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资本主义的异化消费与生态
——论安德列·高兹对异化消费的生态批判
2023-03-08胡云皓
胡云皓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20 世纪60 年代至今,以电子信息技术为基础的新科技革命推动欧美垄断资本主义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发生深刻变化,被曼德尔、詹姆逊、哈贝马斯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称为晚期资本主义。这一时代最为显著的特质是资本对职业劳动和商业消费的控制和垄断。这并不是排斥竞争,而是要使得劳动和消费的竞争空前激烈,不仅加速了社会阶层的贫富分化,而且引发了日益严重的全球性生态危机。作为法国存在主义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著名学者,安德列·高兹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一向被认为是最为尖锐、系统和深刻的[1]。他对异化消费的批判理论极具特色,首先从分析职业劳动的异化出发,然后以资本主义诱发和操纵的虚假需要为中介,阐述异化消费对社会和生态的双重威胁,并据此提出了一系列限制消费和需要的生态社会主义政策。
一、逻辑起点:职业劳动进一步异化的四个特征
异化劳动是马克思用来描述资本主义雇佣劳动的重要概念。“一切异化都是通过劳动异化或异化劳动表现出来的。”[2]一般来说,消费包括生产消费和个人消费,前者即对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的使用和耗费,后者是使用生活资料满足个人需要的行为和过程。异化消费就是主体在消费活动中制造出自己的对立面,然后这个对立面作为一种外在、异己的力量反对主体自身。根据20 世纪后期以来发达国家的社会状况,高兹认为在职业劳动不断异化的困境中,消费作为生产的完成环节,异化为贫困化和反生产的手段;作为满足人的丰富和多方面需要的现实途径,变成了排斥、疏远和抹杀人的活动。这样,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事实上同时成为一种全面的消费危机,是社会组织和结构加速解体即“双面社会”的根本原因。
在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异化方面,人与劳动产品正在不断拉开距离,人的需要与产品的使用价值之间出现严重的裂痕与错位。资本主义经济理性是对效率和利润最大化的绝对追求,即用最高的效率生产最能赚钱的产品,所以消费与需求也要最大化。一方面,经济理性迫使企业不断革新产品、促进产品的个性化和差异化,不断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并怂恿人们为满足欲望而鼎力消费;另一方面,迫使企业制造消费障碍,阻止劳动者支配和使用自己创造的产品,克制需求将是“为自己生产”和“自由选择”劳动时间的结果。新自由主义总是主张资本将自动投向需求缺口最大的地方;实际上,资本总是投向利润最大的地方。劳动产品不是为了满足人的客观需要,而是要为人的需要设置新的增长点;社会生产不是为了保障贫困人口的生存和发展,而是要刺激富裕阶层的消费欲望。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情况更加严重,科技创新的加快、产品质量的提升和新产品的涌现,都是把支付能力最强的那部分人口作为服务对象;底层民众生活状况的改善,依赖于上层人士消费升级后淘汰下来的产品。这样,生产者与消费者的二元分离不断加深,人的异化范围不断由生产领域向消费领域蔓延,催生和加剧了消费异化。资本家操纵和控制消费层次和水平,力求刺激新的需求增长以拉动生产,结果是消费逐渐成为交换价值增殖的动力和手段。消费的持续异化又刺激过度生产,进而促使人们过度消费这些劳动产品。这里,工人与劳动产品的矛盾,集中展现为异化劳动和异化消费相互依存、相互转化而陷入恶性循环的过程。
在劳动者与劳动活动相异化方面,生活与工作正在不断拉开距离,迫使人们从消费中寻求自由与幸福的补偿。随着自动化和微电子技术的发展,大多数人的工作不再是生活,生活也不再扎根于工作,生产与消费的距离不断拉大。从量上看,全职劳动时间和年工作量相比于马克思时代已经极大减少。劳动中断更为频繁,消费时间大大增长,不稳定就业和失业人口规模极为惊人,但是整个社会的劳动成果提升了数倍①高兹引用数据:“从数量上来看,人们开始职业生涯的时间要晚于从前,结束时间则早于从前,且职业生涯的中断更为频繁。与此同时,人们的年全职劳动时间从1960 年的2 150 小时降到了1990 年的1 650 小时,其中还要扣除每年大约150 小时的病假,这意味着在30 年的时间里,每人每年的全职劳动时间缩短了23%。