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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的“困境”

2023-03-10钟诗洋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5期
关键词:石一枫小人物困境

钟诗洋

石一枫的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荣获了鲁迅文学奖,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小说讲述了农村女性陈金芳进城后二十年的漂泊之路,被社会和精神困境包围住的她最终成了时代的牺牲者。同时与陈金芳相对的虚无青年形象“我”同样陷入困境之中。身处不同困境中的两个小人物如何生存,成为该作品直击读者内心的时代之作。

一、社会困境—经济转型期的无力

改革开放后的几十年间,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摸着石头过河”的经济浪潮中,许多人产生了无力与迷惘的情感。书中的陈金芳正是其中之一,她努力生存,想要跳脱出时代的浪潮。她一生的梦想是“活得有点儿人样”,可是她拼尽全力,试图摆脱包围她的社会困境,最终却“活不出人样”。

她在北京经历了三个“困境”的阶段。第一,少女时期,她摆脱农村来到城市,但乡村的旧传统与城市的新规矩产生了文化上的剧烈碰撞,让其痛苦不已。为了摆脱“农村人”的影子,她从一个老气横秋的女孩儿变得异常新潮,抹口红、打粉底一样不落,却依旧被老师和同学们嫌弃。备受争议的同时,她还遭遇家庭变故,但这些都动摇不了她留在北京的决心。这时的陈金芳是以坚韧不拔的弱者姿态,努力融入城市,试图成为一个纯粹的城市人,充满着对都市文明的向往。第二,脱离学校,进入社会的陈金芳,彻底地拜服于都市文化的脚下,她仰望着城市,以极度个人主义的文化姿态,行走在人生的青春当口儿上。这一阶段的她,主要面临的社会困境是来自各阶层人士的社会偏见。在朋友们的口中,她成了被各种“大款”带着可以随处同居的红颜祸水,妖娆且轻浮;在亲戚的眼中,她早已臭名昭著,无礼且强硬;然而,最大的偏见在于她的枕边人—豁子。豁子眼中的她则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子。陈金芳和豁子开了一家专卖广东便宜服饰的服装店,这个买卖看似红火,实则由于不善经营,很快就赔光了老底。而陈金芳依旧不管不顾地过着小资生活,最后激怒了豁子,被豁子当众殴打。面对众叛亲离,各方的偏见与偏激的声音,陈金芳一律采取不理会、不回应的态度,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北京继续苟活。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对于女性“温良恭俭让”的要求,在乡村出身的陈金芳身上完全不见了踪影,她一股脑儿地把都市文化拥入怀中。此时的陈金芳,被都市文化遮住了心灵的双眼,在都市内个人主义的精神浪潮中迷失了自我。第三,她摆脱“底层”,融入城市。这一阶段她面临的社会困境是阶层和金钱。前两个阶段的陈金芳从农村阶层“晋升”到了城市底层市民阶层,而此阶段的陈金芳则一跃成了“城市上层有分量的人”。她混入天花乱坠的艺术圈,成了一个盘旋于各大场合的“社交名媛”。她攀上一些投机客,进军处于灰色地带的投机生意。眼看着名利双收的关头,欧盟开启了调查,投机分子一时间乱了阵脚,像陈金芳这样的疯狂投资者一夜破产,成为众矢之的。“我看着她起高楼,看着她宴宾客,看着她楼塌了。”“我”在文中说的这句话极好地概括了这一阶段的陈金芳,也反映了陈金芳终被城市排挤出局的惨状。

外来人终究成为不了城市人,二元阶层的对立是在“城乡变奏”中最大的矛盾,也是无数像陈金芳这样有着城市梦的群体梦想破灭的关键原因。他们被困在城市营造的一个个社会困境中,在经济转型期中败下阵来,摆脱不掉,反而越陷越深,最终走向沉沦,无法自拔,活不出人样。

