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产性:基于马克思社会基本矛盾观点的重思
2023-03-08杨煌辉
杨煌辉
(1.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2.陆军特种作战学院,广西桂林 541000)
社会基本矛盾的研究如今已不是一个新的议题,理论界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作用的论述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生产方式中介论”, 即生产方式是联系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中间环节,生产力决定生产方式的发展,生产方式的发展又推动生产关系发生改变;二是“生产力决定论”,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具有不以一切社会形式为转移的历史必然性;三是生产关系即生产方式的观点,生产关系是生产力的社会利用方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统一在生产方式之中。但上述观点并不能清楚地说明社会矛盾的本质,且在开展对社会矛盾的分析时往往局限于物质生产的客观方面而忽视其中更为重要的因素——“现实的个人”,由此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作了直观、僵化、片面的理解,遮蔽了社会发展过程中更为深刻的问题。而这种“见物不见人”的历史理论又似乎是“物质主义”“机械唯物主义”“经济决定论”“自然主义”的观点来源。鉴于此,本文从人的活动出发,认为马克思的社会基本矛盾观点的核心在于阐述出人的生产性。马克思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及“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525,这一关键指认表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是基于人的活动的矛盾,确切地说,社会矛盾运动得以展开是因为人的活动具有生产性。人的本质在现实性上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更集中表现为人对社会关系(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只有立足于人的生产性分析社会基本矛盾,才会通过历史辩证法来审视社会的发展,从而把握住人类问题(社会矛盾)的本质在于生产关系的方面。这不仅有助于解释马克思为何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将资本把握为生产关系,而且有助于破除在理论阐释上加给历史唯物主义的种种曲解和谬误。
人的生产性,是指人对“外在”(“异己”)力量的否定及超越所彰显出的创生特质,表现为人对生产力及生产关系的再生产。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首先提出人的活动具有生产性:人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1]520。正由于人具有生产性,人的活动创造了丰富的历史,展示出人类发展的辩证过程。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是表现人的生产性的两个方面,它们的矛盾运动又是构成社会发展的基本动力。从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而言,人直接作为现实的生产力发挥出生产性作用;从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而言,人通过能动地构建生产关系而间接地发挥出生产性作用。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考察是由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狭义历史唯物主义①张一兵教授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称作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以区别于《德意志意识形态》所创立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参见张一兵《回到马克思》,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 年。)的路径纵深推进的,这一路向又呈现出马克思对人的生产性的把握从“生产力”方面的唯物主义证明深化为“生产关系”方面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当我们通过历史辩证法来分析社会发展规律时,就可以发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作用是不能脱离人的生产活动作抽象分析的。
一、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人的生产力维度
人类历史源于物质生活的生产。人“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生活需要的物质资料,“生产物质生活本身……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1]531。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从事物质生产的人,进而得出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是确证并发展出人的本质的结论。马克思曾多次提到“个人生产力”的概念,把人的感性活动与生产力相联系,指出在历史实践中,人本身就是现实的、能动的生产力,人类的发展归根到底是个人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力只因人而存在,人具有生产性才有可能具有现实的生产力,从而使人的生存与发展具有了全面性和历史性的内涵。动物不具有生产性,“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它“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1]162,与自然界一样没有历史。人则“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1]162,人的生命活动在与自然界的物质变换中不断获得发展与超越自身的力量,创造出自己的历史。确切地说,人的类特征是生产性,这是使人的需要及创造能力得以再生产的本质属性。因此,人在历史实践中总能“超过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2]287,为发展自身全面性不断创造出历史条件。基于这个意义,我们把“生产力”界定为:人类在生产自己的历史中获得改造自然的客观力量。