尽管在这30 年的时间里(我用德国的数据来说明),年工作量(即全体经济活动人口总的劳动时间)减少了28%,但是每小时的劳动成果却提高了3 倍,失业者——或者不如说‘无法谋生’者——的规模惊人。”。从质上看,大部分雇佣劳动已经非物质化并专业化了。劳动的进程、目标、工艺等,不仅在持续地机械化、精细化、程序化、自动化和碎片化,而且都是由专家们预先设计和确定,完全不受劳动工人的影响和掌控。这里,女性在雇佣劳动中遭受双重不公:大多数稳定工作都被男性劳动者把持着,而间歇性、没有职业前景的工作被留给女性;同时,资本主义以日益减少的工作量生产着日益增长的社会财富,却拒绝改进基于劳动时间的工薪关系,导致女性只能获得远低于全职劳动的微薄收入。因此,大多数人无法从职业劳动中确证自己的创造性、自主性和反思性的本质力量,只能被迫去劳动的另一面即消费领域中寻找生活的乐趣和意义。
在人与类本质相异化方面,个人难以通过劳动特别是非生产性活动来获得身份认同和阶级归属,越来越成为“非劳动者的无阶层”。高兹“把劳动叫做嵌入社会劳动进程并被视作该进程的一个组成部分的唯一活动”[3]75。不过,并非所有的劳动都是社会所必需的,并非所有劳动都能让人确证自己的社会本质和阶级身份。一方面,有偿生产劳动是无产阶级归属感产生的基础,因为它使劳动者与资本家利益对立。现在的情况是,生产劳动的从业者正在大量减少,而不必要的非生产劳动即服务业正在创造大量就业机会。另一方面,“非生产劳动者,即以服务直接同收入交换的劳动者,绝大部分就只提供个人服务,他们中间只有极小部分(例如厨师、女裁缝、缝补工等)生产物质的使用价值。”[4]第三产业劳动,不具有经济理性,其收入来源于剩余价值的课税返还。它们通常是非全日制的不稳定工作,技术含量低,缺乏职业前景,并部分地由女性构成。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劳动时间的减少、职业劳动的非物质化和专业化以及生产劳动的缩短和非生产劳动的增长,意味着社会不再需要他们的劳动能力或者对其劳动能力没有定期需求。比遭受剥削更可悲的是,他们连被剥削的价值和机会都在逐步丧失;与传统工业无产阶级不同,他们难以从工作中衍生出身份认同,也不能从社会生产进程中找到经济、技术或政治权力的使命。阶级秩序被打破,个人无法在谋生的职业角色中塑造稳定的社会形象,只能自我放逐到消费和生活领域,试图在新途径中寻找和实现自我,却通常感到未来迷茫、前景空虚和安全感匮乏[5]。
在人与人相异化方面,“上层劳动”的垄断迫使人与人的关系进一步转变为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私人服务消费,形成了阶层加速分化与解体的“双面社会”。稳定的职业劳动成为极少数经验丰富、职业素质过硬的复合型工人的权利,不稳定就业、失业成为大多数劳动者的常态。一方面,人员服务创造的新就业吸纳数目众多的脆弱劳动者,产生了服务于私人事务的庞大仆佣阶层。非生产性劳动不是出于社会必要性,而是“购买某个人的时间从而增加我们自己的休闲娱乐,不过是购买的仆佣的劳动而已”[3]30。现在,直至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活动都在持续货币化、职业化并转化为工薪就业。自我生产与维护的“自我劳动”,服务于自己与生活共同体的其他成员。这种劳动不以社会用途来衡量,也不纳入社会生产进程,而是为个人提供生存空间,其中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无需将自己的生活置于社会目标之下。然而,异化劳动已经蔓延到这种私人空间,不断挤压个体的自由与生存。同时,数量庞大的仆佣阶层在自己繁重的家务劳动之外,以职业的名义承接起“上流人士”所厌恶的、琐碎的、私人性质的劳动,实际被贬斥为奴隶或下等人。另一方面,有兴趣和能力购买仆佣服务的人,始终是那部分保有高质量永久就业的劳动精英和资产阶级。占人口比例少数的富裕阶层,被资本主义社会认定能为数以万计的工薪者提供就业。通常情况下,替代他们从事家务劳动的仆佣薪酬要远低于本人工作的单位时间收入,否则就没有充分的理由购买这些非生产活动。这样,“人员服务的发展靠的是普罗众生的贫困化,而这部分人在不断增加。”[3]32提供服务者和购买服务者之间的社会和经济不平等已成为就业发展的新引擎,不断加速社会的双面性和南非化。消费的异化和垄断程度在“双面社会”中进一步加深:提高穷人收入,除了增加他们对日用品和日常服务的消费之外,对劳动和就业没有任何意义;提高富人收入,则能提高他们对奢侈品特别是人员服务的消费,这包含着更多的“劳动”和就业内容。
二、逻辑中介:虚假需要的匮乏性质与商品形式
虚假需要是异化劳动催生异化消费的中介和手段。异化劳动与异化消费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直接的、感性确定的对象性关系,而是存在着需要证明肯定的中介环节。从整体的逻辑链条上看,异化劳动通过诱发和操纵虚假需要,使消费不再指向满足人的真实需要,而是主要服务于资本增殖的无限需要,从而使消费成为一种反过来支配和约束人的异己力量。
