女》《赤地之恋》《秧歌》等作品,但并未在美国文坛掀起多大波澜,甚至苦于经济困难而不得不前往香港写剧本谋生。张爱玲的一生和“封锁”意象竟有如此无法割舍的联系,“那个封闭的世界既成就了她的天才,又阻碍了她的天才,既曾使她自足,又复使她自困”[16]。其实,成就与阻碍、自足与自困又并非截然对立的两面,而是互为因果、相互缠绕的,并伴随了她的整个人生。
在张爱玲文学创作的“天才梦”之外,“封锁”也恰恰是张爱玲爱情梦的象征。1943 年,《封锁》发表,胡兰成读后大为赞赏,进而有了结识作者的想法。“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17]143其后,胡兰成于1943 年12 月7 日被捕,直至1944 年1 月24 日才被释放,等到2 月回到上海才得以与张爱玲一见。在胡兰成锲而不舍的追求下,他们在一起了。虽然张爱玲知道当时胡兰成的“已婚”身份(与吕宗桢相同),甚至明白这可能是逢场作戏,但他们的爱情仍旧在这场“封锁”中发生了。他们的爱情不同于寻常都市男女的外出约会,而是静静地窝在屋子里读书,这在某种程度上亦是“封闭”空间中的恋爱。从小缺失父爱的张爱玲终是在这个大自己十几岁的男子身上求得了片刻的安稳。张爱玲对“真人”的渴求,对瞬时的真情体验的向往,不仅体现在这段旷世之恋上,亦早早体现在《封锁》之中。后来胡兰成回忆张爱玲是如何描写他的:“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17]165张爱玲企图在乱世之中寻一“真人”以及一段真情,“封锁”恰恰给了她机会。
但好梦亦不长久,“封锁”结束,张爱玲的黄粱美梦也就醒了。1945 年1 月,胡兰成在汉阳医院结识护士周训德,与其恋爱;8 月,日本战败投降,抗日战争胜利,胡兰成开始四处潜逃,年底又逃往温州,化名张嘉仪,与同学斯颂德父亲的姨太太范秀美结为夫妇并同居。1946 年2 月,张爱玲至温州探望胡兰成,知晓此事,伤心欲绝。1947 年6 月,张爱玲下定决心与胡兰成断绝关系,并附上决绝信,随信附上的还有张爱玲刚收到的30 万元稿费。至此,这段产生于“封锁”中的恋情也终因“封锁”结束而画上句号。
弗洛伊德称作家的幻想为“白日梦”,且认为“一个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那些愿望未获得满足的人才会幻想”[18]20。作家的创作某种程度上就是作家渴慕的事物的投射。联系张爱玲的生平:显赫却走向没落的家世、鸦片烟雾缭绕的父亲家、阴狠刻薄的继母、疏离的母女关系、上学时窘迫的经济状况、香港战役时被困城内的惶惑,等等,这些投射到张爱玲的创作中,便是以战争为背景的新、旧家庭里饮食男女的恋情故事。当然,“许多富有创意的作品与天真的白日梦相去甚远”[18]22,张爱玲的创作并非完全贴着自己的生活去写,即便如此,我们仍能在这些作品中看到作者的影子,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父母因战争回到上海,她不得不独自去姑妈家求助,这份惶恐不安与彼时张爱玲直面战争的情绪异曲同工;《茉莉香片》中聂传庆鬼气森森的家恰似张爱玲自言“清凉的古墓”式的父亲家;《心经》中对父女不伦之恋的书写暗含着张爱玲对父爱的渴慕;《倾城之恋》中战争对白柳恋情的成全何尝不是对张爱玲的成全;至于《封锁》,更似乎是对张爱玲一生的预言。
四、结语
张爱玲崛起于沦陷时期的上海,因缘际会成为这一时期的文坛代表人物,而她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封锁》其实预言了她自己的一生。《封锁》中的男女恋情美梦随着封锁结束而逝去;麻木的众生刻画背后有着她对战争的凝视,那是一种“惘惘的威胁”;吕宗桢与吴翠远的恋情结局更是张爱玲与胡兰成恋情的既定结局;张爱玲文学创作的“天才梦”随着封锁而来,亦随着封锁而去。故《封锁》不仅是时代的寓言,更是张爱玲自身的寓言,这寓言于她而言,恰如浮生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