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共欣赏
2023-03-11
主动的选择
杉本博司与漫长的曝光
人们通常认为摄影是瞬间的艺术,但有人通过“等待”拍摄出了伟大的作品。
戏剧或者电影通常会娓娓讲述一个故事。但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出中心思想,你会写下什么?如果用一张图片总结呢?摄影大师杉本博司给出了答案——空白。
杉本博司,著名的艺术家、摄影师。他的创作深受禅宗和东方古典美学的影响。“时间”是他艺术中表达的核心话题,具有历史和文化意义的剧院是他镜头语言最好的载体,“等待”则是他摄影的重要手段。
在杉本博司的眼里,相机的拍摄在成像的原理上很像人类的眼睛,取景就是观看,按动快门就像是眨眼。如果用相机代替我们的眼睛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带着相机走进了一座座剧院,开始了他“剧院”系列作品的创作。
在这些摄影作品中,一张张白色的巨大的银幕照亮了黑暗的剧院。但这些银幕在拍摄时并不是真的空白。杉本博司以一部电影的时间为限,在不同的剧院中用相机对着银幕持续曝光。电影通常每秒有24 帧,也就是1 秒钟的电影相当于由24 张连续的照片组成。一部2小时左右的电影就汇聚了约172 800张照片。在影片的放映过程中,他耐心地等待每一帧光影不断重复叠加曝光在相机的底片上。这样,具有时间长度、影像画面、故事情节的电影就被浓缩在一幅扁平、静止的照片中。这张凝结了所有影像、时间和故事的照片,最终呈现为一幕耀眼的“空白”。
对杉本博司来说,“人生是一次超长的曝光”。他创作的“剧院”系列摄影作品直观地展示出他对人生的隐喻。虽然每部电影讲述了不同的故事,每个人物都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但当经历漫长等待,到电影结束或者人生终点时,一切都将化为空白。
莫奈与光影的瞬间
摄影大师杉本博司通过等待相机的长曝光,隐喻东方哲学中人生与虚空的关系,也有艺术家通过等待捕捉大千世界多变的瞬间,用画笔记录永恒,例如印象派画家莫奈和他“千变万化”的草垛。
在相机出现之前,绘画的主要作用是记录。艺术家受雇主的委托,待在工作室内不分昼夜地创作,用画面再现某个人,比如达·芬奇绘制《蒙娜丽莎》。
在这些作品中,观众看不到时间和四季更替,看到的是画家艺术化地描绘出对象的最完美的状态。但摄影艺术的出现威胁到绘画存在的作用和价值。相机能快速、高效、准确地记录对象,这让艺术家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寻找绘画无法被黑白相片取代的新路。
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开始走出工作室,主动地观察世界。大自然中真实的色彩和瞬息万变的光线给了他们新的灵感,曾经凝固的风景变得鲜活起来,也成就了印象派的画家们。莫奈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
十九世紀末,莫奈居住在法国乡村。和这个时期的印象派艺术家一样,莫奈也在寻求新鲜的自然风光和自然中闪动的光线。阳光下的草垛引起了他的注意。草垛在法国乡村十分常见,光赋予了草垛鲜活的生命,莫奈努力再现真实的光线洒在草垛上的颜色关系与氛围,而不是刻画某个完美的草垛。于是他准备了两张画布,一张等待晴天时作画,表现草垛上强烈的光影对比;另一张等待阴天时作画,描绘出柔和的光影。在写生中,莫奈发现,光影的变化不只受天气阴晴的影响,每个时段中太阳的移动,也令草垛的光影色彩产生变化。
这令莫奈兴奋不已,为了追上光线,他大约每天四点半起床,十一点吃午饭,晚上七点吃晚餐,保证每天在相同的时间点创作。他同时架起多张画布,每一张画只在相同的光线下才推进一点儿。他日复一日等待光线的变化,捕捉每一个不同的瞬间,在等待中描绘“自然界某一面的真实印象”。
从1890年开始,近两年的时间里,莫奈创作了约二十五幅《干草堆》。画面中的这些草垛被色彩赋予了充沛的情感,或者严肃庄重,或者柔和温婉,或者灿烂生动。如果把他们并置在一起,观众仿佛置身四季变化的真实法国乡村,能够从画面中感受到光线的转移和气温的差别。
除了草垛,莫奈还描绘过在不同光线下变化的教堂、池塘。模糊的形体和奔放的笔触让绘画不再是为表现某个完美的永恒,而是在自然中等待,捕捉真实的瞬间。
积累与迸发
“等待”造就伟大的艺术家
艺术家通过等待创造了伟大的作品,而“沉寂”也造就了伟大的艺术家。拥有天赋、少年成名的天才总是少数。社会的动荡和人生的际遇往往会让人经受磨砺,大器晚成让艺术家的创作之路持久且稳定。