首先应该明确劳动、消费与需要之间的逻辑辩证关系。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生产和消费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要素,需要是内在包含于这一过程的中介环节。“无论我们把生产和消费看做一个主体的活动或者许多个人的活动,它们总是表现为一个过程的两个要素,在这个过程中,生产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6]694。“消费在观念上提出生产的对象,把它作为内心的图像、作为需要、作为动力和目的提出来。消费创造出还是在主观形式上的生产对象。没有需要,就没有生产。而消费则把需要再生产出来。”[6]691其一,生产是实际活动的起点,对需要与消费具有支配地位。作为人类历史的第一个活动,生产拥有主导性地位,创造需要和消费的对象,并决定满足的可能性和实现程度。其二,需要不仅是生产和消费的内在目的和原动力,而且是联接二者的中介。生产创造需要的对象即劳动产品只是第一步,能否符合消费者的需要是劳动产品实现交换的关键环节,继而要通过消费特定的产品来满足某种需要。其三,消费标志着需要的满足与生产的完成,是二者的最终环节。消费活动通过产品回应需要的同时完成了生产的全部环节,然后再创造出新的需要,为下一步生产设立观念对象和主体意向,从而以日益丰富的需要及其满足活动不断推动人与社会向前进步。
消费的目标是满足主体的需要,但异化劳动通过制造虚假需要以操纵消费的目标指向。虚假需要的思想是马克思异化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巴黎手稿》等前期著作中,马克思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看待真假需要。资本主义生产是为了占有私有财产,而这种占有以消费的形式体现并最终达到这种目的,因而是一种自私自利的特殊生产。这里,人的需要发生严重异化,相互需要、相互补充的社会关系实际上是以相互欺骗、相互掠夺为基础的假象。劳动产品是人的自私自利的需要的物化,产品交换不过是实现它的中介手段。以消费为目的的人与人的交换,只能使得双方以工具、手段而不是目的、人来相互看待,从而人与人的交流内容只剩下用于交换的、彼此发生关系的商品。虚假需要不是出于主体自身意愿,而是由他人诱发和操纵的需要,其目的是侵占别人的劳动产品,因而具有欺骗性、强迫性、工具性和无限满足以及非道德的特征。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等著作中,他从资本增殖的角度看待虚假需要的产生过程。由于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必须遵循流通过程与生产过程相统一的客观规律,资本对剩余价值的绝对需求必然会无限地在他人心中塑造虚幻的欲望来刺激过度消费,在消费过剩产品的同时拉动下一步的生产和投资。这里,马克思主张超越人类生存需要的范围,发展丰富和多方面的需要,特别是将自主和创造性的劳动、社会交往、个性发展等内容纳入客观的真实需要。其实,他已暗示异化劳动是通过诱发虚假需要来促使消费发生异化。
虚假需要的思想为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异化观所继承和进一步发展。马尔库塞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较为清晰地提出虚假需要是“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艰辛、侵略、痛苦和非正义永恒化的需要”[7]6;又指明它直接导致消费异化,主要表现为人对物的占有欲望成为社会生活的核心内容。资本主义通过制造人们自认为的需要来刺激和强迫他们过度消费,违背了消费主体的意愿和目的;同时又鼓励他们把需要与满足全面导向商品的购买,将无止境的消费与幸福联系起来。“人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生活,而是为了满足商品的消费而存在”[7]6。从异化劳动的角度,阿格尔界定异化消费是“人们为了补偿自己那种单调乏味的,非创造性的且常常是报酬不足的劳动而致力于获得商品的一种现象”[8]。莱斯更系统地主张把需要的满足从消费活动导向更为广阔和直接的生产活动。高兹不仅继承了他们的思想,而且对萨特存在主义异化观特别是“原初谋划”和“匮乏”等思想做出进一步发展。萨特将“原初谋划”描述为每一特殊的自为存在由于组成部分的总体性所具有的基本选择。高兹在《背叛者》一书中将这种思想应用到人与环境的关系,强调人的存在是环境与自身共同作用的结果,因而人的异化是一种自我异化,人同时是异化的受害者和实施者。“匮乏”是描述稀缺性的概念,而萨特从供求的角度看待它,认为“匮乏是由于人的需求较多而供应有限,人为造成的供应和需要之间的差异”[9]。这就将匮乏视为人类社会的永恒现象,将人类史描述为同匮乏作斗争的历史。高兹在《劳工战略》和《作为政治学的生态学》等书中认为,自然资源是有限的,而虚假需要与异化消费是无限的,双方矛盾引发人类生存环境的“匮乏”,是构成生态危机的直接原因。