“个人生产力”是指人的劳动对象性所展现出的脑力与体力的综合运用,是物质生产中唯一能动的因素。人的劳动能力就其自然性而言还只是抽象的“个人生产力”,即作为“可能性上”的生产因素抽象地存在于他的自然力之中。人的劳动能力必须占有一定的生产资料(生产工具与劳动对象)并对各种生产因素进行结构性整合,才能发挥出现实的生产力作用。因此,生产力能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人类历史的客观推动力量,取决于人与生产资料的(社会)结合程度,这种结合本身就是现实生产力的形成与发展,体现为劳动能力的对象化(现实化),并按照美的规律和人的内在尺度使劳动的对象发生现实改变。马克思指出,工业生成的对象性存在以及工业的历史是“个人生产力”的公开展示,“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1]192。这正是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自然人本主义时对“抽象的人”与“现实的人”所作的重要区分,从而正确把握到历史唯物主义的立足点。
自然力因人的生产性介入而按照人的内在尺度发挥作用,“物质生产”即展现出对自然力的盲目性与粗糙性的驾驭和驯化。自然力既可以成为生产性的力量,也可以成为破坏性的力量,这种不确定的力量正因为有了人的生产活动的介入而被合目的地改造成社会生产力。人是社会生产力的第一因素,生产资料则是社会生产力的重要因素,二者的社会结合才会发展成为现实生产力。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分析尤为深刻:把生产分解成“作为劳动的体现者的人和作为劳动对象的土地(其实就是自然)”的两个因素是抽象的[3]106,劳动者和生产资料“二者在彼此分离的情况下只在可能性上是生产因素。凡要进行生产,它们就必须结合起来”[4]44。人的生产性还显示出人具备一定的科学知识(认识生产力)与社会管理(组织生产力)的能力,“对生产工具一定总和的占有,也就是个人本身的才能的一定总和的发挥”[1]581,生产力的发展体现为人在生产过程中认识、占有和运用生产资料对社会价值(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创造。所以马克思强调,生产资料与劳动共同构成使用价值(社会财富)的源泉[5]428。这就说明,人的劳动能力脱离生产资料,以及生产资料脱离人的劳动,都只能作为一种纯自然力(抽象的生产力)形式存在,这种抽象的生产力并不会对现实的社会生产发生作用。对此,马克思引证经济学家威廉·配第的说法,“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来说明自然富源是构成现实生产力的条件,同时也是人的生产对象。在物质生产中,自然条件为社会生产力提供了“一种既得的力量”,人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生产力的发展方式,但人的生产性体现在他可以根据这一“既得的力量”对自然力进行合规律合目的改造,自然力的人化即发展为现实的、社会的生产力,这一持续性过程正是生产力的再生产。基于此,马克思把“生产力”理解为人对自然的关系,把“生产关系”理解为人基于发展生产力的客观需要而必须发展的人与人的关系。且只有从“关系”的角度出发,才能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正确把握住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运动的内涵。
当我们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时,只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客体向度阐述出社会发展的过程。强调生产力的决定性作用,对于马克思早期批判唯心史观,并与其划清界限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然而,这一正确的观点被“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错误地解释为“经济决定论”,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歪曲为“物质主义”,对生产力的历史作用作了僵化理解。恩格斯晚年曾批判指出: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人类历史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如果……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这一结论也就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6]591。排除人的能动性的社会矛盾论无非是把人类历史描述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过程,也是将历史唯物主义“物质主义”化。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人”的生产活动。对此恩格斯补充提出“历史合力论”,指出历史发展受到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的共同作用的影响。历史的客观性表现在,人们的意志“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历史结果“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6]592-593,这种客观性即人们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生产出的社会结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作为人们活动的条件,社会结构的发展呈现出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认为人类历史规律“总是像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①恩格斯在1890 年致约瑟夫·布洛赫的信中提及“到目前为止的历史”像一种自然过程,正是说明前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呈现出“似自然性”的历史特征,这“其中经济的前提和条件归根到底是决定性的”。信中恩格斯回顾了当年与马克思创建唯物史观时缺乏对“其他参与相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作了虚心检讨并指出:“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592-593 页。,但这一过程背后却是每个人有意识、有目的的生产实践。没有人,就没有历史、没有世界,只有把人理解为生产力作用的第一要素,并将其理解为历史发展的根本力量,才能正确把握住马克思“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深刻内涵。
