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枫影

周逢俊

人说香山的秋叶色名远扬：鲜红、猩红、朱红，深浅各有分说，夹杂些鹅黄、橘黄，满山满谷绚丽溢彩，蔚为壮观。尽管香山的秋叶多为黄栌，但枫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每临霜风，两种秋叶因色泽一致而性情交织，组合成独特的香山秋韵。

昔日长安城里的枫叶是什么样子已无从稽考了。但我想，它多少都会沾着旧日帝都的光吧。那空中摇曳的枫叶不只有名分，仿佛还夹杂些脂粉带来的淡淡忧伤。光是从深宫御院里飘出的那片载着千年前宫女一声叹息的红叶，就叫今人悱恻不已，而这几许凄美却滋润着一代代人的想象。

英格兰枫叶多呈橘黄，像飞动的蝶，行色匆匆，一場风雨就漫天飞舞，那情怀何止悲壮。相比之下，洛杉矶的枫叶就显得有些“宅”了，它们大多生活在人们的家前屋后，比邻照映有小家碧玉的温情。温哥华的枫叶之所以神采飞扬，是因为它象征着国家，它成了国旗上的标志，一跃而至尊，“国彩”自然无与伦比了。

日本京都的“枫味”有些深沉且矝持，尤其是清水寺的枫叶，即便到了秋冬季节也能看到它别样的情调：树梢上透着佳人的腮红，托着留有青翠的底色，飒飒风姿点缀着冷暖交替的寂寞，总是令人将它与裹着和服的女子联系起来，安详、清丽、古典。

观赏枫叶是我的爱好，见到便是缘，至于生长在哪里并没有太多讲究。喜欢便摘一片夹在日记本里收藏起来。在我以枫为题材的中国画作品里，表现最多的是武陵源的景色。我尤为喜欢武陵源枫叶的斑斓和野气。如果世界上有一种枫美得让人过目不忘，那么，非此枫不可了。虽然，它不曾有香山的“浓艳”，长安城的“忧伤”，英格兰的“情怀”，洛杉矶的“宅醇”，温哥华的“尊贵”，京都的“清丽”，却予人以俊俏、炽烈、野逸、刚毅的印象。

武陵源为张家界地区，我曾两次去那儿写生，每次都选择在深秋枫红之际。武陵源的秋枫，三五一组，不择地之肥瘦，各有风采，挺拔在苍崖翠谷，云里雾里，影影绰绰，野气生蛮却沉郁顿挫，有诗人的气质。

一年前的深秋，我与画家游三辉兄相约去黄山一个叫塔川的古村落。经查方知，塔川被誉为中国四大秋色中最为淳朴的地方。每年在深秋之际，塔川便会引来许多游人观赏，画家、摄影大师与摄影爱好者更是络绎不绝，甚至让那些国际摄影大师都跷起大拇指连呼“0K！”

晨雾弥漫着村庄，高大的树林在缥缈的薄雾中游移如巨大的宽银幕。白墙黛瓦，朱枫翠竹，十里连屏，灿如锦绣。其中，最粗的老树干约要二三人才能合抱，依我来看，此树枫龄足有六七百年了吧，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伟岸壮观的枫树了。

记忆里，最没有可比性的应该是我家竹园边的一株叉叶红枫，每到深秋，盈盈翠气映衬着一树红韵把我的家，以至整个山村都点缀得如同一片彩霞。“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句诗在我牙牙学语时就会背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杜牧是谁，但教我背这句诗的父亲应该是我学诗最早的启蒙老师吧—那片如花般鲜活的丹枫从自然中飘进诗境里，又从诗境里飘进自然，飘进我的眼睛与心灵里。那时，我们家的小院挤着两间草屋，半间灶房，石头、土坯垒成的墙，像村里的牛棚，四面透风。一场风雨过后，家里往往一片狼藉。可这陋室硬是被父亲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丹枫山房”，后来又补了四个字的横匾—“醉枫如梦”。

这株枫高大雄伟，枝繁叶茂，不独向上空而且向四面伸展张扬着自我，秋天叶子发红的时候，行人远远望去像一束燃烧的火炬。父亲故去已三十年了，但这枫一直是我心中的一束光明所在，在风雨和黑暗中照亮我前行的远方。

而今我走遍世界，见过许多国内外的珍贵名枫，但越是这样，故乡的那株枫影却越发挥之不去，在我的心目中充满着活力与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