高兹异化消费思想的特殊性极大表现为他对虚假需要的批判。一方面,他通过分析基本需要与质的(qualitative)需要,批判资本主义的虚假需要具有永恒匮乏的属性。在他看来,基本需要是人的吃喝住穿行等生存需要,是人作为自然存在物对生活必需品的客观要求;而质的需要是人的本质力量全面发展的需要,具有自由自觉和创造性的特征,体现为人的社会存在意义。欠发达地区的社会主义运动主要是为了满足当地人民最广泛的基本需要,而发达国家的人民开展社会主义运动的动机是满足自身质的需要,如对生产和消费的自决权等。但是,无论是人的基本需要还是质的需要,都服从于资本主义经济理性。这里,使用价值让位于交换价值,刺激需要的增长强于满足需要本身。社会生产的直接目的与原初谋划原本是统一的,即消灭贫穷以满足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需要;然而,资本主义生产的直接目的是制造贫穷以源源不断地催生超越人类真实需要的那一部分幻象,原初谋划则变为利用这种幻象来完成资本增殖。所以,社会生产创造生活必需品,不是为了克服匮乏,而是制造匮乏,即生态环境的匮乏,以及人的需要、时间、交往和文化等社会层面的匮乏。前一种匮乏指向自然资源与能源的浪费,后者指向人的社会资源与劳动能力的浪费。浪费与匮乏共存,是资本主义制度的主要谬论。另一方面,高兹通过剖析“历史需要”与“需要的历史形式”,批判资本主义虚假需要集中表现为商品形式。在发生学意义上,虚假需要是资本主义为了无限攫取高额利润而有意识地通过制造“匮乏”来诱发的,因而它以“历史需要”的状态存在,实际上是“需要的历史形式”之一。历史需要指向质的差异,是历史发展产生的特定性质的需要;需要的历史形式指向量的丰富,是需要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的多样形式。资本主义的虚假需要集中表现为商品形式,是历史需要与需要的历史形式的统一。从需要的历史形式来看,人的呼吸、睡眠、吃喝等基本生存需要,在资本主义社会被表达为对度假、寓所、餐厅等形式的高级社会需要。从历史需要来看,人的一切需要都必须通过商品和服务的交换为中介来表达和满足,从而成为间接的社会需要,或者更准确地说,被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理性中介。这样,商品成为匮乏的标识物,人的基本需要不仅没有真正地得到充分满足,而且没有升级到人之为人的更高层次的质的需要。
三、逻辑主线:对异化消费的社会批判和生态批判
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人与商品、生产与消费的关系发生颠倒:“生产不再具有以可能最有效的方式满足现存需要的功能,相反,需要逐渐地具有了促进生产不断增长的功能。”[10]144人的需要、活动与意义都为交换价值的增殖所压抑和替代。社会生产将人的需要永远置于不满足的处境,以便持续地诱发和刺激人的消费以拉动再生产扩大规模,而过度的生产和消费进一步破坏地球生态圈。可见,异化消费已经成为劳动、需要、生态等各种异化现象的重要表征和集合点,使社会陷入一种“丰裕的贫困”状态。
第一,异化消费刺激需要的增长幅度超过当时生产的限度,由此不断制造新的匮乏、贫困和不平等。一般来说,劳动产品越丰富,人们满足需求的选择范围和可能性就越大。但是,资本主义社会发生了颠覆性变化。一方面,匮乏与生产同步进行,人们难以从消费中获得充分的满足和自由。新技术革命推动社会生产创造了大量物质财富,使大多数人能够逐渐享受到以前只有富人才能享受的产品和服务,但是这种生活状态的改善不过是一种假象。首先,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遭到有意贬低,实际上开始构成社会贫富分化的标准线。其次,消费者个人丧失了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只能被动服从生产目的,将消费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意义,机械地把多余的商品购买和消费掉。最后,他们难以从消费中获得充分的满足,不能对商品的更新换代提出任何实质性要求,也没有对生产行为可能招致的环境、伦理或社会问题进行“指手画脚”的权力,因为生产已经自己预留出足够的空间以便进行新一轮的消费升级和调控,完全不受个人意愿的影响。显然,生产的增长与消费的完成,不是为了解除匮乏和消灭特权,反而是要创造它们。另一方面,符号消费日渐凸显,成为维持贫富分化格局的新型工具。在庞大的商品阵列、海量的商品信息以及铺天盖地的广告攻势下,人们越来越不注重商品的使用价值,而是追求商品的附加属性,即能够展现个性、品味、社会身份和富裕程度的符号价值。这样,商品消费逐渐转变为对商品的象征意义如“名牌”“奢侈品”“高端品牌”的符号追求,进而成为建构社会关系的方式和社会地位的反映。现在,人们消费选择的重点不是商品的物质方面即使用价值,而是商品的象征性方面即社会有意虚构的幻象[11]。前者是个人真实需要的满足来源,后者即虚假需要取得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力量,驯化个人的消费行为并规范社群的内部认可。显然,晚期资本主义在消费方面以量的平等遮蔽质的差异,以符号等同隐藏贫富差距和社会不公。
