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像石羽人图像风格特点及文化象征探析
2023-03-10胡若馨
胡若馨
(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汉代墓葬因遗存之丰富、陪葬品之丰厚、视觉文化之繁荣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汉帝国以其雄厚国力与繁荣经济为厚葬风气提供了土壤,墓葬装饰在这一时期蓬勃发展,其中广泛应用的壁画、画像石、画像砖和精美的陪葬器具如漆棺、帛画等,都是汉代劳动人民高超工艺水平的体现。这些墓葬装饰中的图像图案更是审美情趣与思想观念的映射,大量的仙人、神灵、宴饮、出行等图像集中反映了汉代人超越生死、追求灵魂永生的生死观念。羽人图像便是其中代表之一,它是引魂升天、成仙不死思想的体现,对于研究汉代人思想观念具有重要意义。
汉画像石及其羽人图像研究得益于不断有保存良好的汉代墓葬出土,本文便是通过图像学研究方式分析汉代画像石中的羽人图像,对比汉代不同地区画像石中羽人图像风格特点,研究不同类型羽人的职责功能,并探究其背后的文化象征意义。
1 汉画像石中的羽人形象
羽人概念自古有之,战国时期出现了升仙思想,不老不死的仙人已经出现在神话与典籍中。早在汉代及之前的文献中就有对于羽人的记载,战国时期《吕氏春秋·求人篇》中便有对“羽人国”记述,《山海经》中将“人长头、身生羽”的半人半鸟形象称作“羽民”。到了汉代,仙人具体形象便发展成了“身生羽翼,大耳出颠,长相怪异,整体面貌似人”的羽人形象。①
画像石是雕刻与绘画的结合,产生于西汉,流行于东汉,魏晋之际数量大幅减少乃至最终消失,故又被称作“汉画像石”。画像石作为建筑与装饰材料常出现在墓室、祠堂、棺椁等,题材丰富,有民间故事、祥瑞图案、神灵故事等,内容也精美充实,其中在有关升仙等神灵题材刻画中,羽人画像较为频繁出现。由于汉代民众对仙术的追求与信仰,羽人作为传说中升天成仙媒介,与仙兽一同被认为是灵魂通往仙界的接引者,他们作为仙人群体,同西王母、伏羲、女娲等神经常出现在装饰有画像石的墙壁上层部分。画像分栏、分层位置布局是汉代“神、仙、人、鬼”的宇宙观体现,上层部分便是他们对高山之上仙人世界的想象,因而羽人地位是较高的。汉画像石分布集中在四大区域,即山东、苏北区,河南地区,陕西、晋西北地区与四川地区,它们风格往往质朴浑厚、简率大气,但都有独特之处,羽人形象也有一定差别。因此,将汉画像石中的羽人形象、风格以区域分类研究,再根据羽人的不同职责、作用分析归纳。
1.1 山东、苏北区
1.1.1 羽人画像石的发展与风格
山东地区画像石集中分布于鲁南地区,苏北地区画像石以徐州为中心。这些地区的羽人画像石出现于西汉中期,兴盛于东汉,雕刻技法以减地平雕加阴线刻、阴线刻、凹面雕加阴线刻为主。学术界一般将山东地区画像石上的羽人形象根据雕刻方法划分为早期、中晚期。早期刻画线条比较粗深,图像内容较简单;中晚期羽人画像石雕刻技法类型增加,线条流畅刚劲,内容也更加丰富②,与周围的人物、动物等形象形成一定的配置。苏北地区画像石以浅浮雕画像为主,风格更加粗放,接近鲁南地区的画像石风格。该地区羽人形象也多种多样,无论是出现场合、外形、动作都形成了一套定式,生动反映了汉代该地区人民对于成仙、灵魂不灭生死观的追求与崇拜。
1.1.2 画像石中的羽人种类
羽人身体构造与形象的不同也使得山东和苏北地区羽人可分为多个种类,按照其翼划分为肩生双翼、肩背和四肢生翼。以滕州市东桑村乡西户口村出土的画像石(图1)为例,其中羽人肩生呈一字形张开、月牙形的双翼,两侧都被刻画得身形与常人无异,是人首人身的羽人。而武氏祠前室东壁画像石中的肩生双翼羽人(图2)则存在人首蛇身、人首人身两种形态,蛇尾短而肥,略长于一旁其他羽人的双腿,与躯干总体比例协调,接近普通躯干与腿部比例,其中人身、单尾蛇身、双尾蛇身三种形态的肩生双翼羽人共同出现在画面中央东王公的两侧和下方,呈众星捧月般的环绕队形,蛇尾总体为自然角度的弯曲,而呈跪拜姿势的蛇尾羽人尾部则与人身羽人腿部的功能相似,其蛇尾呈螺旋状。