谈到中国书画,元朝大书画家黄公望和他的《富春山居图》是绕不开的话题。画卷流转的几百年间,有人为它疯癫痴狂,甚至不惜焚烧毁坏。2011年,在海峡两岸的共同努力下,分离数百年的《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和“无用师卷”终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重逢,并合并展出,以最为完整的面貌展现在观众面前。“两岸同山,千年和居”,这为两岸的文化交流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成为中国艺术史上重要的时刻。
山川浑厚,草木华滋,《富春山居图》展现了富春江流域的山水景致,辽远而富于诗意,让人不觉沉浸其中,感受到画家深厚的文化底蕴。
《富春山居图》的绘者黄公望,是“元四家”之首,对明清书画的发展影响深远。他的一生也如这幅名画一般历尽坎坷。黄公望不是少年成名的天赋型选手,他的艺术之路起步甚晚。黄公望生于南宋末年,当时的社会动荡不安。和众多文人一样,他希望通过科举走入仕途,从政改变社会。但很快南宋灭亡,又逢元朝取消科举,使得黄公望人到中年还在为仕途奔波,却只谋得中台察院掾吏这样低级办事员的官职。随后他因张闾被牵连下狱,十年的牢狱生活让黄公望对官场不再抱有幻想。
“归田终寂寂,行世且浮浮”,出狱后,黄公望决定归隐山林,在笔墨之间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他开始游历山川,“生平嗜懒成痴,寄心于山水”,曾得赵孟为自己指点绘画技法。他自号“大痴”, 钟情于描绘江南地区秀美柔和的乡土景观。他游至虞山、松江等地,终日在山中静坐观看,每见山中胜景,必取具展纸,以水墨略施淡赭摹写下来。从“入仕”到“出世”,黄公望最终得以在绘画中找到自己生命的平静。倪瓒称赞他:“能画大痴黄老子,与人无爱亦无憎。”
在八十岁高龄时,黄公望游历至富春江流域,应弟子要求,答应作画。但黄公望并没有急于诉诸笔端,而是全心去感受、观看,这一看便是四年之久。他观察富春江面,时而水流湍急、岸滩连绵,时而水面开阔、江宽流缓;富春江畔有阡陌良田,村民傍水而居;沿江两岸群山起伏,山、水、村落浑然一体。这景色正契合黄公望后半生在自然与绘画中寻找内心平静的追求。四年间,他随身携带画具,细细地观察和揣摩,并速写记录,终以“阔远”的形式,以中锋运笔,结合长短披麻皴,含蓄蕴藉,表达富春江烟波浩渺、简逸开阔的空间格局。
半生磨砺半生仙游的黄公望在山水间静静等待,“心静则意淡,意淡则无欲”地享受沉寂和宁静。正是这样的心境,成就了他“平淡天真”的《富春山居图》。
“等待”沉淀出穿越时间的艺术珍品
说到中国特有的器物,首先会让人想到陶瓷,“中国”的英文China意即为瓷器,因为中国是瓷器的发源地。但是,还有一类由深红色或者黑色的材料制作的器物,其历史甚至比肩陶器,这就是漆器。“日本”的英文是Japan,也翻译为漆器,意为漆器是日本的代表。但实际上,漆器可是源于中国,中国也是最早使用漆器的国家。
早在陶瓷、青铜器出现之前,“漆”是中国工艺美术和实用器皿最重要的材料,可以附着在木头上,能起到防水、防腐以及美化的作用。图中这件朱漆木碗出土于浙江省的河姆渡遗址,距今已有七千余年。是什么给了漆器穿越时空的能力呢?
在中國古代诸多传统工艺中,漆器是独特而重要的存在,战国时期的漆器制造迅速发展,大思想家庄子在年轻时就曾做过管理漆园的官吏。从原料采集到制作成器,工序极为繁复,但成品美观实用且不易损坏、腐烂,是经受了时间考验的艺术品。
所谓的“漆”是漆树分泌的一种汁液。漆的采集类似橡胶原液的收割,需要在特定的季节不断地割伤漆树皮,等待原液缓慢析出。原始的生漆在采集提炼后制作成熟漆,就有了沉稳的近似于黑的色彩。天然的生漆是一种涂料,古人多将其用于木质的器物胎骨上。上漆的过程称为“髹(xiū)”,髹漆就是将漆一层一层地涂在胎器上。髹漆对漆匠而言是一件漫长而繁复的功夫活儿,也是对其耐心的考验。每一遍髹漆都需要极为轻薄的涂抹,然后在较为湿润的环境中阴干,如此反复。等漆达到一定厚度后,匠人需要用不同目数的砂纸打磨漆器,直至细腻、平滑。好的漆器最后一遍打磨甚至需要手工抛光。
漆器后期发展出来更多复杂的工艺,例如剔犀、描金、镶嵌螺钿等。小到一碗一盅,大到马车、家具,中国古人的生活都被轻薄又厚重的漆包裹其中。
重复和等待是漆器制作的核心,同时也沉淀了漆器温润的光泽,延长了器物的寿命。无论是两千五百年前曾侯乙墓中生动的彩漆鸳鸯形盒、梅花鹿,还是西汉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双层九子漆奁、耳杯,古人的文明在漆的髹涂和包裹下穿越千年,最终来到我们眼前。
不管是漆器的制作还是摄影、绘画,在艺术创作中,“等待”是艺术家的主动选择,让艺术更加丰富和多变。“等待”也是生活对艺术的磨砺,让艺术和艺术家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沉淀,从而使艺术作品拥有更长远的生命力。等待,链接了艺术作品中的时间和积累,也链接了艺术家的技艺、灵感和人生。
艺术中的“戈多”没有辜负艺术家、作品和我们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