第二,异化消费将人们绑在资本主义制度的马车上,强制增加他们对当前社会的认同度。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中,人们被迫服从异化消费的逻辑,只能通过消费商品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存在。首先,异化消费扭曲人对满足和幸福的认识,使人的批判能力在“泛娱乐化”的消费范式中逐渐溶解。看似自由的消费作为异化劳动的补偿,实际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编织的陷阱。人们被文化工业有意识地引向消费领域,企图通过商品的购买和消费来实现自由和快乐,忘记自己在劳动中所受到的压迫和剥削。他们通过拼命工作来实现消费享受,物质生活完全陷入感官刺激与本能欲望的追逐,精神生活寄托在影视、广播、广告等商业文化营造的幻觉集市,从而整个人在无限的“奶头乐”消费陷阱中沉沦和麻痹。结果,人成为消费的奴隶,失去了对社会的批判能力和质疑精神,甚至无法主导自己的生活和娱乐空间。其次,异化消费用虚假需要压抑真实需要,使个人需要与“社会”需要逐渐一体化。资本主义不在意人的基本需要与质的需要的满足,也不在意需要的真实程度,而是关注需要的无限增长,因为这意味着赢利。在异化消费的支配逻辑中,消费者不是以个体身份而是以阶级或社会身份进行商品购买和使用。社会生产依赖于更大范围的消费拉动,必须使个体认同“越多越好”的理念,将资本扩大再生产的社会需要变成个体的本能需要,让个人利益与资本利益逐渐趋同。在此基础上,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进一步模糊,个人将消费视为生活目的和生存意义,也就转化为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自觉认同和维护。最后,异化消费破坏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双重前提,使得后工业无产阶级处于一种“非工人—非阶级”状态。一方面,由于职业劳动的进一步异化,个人不是从劳动而是从商业消费中取得社会认同,但是这种认同是一种纯粹偶然的、不稳定的东西,也无法衍生出任何经济政治权力。另一方面,由于消费伦理的影响和生活条件的改善,劳动者彻底否定资本主义的自然基础逐渐消弭,转而寻求稳定的劳动收入和消费水平,缺乏坚决彻底的革命性和斗争性。这里,高兹不是要在工人阶级以外另立一个具有历史使命的新阶级,而是描述了现代无产阶级的生存状况,并认为超越资本主义的革命主体只能来自包含工人阶级在内的所有社会阶级加速瓦解的领域。
第三,强制消费的社会体制不仅导致主体的淹没,还有环境的衰落。异化消费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冲突,表现为消费最大化与资源有限性的对抗,根源是经济理性主导的生产行为对自然环境的迫害。从微观层面看,个人不得不做出超越自身购买力倾向的最大化消费,因而他们被迫同时成为生态危机的受害者和实施者。个人的消费能力与动机受到社会生产的支配,资源需求的紧缺程度由生产水平来确定。不是消费者的意志和愿望,而是资本盈利的需要为生产设定观念上的对象和目标。人的行为必须始终同生产步调保持一致,其意识形态是同质化和服从性的,绝不允许出现消费动力不足而迟滞生产的现象。以强制消费为驱动的无限生产必然同有限的自然资源发生剧烈冲突。生态环境必然在某一临界点上无法满足生产规模的扩大和强制消费的追加,从而对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发起“报复”。从中观层面看,资本主义对利润的绝对竞争迫使每一个企业都在最大化地生产劳动产品和消耗自然资源。为了不被快速变幻的交易市场所淘汰,企业不仅致力于以尽可能低的成本获取最大交换价值,还要加速资本流动来缩短这种回报周期。由于整个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企业为了避免积累危机就必须加快刺激消费增长、有计划地淘汰消费品,但是过度的生产和消费又破坏了它自身赖以生存的不可再生资源。在这个由效率、盈利和竞争等经济价值主导的社会中,劳动产品没有为人们的满足增添多少有意义的东西,反而被工业自身浪费掉了。匮乏原本是人类社会的常态,但是晚期资本主义将它演化为自然和社会双重危机,即资本对个人消费的刺激和控制,消费对自然资源的浪费和破坏。