二、精神困境—自我价值的迷惘

小人物所处的困境不只停留在社会层面,精神层面的困境也是羁绊着小人物前进的重要一环。书中的陈金芳和“我”深陷不同的精神困境,在实现自我价值时产生迷惘,走向岔路。

陈金芳被困在社会困境中无法自拔之时,一个贯穿她人生的精神困境彻底将她拉入深渊—爱慕虚荣。陈金芳家庭贫困,但她总罔顾现实状况,追求精神层面的欢愉。读书时期,她成为班级里第一个穿耳洞、打粉底的女孩儿。结婚后她开了一家服装店,从来没为二人的生计考虑过,在手头很紧时仍大手大脚地花钱,总想表现出自己是富太太的一面。离婚后的陈金芳离开北京,四处闯荡生活,她通过卖身积累钱财,装作“能人”回村翻新房屋,大办母亲葬礼。捉襟见肘的陈金芳最后回到北京,着急地通过各种灰色产业赚大钱,极致疯狂的她每天混迹在各大饭局进行社交,努力跻身上流社会。

一辈子爱慕名利的陈金芳最终败在了她那虚荣的自尊心。这种爱慕虚荣的背后,实际上是陈金芳这位农村女性打心底里的不自信,她努力融入城市,却无法融入城市,在城市人看来这些外在物质的包装是可笑滑稽的。她所谓“活出的人样”也只不过是在虚荣心包裹下自我营造出来的美好梦境。梦醒时分,也是她终归沉沦的时刻。

不止陈金芳,“我”也深受精神困境的困扰,三大精神困境的重重折磨,让“我”最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子。受原生家庭的影响,“我”从小就深陷一个巨大的精神困境—没有选择爱好的权利。“我”从小练习小提琴演奏。这把昂贵的小提琴就像被安在“我”的肩头无法拆卸,让“我”不得不朝着进入中央音乐学院这个精神目标努力。不过,很快“我”就陷入了第二个精神困境—“音乐梦”破灭。艺考的主考官评价“我”技巧有余但缺乏灵感,提升空间极其有限。学琴不成,前功尽弃,“我”整个人陷入极度的失败主义情绪中,甚至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寻死心理。而将我心中仅存的最后一点儿精神信念全部打灭的则是第三个精神困境—离婚。“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消沉,凭借着被施舍的闲职和前妻留下的积蓄维持生计,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犬儒主义者。“我”的人生一直都在被精神困境掌控,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从一个拥有美好信念的“小音乐家”变成了一条消沉生活的寄生虫。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我”在精神困境中一直有一位精神伴侣—陈金芳,这条隐晦的精神救赎线是本书的亮点。陈金芳每一次出现都让“我”获得安慰和力量,得到精神上的升华。

当“我”被“禁锢”在小房间内默默练琴时,陈金芳总会站在窗前的树下做无声的“倾听者”。当“我”音乐梦破灭,陷入极致失败主义情绪之时,她默默伸开双臂拥抱“我”这个失意者。當得知“我”放弃小提琴时,她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仍请了知名演奏家演奏,只为让“我”重拾对小提琴的热爱。在最后一次相见时,她说“我只是想活得有点儿人样”,这句话看似在说她自己,在无形之中给予了“我”无穷的精神力量,引发“我”的深思,如何更好地活出属于自己的人样,成为“我”不断探索追寻的方向。

“我”串联整本书的情节,以独特的视角去观察、反映陈金芳面临的精神困境,同时“我”也作为小人物,展现了普通人深陷精神困境的无助和迷惘,对自我价值如何实现的怀疑。陈金芳对“我”的精神救赎,可反映陈金芳这位女性身上坚韧、进取的宝贵品质,她拼了命地活着,与“我”浑浑噩噩,降低自己欲望想要当无伤大雅的寄生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展示了身处不同境遇下的人们对于自我价值实现的不同方式。

三、时代的反思

(一)新北京城中“小市民”的标本

由于悠久的历史文化,北京留给人的印象永远是古朴的、传统的、民俗味道极浓的,北京人也总是像老舍笔下那般淳朴、热情,文雅中带有一丝高贵,是受着老北京生活习惯、封建思想,以及西方资本主义思想多重影响的小市民。而如今随着社会的迅猛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深入发展以来,现代的北京呈现多元融合的面貌,在这座城市的小市民阶层也随之丰富化。

