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2023-03-10高茂森
高茂森
母亲去世得早,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一丝丝印象,奶奶就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
奶奶老了,步履蹒跚,腰身佝偻。她饱经沧桑的脸上爬满了横横竖竖的皱纹,嘴里的牙齿也快掉光了,吃东西时上下嘴唇一抿,总是闭着咀嚼,生怕吃食从牙豁里漏出来。尤其是吃那酥酥的玉米面馍,难免有馍渣从牙豁里溜出来。这时,奶奶就用一只手在下巴处接着,接到了又二次送到嘴里,别想浪费掉一星半点儿。
每次吃完饭,奶奶都要看我碗里吃净了没有,若是没吃干净,她就不厌其烦地叨叨说:“哎哟哟,抛米撒面作孽啊!吃饭剩碗底儿,会变炒货头(乞丐)啊!”于是,我赶紧把碗里剩的米粒吃得干干净净,我可不想将来变成乞丐。奶奶一看,笑了笑,咂咂嘴巴夸我说:“这才是我的好娃啊!”
奶奶几乎整天都在北厦厅里纺线,她盘腿坐在自家编的圆蒲墩上,边纺线边哼哼小曲儿,声音低低的,只有在旁边的我才能听得见。在纺车嗡嗡声的伴奏下,这小曲儿委婉缠绵,没头没尾,像是诉说着奶奶那如水似烟的往事,吟唱着她幸福与不幸交织的人生,驱赶着漫漫岁月的寂寞和困苦生活的煎熬。这凄凉、酸楚而又单调的小曲儿,在我不谙世事的幼小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以至奶奶去世多年后,我只要迈进北厦厅里,小曲儿便在耳边响起。于是乎,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又如孩童般地依偎在奶奶的身边,伴着她老人家纺线,听着她老人家哼小曲儿了。
天黑了,奶奶点起一盏豆油灯。
这个只有一条细高腿儿的铜灯盏,细细长长,显得有些瘦骨伶仃的样子。那细细的高腿儿上,架着个小灯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棉籽油,油里浸着一条细细的棉花做的灯捻。那灯碗边沿努出一个尖尖的嘴儿,十分乖巧地吐出一点点灯捻。奶奶在炉膛里点着一根麻秆,将那红红的火苗往那灯嘴上一点,那灯捻立马变成红红的灯头儿。这灯头儿慢慢由小变大,由暗变亮,顷刻间照亮了宽敞的大厅,照清了奶奶鬓角稀疏的白发,映现出缕缕银灰色的光泽。
奶奶摇动纺车与纺线,北厦厅里立马响起了纺车的嗡嗡声。这嗡嗡声在我的耳膜里,渐渐变成了单调的、不厌其烦的、一成不变的旋律。
我像小貓小狗一样依偎在奶奶的身边,看着那晃来晃去的灯头儿发呆。只见那豆粒般大小的红灯头儿,在纺车嗡嗡声的震动下,也在不停地摇曳着、颤抖着,时不时砰砰砰地爆发出几朵小火花。
过了一会儿,那红红的灯头儿忽地暗淡下来,似乎就要熄灭了,大厅里立马像乌云遮月似的阴暗下来。
我慌了神,急忙伸手拉拉奶奶的袄襟,紧张地张大了嘴巴,那憨水(方言,口水)趁机成串儿地往下淌。
奶奶不慌不忙,伸手从脑后扁圆的发髻中抽出一支吊着“尾巴”(流苏)的长簪子,将那灯捻拨了拨,剔去灯头儿上一点儿死灰。那奄奄一息的灯头儿瞬间变红了,变亮了,亮得连奶奶的身影,也被它的光芒投放到大厅的墙壁上,变得既高大又丰腴,并且随着灯头儿的摇曳不停地晃动。
我擦掉脸上的汗水,惊奇地睁大眼睛,兴奋地瞅着这幅奇特的壁画,觉得奶奶真是太神奇,太高大,太可亲了。
奶奶奇幻般的壁影儿,在我的心窝窝里贮藏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