图1 滕州市东桑村乡西户口村出土的画像石
图2 武氏祠前室东壁画像石
肩背和四肢生翼的羽人画像石在山东出土较少,以山东沂南县北寨村汉墓出土的画像石上的羽人(图3)为例,其翼如丝状,附着于肩背、四肢,使整体形象更加飘逸灵动,有腾云驾雾的仙人之姿。
图3 沂南县北寨村汉墓出土的画像石
1.1.3 画像石羽人图像特征
总体来说,山东、苏北地区画像石上的羽人风格凝重沉稳,为表现传说中羽人“飞仙”形象,为羽人添加了双翼以区别羽人与人。静态羽人呈站立侍奉、跪拜状,刻画较为严肃沉稳,线条较为庄重严谨;动态羽人呈飞翔、游戏状,刻画则更加奔放,线条也更加灵动活泼,多使用弧线表现动作的飘逸流畅。两种都能体现汉代该地区画像石制作的高超艺术水平。
1.2 河南地区
1.2.1 羽人画像石的发展与风格
该地区画像石分布以南阳、洛阳、郑州为中心。东汉时期河南作为政治中心,大量王公贵族带头实行厚葬,修建豪华墓室,为画像石艺术在河南地区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基础,也逐渐形成了该地区画像石独有的特征,刻画细腻而紧凑的羽人图像在这一地区也有自己的特点。
由于受到当地石灰岩石质疏松、表面粗糙影响,河南地区早期即西汉晚期技法多用浅浮雕、阴线刻,图案线条较粗,带有原始性。③在盛期乃至衰落期一直沿用减地平面线刻,线条细腻认真细致;而衰落期则风格逐渐呆板,趋于样式化、图案化。
1.2.2 画像石中的羽人种类
河南地区的羽人分为人首人身与人首兽身两种,羽翼刻画形式则多种多样,有手臂、腋下生丝状羽翼,也有披肩式双翼。以永城酂城出土的汉画像石(图4)为例,早期的肩生披肩式双翼刻画较为粗糙僵硬,同蓑衣一般遮住肩部。随着技术的发展,以唐河冯君孺人墓出土的汉画像石(图5)为例,图左为背后生长的小而短的双翼羽人,肩生的披肩式双翼线条逐渐简约、柔和,即使在画面中是以侧面角度出现,两边翅膀也以近大远小方式一同刻画,甚至包含被肩部遮挡的部分,符合透视规律。
图4 永城酂城出土的画像石
图5 唐河冯君孺人墓出土的汉画像石
河南地区羽人形体较为纤细、瘦长,更具有仙人之姿,以南阳麒麟岗出土的汉画像石(图6)为例,人首龙尾羽人的尾部要长于躯干数倍,并刻画两爪,其尾呈飘逸姿态,且长度夸张。
图6 南阳麒麟岗出土的汉画像石
1.2.3 画像石羽人图像特征
总体来说,河南地区的汉画像石画面主次分明、形象生动,空间关系、穿插关系、主次关系的安排都达到了较为熟练的程度④,刻画线条细腻流畅,作为受到楚地文化影响较深的地区,其构图简洁疏朗,主题突出,羽人风格也生动饱满、特征鲜明,造型大胆而精炼,极富想象力与神秘色彩。
1.3 陕西、晋西北地区
1.3.1 羽人画像石的发展与特点
此地区画像石表现了边陲地区粗犷和鲜明特色的艺术风格。陕北与山西两省地处汉帝国的边塞之地,很长一段时间以放牧作为主要的生产方式,而后作为军事要地得到了高度重视,大量内地人迁徙至此,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方式,大大促进了经济文化发展,与先进技术一起被带来的还有中原的艺术审美,为该地画像石的出现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由于上述历史原因,陕西、晋西北区画像石分布和存在时间都相对集中,所以这一地区画像石的雕刻风格、题材内容等都比较接近,多采用减地平雕手法,辅助以墨线勾勒和赋彩,减地平雕加阴线刻手法较少出现。⑤该地区的羽人造型简洁大方,很少在细节部分使用线刻,且受制于砖石砌筑的墓室条件限制,羽人图像集中于门及周边,这是相较于别地羽人最为突出的一点。