在《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石一枫呈现了新北京城下两类“小市民”标本:一类是新时代的京城“顽主”,一类是怀揣梦想的“京漂”。“顽主”是一个老北京俚语,寓意着不务正业的人,而如今北京的“新顽主”呈现出更广阔的风貌。一类正如书中的“我”一样,受到生活重重打击,从一个朝气蓬勃、胸怀大志、积极向上的青年,变成混迹生活、堕落的失意人。“顽主”形象不是他们的最初选择,而是无力的生活现状造就了他们成为游离在生活边缘的“零余者”。另一类则是拥有超大野心的“顽主”。他们不是典型意义上的纨绔子弟,正如書中的b哥,他是个拥有“猥琐与超脱、唯利是图与理想主义等等诸多相互矛盾的品质的人”。他的野心不小,毕业后各种行当都有涉猎。像b哥这类“顽主”既保留了原有意义上“顽主”的不务正业,又迎着社会的机遇和挑战用巧劲儿勇立时代潮头。

“小市民”的另一类标本则是怀揣梦想的“京漂”。这类形象是时代发展的产物,是像以老舍为代表的老一辈“京味小说”作家作品中,未曾提及的小人物。书中的陈金芳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京漂”,作为一个家庭并不富裕的农村人来到城市,感受到城市人强烈的排挤和偏见后努力扎根城市、融入城市。她为了自己的“城市梦”离弃亲人,丧失道德,努力用各种方式证明自身可以属于这座城市。漂泊二十年的她,最终也没能实现“城市梦”,在北京,她依旧是那个处在最底层,没有真正实力,没有真正人脉的外来者。她的身上体现了千千万万从乡村进入城市追梦青年人的普遍现状。北京给他们提供了一方机遇和梦想的舞台,也会在关键时刻给他们泼上一盆冷水。这类人不断摸爬滚打,向前挺进,凭着心底仅存的一丝希望执拗地留在这座“希望之城”“幻灭之城”。

(二)超越北京的时代缩影

石一枫的笔下写的是北京,但更多写的是整个社会、整个时代,具有宏大广阔的全局观。本书以“世间已无陈金芳”为题,可解释为两层含义。第一,陈金芳为了更好地融入城市,切除自己与乡村的联系,将原有的“陈金芳”改名为“陈予倩”。从那时开始,世间就少了一个农村人陈金芳,多了一个“城市人”陈予倩。但是,城市中不仅仅有她,还有千千万万个“陈予倩”,她们缺乏自我认同,游离于城市,渴望通过一些外在方式增强其自身在城市的归属感。第二,书中的结尾陈金芳因非法集资、诈骗被警方带走,陈金芳之后的命运走向究竟如何读者已无从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属于陈金芳长达二十年的“京漂”生活画上了句号,她的奋斗生涯如同一个升天后支离破碎的泡沫,像幻影一般消失在空际,消失在北京,消失在时代潮流中。不过,她消失了,还有千千万万个身上有她影子的城市追梦者、漂泊者在奋斗,她们接续着陈金芳的“城市梦”在各个时代的大都市中砥砺前行。

(三)作者的现实主义与人文关怀

石一枫作为新一代“京味小说”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不仅仅聚焦北京,更是将其笔触伸向更广阔的现实社会中,以真实的小人物“困境”展现清醒的社会现实,体现出他对当下社会的思考及其深沉的人文关怀。

改革开放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体制转型,还有社会阶层结构重组的变化。户籍制度的松动让大量农村户口人士涌入城市,力求实现“城市梦”。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让许多没有真正学识和技术的农村人在城市中败下阵来,贫富差距日益拉大,进一步导致阶层固化。

石一枫尖锐地捕捉到阶层固化的现实问题,将陈金芳放入社会大背景中,将她的经历与改革开放后的一个个大事件联系起来,赋予陈金芳时代性,直击痛点证明社会阶层固化的弊端—让外来“小人物”没有出路,特别是底层奋斗的女性青年。同时,石一枫也在书中表达了对此类小人物由衷的钦佩:“她们除了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这些传统美德,而且在每个时代、每个环境中都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和进取心,只要一有机会,她们必定会勇敢、果断地站到浪尖儿上。”以此体现了石一枫深切的人文关怀。

《世间已无陈金芳》不仅是石一枫文学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也是展现小人物“困境”的时代之作。陈金芳和“我”两个小人物与这个社会上绝大多数人一样,被困在了社会和精神的双重“困境”。怎样认识这些困境?如何摆脱这些困境?这两个思考是这部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带给所有读者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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