从宏观层面看,生态危机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外部不经济问题。一方面,它表现为企业将自身生产的生态成本推向社会。自然资源已被资本主义企业完全私有化,而生产经营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和健康隐患却是完全公共的。用于净化污染的专业设备价格高昂,只会增加固定资产成本而不能带来任何盈利。唯有当生态问题严重阻碍剩余价值实现时,资本主义才不得不采取环保措施,所以只能走先污染后治理的道路。即使如此,他们也会将成本转嫁到商品价格上,依然通过消费环节由整个社会来买单。另一方面,这表现为国家之间的污染转移与资源榨取。西方发达国家的资源消耗和环境破坏远超世界平均水平。当过度生产在他们国内遇到生态问题的阻碍时,必然肆意将易污染企业和有毒废料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当过度消费受到当地资源有限性的制约时,必然大举掠夺世界资源尤其是南方国家的资源。因此,南北问题被打上了“让他们吃下污染”和资源榨取主义的标签,严重破坏全球生态公平。
四、逻辑旨归:扬弃消费异化的生态重建方案
从异化消费的角度看,保护生态环境的要旨在于管控消费的水平和规模,前提是对社会消费品的合理分配。资本主义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它的生产方式与生态学理念具有排斥反应。保护环境的最佳选择只能是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这里,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核心冲突是经济理性发挥作用的范围。摆脱经济理性的禁锢、树立生态理性本身就是社会理性日趋成熟的思想诉求。因此,对社会进行生态重建的可能性就是超越资本主义,推动经济理性向生态—社会理性转换,形成一种能够公平分配消费品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
其一,“将缩短工时作为社会契约”,从而确保个人能够自由地支配和管理生活时间。虽然左翼替代理论家和绿党积极分子都认为缩短工时必然会相应地降低购买力,但是高兹认为缩短工时与维持购买力、降低失业率是相兼容的。只要做好生产规划,经济发展的增幅程度就能允许在消化失业者和增加工资的同时缩减工时。具体来说,由于市场无法自动产生同薪同酬同劳动条件的平等,必须通过社会斗争对劳动时间进行普遍削减。一方面,缩短工时要求反对“双面社会”的阶层不公,即服务业的无限扩张。这是因为服务业在工业社会中再现了奴隶制,并且削减工时本身就会引发服务降价而减缓其行业发展。只有解放时间,使个人、家庭和社区充分开展不以报酬为目的的活动,如发展个人能力或改善社区环境,削减工时才有革命性意义[12]。这里,要有意识地促进个人获得更多自主权,而不是任由商业消费来填充释放出来的闲暇时间。另一方面,为了避免缩短工时可能引发的价格扭曲和工业产品浪费,必须建立不增加生产成本的工资补偿制度。高兹建议:“在直接工资……之外为雇员提供间接工资,参照社会津贴的形式,由单独的公共或半公共的基金会供款。”[3]127这种社会津贴即“第二支票”,不仅能够减轻经济部门的工资成本,而且可以调控工业产品价格和清除没有社会价值的行业。从长期来看,它的供款方式只能是消费税,如燃油税、机动车税、废弃包装税、酒精税等;从短期来看,可以抽调反失业的社会预算作为补充。要想摆脱资本主义的强制消费,就应缓解个人时间安排的紧张程度,使人们可以自主和多样地使用时间以促进生活的丰富性。
其二,“重新分配社会必要劳动”,破除消费对需要的禁锢,将满足导向更为广阔和直接的生产劳动领域。由于越来越多的人被甩出直接生产过程,根本问题是如何让所有人都能以社会必要劳动为生。首先,推动所有人获得劳动技能,以不连续就业来代替失业和不稳定就业。这既要求“从现存劳动中解放出来,在劳动中最大限度地找到自决潜能”[3]80,又要求确保每个人都能以劳动谋生,并且劳动得更少。通过有计划的生产与分配,就可以将劳动的新特点转变为形式多样、工时缩减灵活从而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新就业[13]。为此,要大致预测不同类型的行业发展演进及其生产率的增衰,然后将相关数据转化为规划和意愿,如计划合同、生产率合同、集体对话和企业协议等。除极少数的创造型天才之外,个人在生产进程中的不可替代性都是暂时的。推动所有人获得劳动技能,进而加快生产岗位的可替代性,是拒绝社会分工僵化与命定、公平再分配劳动的必要途径。其次,发展无法用货币量化的自主活动,可以有效减少消费的物化和符号化。个人生活的丰富程度与商品关系成反比。只有所售产品和服务可以用货币进行量化评估,异化消费才是有可能的;如果将交换关系拓展至不可量化的产品和服务上,就会削弱消费的异化因素。