1.3.2 画像石中羽人种类
该地区画像石起步较晚,画像石刻画制作技艺多为外地传入,因此无论是羽人的双翼、躯干部都可见到山东、河南等地羽人的影子,在双翼形状、刻画线条上更是相似。榆林段家湾汉画像石中的双翼羽人(图7),形似山东地区的披肩双翼羽人,而榆林郑家湾出土的汉画像石羽人(图8),则与部分河南羽人形象类似,肩背和四肢生翼。榆林古城滩墓出土的汉画像石中(图9)部分肩生双翼羽人的一侧单翼呈线形,富有地方特色,由于减地平雕刻画方式,所有的羽人都呈现剪影状,使陕西、晋西北地区羽人图像别具一格,是与其他地区画像石最有区分度的特征。
图7 榆林段家湾汉画像石
图8 榆林郑家湾汉画像石
图9 榆林古城滩墓汉画像石双翼羽人
1.3.3 画像石羽人图像特征
总体来说,陕西、晋西北地区羽人在整体粗犷的边塞风格中带有对细节部分的细腻表达,线条干净利落,极具地方特色。相较于其他地区随侍于西王母、东王公,或是与豢养神兽等职能的羽人,该地区羽人多作为符号化的花纹装饰而存在,并没有构成带有故事情节的场景与画面,缺少情节性、故事性。
1.4 四川地区
1.4.1 画像石的发展与特点
四川古称蜀,自古便物产丰饶、经济繁荣,受“厚葬之风”影响,在东汉时期才开始出现画像石。四川地区汉画像石主要分布在成都平原,其中画像石棺数量最多。该地画像石多采用浅浮雕或高浮雕手法,造型较为古拙,线条较为粗放,对于细节部分的线条刻画较少,但刻画仍不失灵动之美。由于画像石在该地出现得最晚,画像石中羽人数量相比山东、河南、陕西等地最少,但也内涵丰富,别具地方特色。
1.4.2 画像石中的羽人种类
四川地区多臂生双翼的羽人,也有人首鸟身的羽人,如简阳三号石棺中的日月神羽人(图10),人首鸟身,其双臂大张,与臂膀上羽毛形成明显的双翼样式,其躯干为日月形状,即夸张的圆形,同时双腿化为鸟的尾羽状,呈自然弧度弯曲,长度夸张,富有想象力,此形象与蜀地自古的太阳神信仰崇拜有密切关系,这是四川地区画像石羽人最具特色的一种形态。
图10 简阳三号石棺
1.4.3 画像石羽人图像特征
总体来说,四川地区画像石的羽人图像主题鲜明,形象修长而飘逸,动作也极具夸张,使整体形象更加富有动感,表现力极强,在强调仙人的飘逸与疏离气质时也富有生活气息,处处体现生活情趣与对灵魂升仙后所居住的仙人世界的向往与美好期待,独具巴蜀之地的韵味与趣味性。
2 羽人出现的场合与典型动作
2.1 羽人戏兽
羽人作为仙人世界的使者,与诸多瑞兽有密切联系,羽人戏龙、戏凤、骑鹿等图像在各地画像石中都有出现。主要类型有羽人与神兽游戏,如南阳草店墓画像石中的羽人应龙图(图11),应龙头生两角,较一般龙多生双翼,身后羽人持灵芝作戏耍状,应龙回头作张口欲食状,周围以寥寥线条刻画云雾,以显示二者正翱翔于天际,且作为背景不喧宾夺主。还有羽人豢养神兽类型,如山东微山县南城镇出土的羽人图像(图12),羽人与凤鸟共立于人间厅堂屋顶之上,羽人以半跪姿捧起仙果,喂入面前体型硕大的凤凰口中,凤凰张大鸟喙作吞食状,整体画面和谐生动。无论形态、姿势如何,羽人都与龙、凤、鹿等瑞兽关系融洽,互动方式多样,经常相伴而行。贺西林先生认为这是发挥羽人“行气导引、助长寿”引导瑞兽长生不老作用的体现⑥,是羽人帮助众生延年益寿甚至不老不死的行气导引之法。
图11 南阳草店墓画像石中的羽人应龙图
图12 微山县南城镇出土的羽人图像
2.2 羽人引路
在汉人神话体系中,人的灵魂是无法自行前往仙界的,需要在灵魂离体后经仙人指引方可到达传说中的昆仑山,羽人被赋予了引导墓主人灵魂升天的责任,因此在汉代画像石中,羽人引路也是重要题材。例如,武氏祠前石室后壁小龛西壁画像(图13)中的羽人飞翔在墓主人的车马前,为乘坐车马的墓主人灵魂指引方向,羽人从容自在,马匹呈飞奔状,通过对比手法体现了羽人作为仙人的飘逸之感与仙人的神通广大,使画面更加富有动感,体现了汉代高超的画像石制作水平。
图13 武氏祠前石室后壁小龛西壁画像
2.3 羽人侍神
羽人作为仙人常常陪伴西王母、东王公等神明左右,或是恭敬伫立,或是飞翔环绕,或是供奉物品,或是撑举华盖,动作多种多样,但中心主题都为表达羽人对神灵的尊崇与信奉,以至于忠心耿耿服侍神灵,成为他们的使者或随从。如图14所示,武梁祠西壁西王母左侧的羽人弯腰呈贡奉状,右侧羽人同样呈跪拜状,右后方羽人双手举起,手捧其肩部衣物。当羽人伴于神灵时,他们往往处于劳动或跪拜状态,这是汉代人信仰、供奉神灵思想的体现,仙人等级高于人低于神,因此与人一同供奉、服侍神灵,羽人常伴神灵,更是汉代人对于灵魂永生、升天成仙的期待与寄托。
图14 武梁祠西壁西王母画像石
2.4 羽人娱乐
如果上述内容都是对羽人的职责、功能的分析,对于羽人游戏、娱乐的刻画则表现羽人作为仙人的自由自在生活,如山东滕州出土画像石中的羽人格斗图(图15),两个羽人手执棍棒,处在交锋之中,周围有数人观看,整体画面富有动感,带有运动的激情。此外还有出土的画像石中一群羽人围绕棋盘进行六博游戏,有人执棋竞技,有人围观,极其富有生活气息。羽人在汉画像石中的娱乐行为是汉代人对于仙界无忧无虑、享受生活的体现,也是对于这类神的使者形象的补全,使之更加立体,他们的娱乐行为也是汉代民俗的体现。
图15 滕州出土画像石中的羽人格斗图
3 结语
汉代社会环境整体稳定,经济发达,同时民间拥有复杂的信仰体系,或是道家的长生信仰,或是巫术遗留的鬼神之术,或是成为官方正统思想的儒家学说,种种思想体系的杂糅形成了汉代别具一格的丧葬思想,厚葬之风更是为画像石的盛行奠定了基础。羽人作为升仙信仰的一部分,成了画像石的重要题材。
汉画像石比较集中的山东苏北区、河南地区、陕西晋西北地区、四川地区四大区域,画像石整体风格质朴浑厚、简率大气,但都有独特之处,其羽人形象也有一定差别,或凝重沉稳,或灵动活泼,或生动饱满,或粗犷细腻,或修长飘逸,所呈现的不同区域特征既是地方文化继承与发展、工艺进步的体现,也是独有的艺术风格与文化内涵的体现。画像石图像中的羽人戏瑞兽、羽人引飞升、羽人侍神灵、羽人娱乐图等羽人经典场面与典型动作,更是体现了汉代各地区人民对于无忧无虑、享受生活和灵魂永生、升天成仙的美好期待与愿望。
总体来说,对于不同区域和时期的羽人画像石图像学研究,不仅可加深羽人画像石地区性、时代性认知,也可更好进行风格、类型、技法等方面的学习与提升,并了解其背后蕴含的当时社会思想文化观念和劳动人民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注释
①贺西林.云崖仙使:汉代艺术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义[J].中国美术研究,2012(Z1):11-19.
②陈迪.山东地区出土汉画像石羽人图像研究[D].天津:天津师范大学,2020.
③韩炜炜.河南汉画像石和画像砖墓神话类形象解析[D].郑州:郑州大学,2012.
④吴萍.汉代画像石羽人图像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08.
⑤《中国美术史》编写组.中国美术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87.
⑥贺西林.汉代艺术中的羽人及其象征意义[J].文物,2010(7):46-55,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