所以,必须不断开拓社群共享、自愿和自我管理型的合作以及自决活动的空间,从而将个人的需要与满足导向更为广阔和直接的自我劳动。最后,超越资本主义工薪关系,促进收入与劳动时间相脱钩,从而摆脱被迫劳动和强制消费。后工业社会只在一段时间内需要人类劳动,“建立在个人劳动成果基础上的工薪关系已经彻底过时”[3]90。现实的劳动可能无法提前预知,可能每天或很长一段时间出现,特别是生产、维修、护理和安保等职业人员,必须随时待命,并做好持续工作的准备。大多数人的薪水早已不是按照实际的劳动量来计算,而是根据能力和随时待命来支付。因此,要求社会在不需要工人劳动时为“在岗”状态付酬是完全公平合理的。充足的薪酬意味着生活资料的丰富和生活质量的稳定,能够有效地抵抗强制消费[14]。只有将经常中断的工薪关系转换为一种新型自由,即有权利在一段时间内不劳动,而非被迫不劳动,并获得足够的薪水,才能确保个人能够自由选择多样化的生活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其三,推行“文化变革”,确立生态理性的价值观念,限制商品交换与消费的适用范围。 “生态理性可以归结为如下口号:少而好。它的目标是:生活得更好,但工作和消费得更少。”[10]5一方面,生产得更多不一定能够带来生活质量的提高,要实现“更少”与“更好”的联结。并非一切事物都可以用货币进行量化评估,始终存在着无法商品化和市场化而人类不可或缺的东西,如爱、善良、优美生态环境等。如果社会生产更多高使用价值、耐用性、易修理和环境友好型的产品,或者创造更多每个人都能共同享有的收益,那么劳动和消费的减少将可以创造更好的生活。就劳动资料而言,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仅要具有生态良性,而且要有助于提高生产率,削减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就劳动对象而言,社会生产要使用尽可能少的自然资源创造尽可能多的产品,同时重视生态系统的原生性、完整性和稳定性;就劳动者而言,人们应该在复合型技术岗位或灵活就业的过程中不断发展自己的个性和素质,同时,“扩大劳动者的消费需求是拉动经济增长的根本动力”[15]。社会主义自我定义为超越经济理性,要求剔除资本无限增殖的意识形态影响,促进实践行为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和生态效益的有机统一。另一方面,再多的消费也不能带来充分满足,要以“够用就行”代替“越多越好”。“够用就行”不是一个经济范畴,而是一个统合生产、需要和时间的文化范畴。它要求生产的目标是直接满足生产者个体或家庭单位的生活需要,并能够对需要自动设限,将生产和消费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它适用于异化消费带来的困扰,可以积极协调人的生产、需要和时间的关系,从而具备解放意义。一般来说,“够用就行”的价值观念能够调节社会生产数量与人的满意程度之间的关系。它主张以更少的劳动量实现更多的满足感,以生活质量最大化的追求代替对经济成就的迷恋[16]。这是因为,发达国家进步的关键不是缺少工作和财富,而是如何分配它们的问题。具体来说,“够用就行”要求企业以提升生活品质为目标的自主性生产代替以利润为目标的社会化大生产。工人将逐渐获得直接生产过程的自决权和管理权,可以规定商品的质量、标准、外观和功能,并设计下一步生产目标。甚至,社会将建立一系列公共工厂,让人们在这些劳动场所中突破经济利益的禁锢,自由从事自己喜欢的创造性活动。这样,“够用就行”展现出双重意义:一是实现对生产与消费目的的“拨乱反正”,重新确立以人为中心的价值取向,将人从社会异化中解放出来;二是以合理的人性方式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将人从生态异化中解放出来。总之,高兹所描绘的生态重建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立在限制经济理性、张扬生态理性的政治文化运动基础之上。
五、结语
根据高兹的观点,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比,晚期资本主义具有三个方面的显著变化。一是异化劳动呈现出一系列新特点、新形式和新趋势。由于劳动时间不断缩短,非生产性的人员服务就业无限扩张,人们越来越难以通过劳动来衍生出经济政治权利、社会批判精神和全面发展的意愿。二是异化消费已经成为各种异化的集合点。在经济上,它与异化劳动相互支撑和强化,成为资本主义延缓经济危机和攫取高额利润的重要手段;在政治上,它不断麻痹和操纵民众,增强他们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合法性认同,成为掩盖社会矛盾和控制政治秩序的有效工具;在生态上,它颠倒人与商品、生产与消费的关系,把人扭曲为消费机器,由此引发的过度性生产和消费严重破坏了自然环境。三是由于上述变化,资本主义更深刻地异化为“双面社会”。这一方面表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分化,不平等和贫富差距变得更加显著,另一方面预示了雇佣劳动的废除和社会阶级的逐步解体。他的结论是,资本主义消费方式同环境保护、人的解放是无法兼容的,只有先进的社会主义才是最佳选择。高兹对于晚期资本主义异化消费的生态批判理论,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的反生态、反人性的矛盾和弊端。当然,这一理论也存在许多偏颇之处,比如否定马克思的劳动解放思想,反对阶级分析法,忽视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的关键性作用,特别是主张带有改良主义色彩的政治文化运动,以致成为脱离制度变革的乌托邦式空想等。只有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前提下,才能正确地看待这种理论为中国推动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绿色转型所带来的诸多启示。
其一,超越经济理性的束缚,明确生产和消费的目标是为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服务。高兹建议,欧洲工人运动的出路在于“争取一种从人们的切身需要出发,充分考虑人们的愿望和利益的发展模式”,首要任务是“将经济理性置于生态—社会理性之下。”[3]15要想超越资本主义,必须对经济理性设立规范和前提,让经济重新服务于社会的最高目标,即人的价值和需要。帮助个人摆脱异化消费和异化劳动的各种奴役,“决不是禁欲,而是发展生产力,发展生产的能力,因而既是发展消费的能力,又是发展消费的资料”[17]。生产与消费不能任由经济理性主导,而是要充分响应人民群众的需求和向往。进入新时代以来,社会安全、福利保障、司法公正、生态环境、教育和医疗资源等具有外部性特征的产品和服务逐渐成为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它们显然与经济理性格格不入。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必须以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为根本目的,促进经济理性和生态—社会理性的协调统一。
其二,打破消费对满足的限制,倡导科学合理的劳动幸福观念。资本主义尽可能地将人类需要的表达和满足导向不断升级换代的商品消费,使人永远不能获得充分的满足和幸福。然而,消费更少、更好、更耐用的商品可以更好地满足许多需求,从而以一种更加轻松与和谐的方式抑制消费扩张,让人们拥有更多闲暇时间[18]。这不是要求排斥商品交换和消费,而是强调满足来源的多样化。其中,从劳动中获得的幸福与满足具有更加根本的意义。“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19]首先,劳动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和享受。人们在奋斗过程中,通过充分运用自己的体力和智力,可以感受自己作为主体的自决、能动和创造性,并按照个性发展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和素质,从而感受到自我实现的充实体验。其次,劳动创造适宜人生活的社会环境。只有通过不断奋斗,才有可能扬弃雇佣劳动的异化因素,同时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持续地满足人的各方面需要。最后,个人劳动必须服务于社会集体的共同利益,从而获得更加广泛和真实的满足。个人劳动绝不仅是谋求自己的享受,更主要是为社会全体成员的幸福做出贡献[20]。
其三,反对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的发展逻辑,坚持以健康适度的原则指导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的绿色转型。“先进资本主义试图通过加速资本流动和有计划地淘汰消费品来避免利润率下降和市场饱和。”[21]这种资本主义竞争不仅剥夺了个人发展能力的先决条件和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可能性,而且加速耗费了社会存在和发展的物质基础。只有限制活跃的资本积累,实施自我克制、计划生产与适度消费,才能实现生态重建的现代化。因此,高兹强调“放弃补偿性消费,走生态可承受消费之路,这种相对节俭的消费模式以自愿性的自我约束为基础”[3]62。生产与消费必须从实际国情出发,依据客观的生态环境阈值,克服经济理性“越多越好”的思想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