在这个意义上,生产力所具有的客观性、历史性与社会性均可揭示为人的生产性的现实展示:一是人作为客观的自然存在,标识出生产力的客观性。一方面,人自身就是一种客观的自然力,具有脑力劳动及体力劳动的生物结构;另一方面,人具有能够把自身自然力(抽象生产力)变为现实生产力的客观需要。无论是作为有自然力结构的人,还是作为感性对象性活动的人,人的发展总是首先体现为一个客观的、物质的生产过程。劳动的对象化表征为“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7]208的过程,即人只有在改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才能确证出自己是类存在物,且“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1]163;二是人作为历史的存在,标识出生产力的历史性。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的本质”并不是既定的,而是生成性的,它是通过人的感性的生产实践创造出来的。“人们之所以有历史,是因为他们必须生产自己的生活”[1]295,正因为人有生产的需要,所以无论是生命的生产,还是物质的生产,都展现为创造性的活动,都内在地推动历史向前发展。历史的本质不过是人们追求自己目的的活动而已[1]295,生产力既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条件,又构成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三是人作为社会的存在,标识出生产力的社会性。人在生产物质生活资料的同时,也在生产着自己的社会关系。人们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1]724,社会关系的生产是人类最重要的生产,因为“个人生产力”只有在“一定的共同活动方式”[1]532-533中才会发挥现实性作用。确切地说,是人们的社会关系(生产关系)规定了生产力发展的方向,社会关系实际上是“个人生产力”的社会方式。由此,当我们对生产力的历史作用进行说明时,须立足于人的生产性(生产活动),才能从历史主义和自然主义中区别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
概言之,“个人生产力”在它的现实性上是劳动对象化的力量,而生产关系是生产力的社会占有方式,是人的社会存在的客观依据。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主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客体向度阐述出历史的推动原则。现实生产力由物的生产力与人的生产力所构成,但只有人才能成为社会生产力的第一因素,对社会生产力作用的分析不能脱离人的生产活动。
二、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人的生产关系维度
人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有可能获得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新手段。人类的发展本质就是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社会性质是整个运动的普遍性质……社会也是由人生产的”,人们的活动和享受无论是从其内容方面还是从其存在方式方面而言“都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1]187。当我们把人理解为“社会的存在”时,就应当承认,人的本质就其现实性而言绝不是直观的、静态的自然存在,而是(能动的)社会关系的总和。费尔巴哈的最大功绩就是非常革命地指出人的本质具有直接的“感性”而与黑格尔主义的“自我意识”相区别。然而,费尔巴哈把人的“类存在”理解为是一种“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1]501,他所抽象出的“类”虽然能标识出人是有意识的存在,但建立在“爱”基础上的“类存在”与“类生活”仍然仅仅表现为“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的自然直观。对此马克思批判道:费尔巴哈设定的是“一般人”并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所谓的“感性”也“仅仅局限于单纯的感觉”[1]528,因而当费尔巴哈把“人”理解为“感性”的存在物时,实际上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类”,是“抽象的人”。马克思则把“人”阐释为“感性对象性活动”的存在物,因为人的感性(现实性)只有在对象性活动中才得以彰显。也正因为把人的感性建立在“对象性活动”的基础上,马克思科学构建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社会生活的本质才被确认为是人的生产性实践。“对象性活动”是通过人们的社会关系来实现的,人在物质生产(劳动对象化)过程中,发展出了以生产关系为核心的社会关系,“各个人借以进行生产的社会关系,即社会生产关系”[1]724。当我们指认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时,就已承认人首先是作为“生产关系”的本质性存在。
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应被正确理解为人的生产性展开的两个方面。虽然马克思没有专门定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但从马克思的生产语境中可以发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都被界定在“关系”的范畴内。生产力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生产关系是生产力的社会方式,它的本质是人与人的关系,二者的矛盾运动构成了社会发展的内容,统一在人们的生产活动之中。社会发展的本质(核心)是人的发展。马克思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到“生产力和社会关系——这二者是社会个人的发展的不同方面”[8]197的观点,正是说明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归根到底是人的生产活动的不同方面。马克思将“生产力”理解为“劳动的社会性质”或“共同活动”,“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1]532-533。“各个人——他们的力量就是生产力”[1]580,又如,“通过协作提高了个人生产力,而且是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7]378,等。马克思将“生产关系”理解为人们在生产活动中的社会结合方式。例如,“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生产关系是生产力的社会条件,人们为了占有生产力而必须采取共同劳动和交换劳动的方式。马克思进一步说道:“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才会有生产”[1]724。在此处马克思明确将“社会关系”指认为人类生产的前提,且人们只有建立起社会关系才会使自己的劳动与自然界发生物质变换。另外,马克思还提到,人的自主活动就是“对生产力总和的占有”所产生的“才能总和的发挥”[1]581。
由此可见,在“关系”的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将“生产力”置放在“生产关系”的范畴中加以把握。从马克思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理解就不难看出,马克思并不试图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范畴作严格意义上的区分,正是为了避免在阐述人类历史的推动原则时割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统一性,同时也体现出历史辩证法对人的能动性(社会关系的生产)方面给予了优先肯认。生产关系无非是“个人生产力”的社会方式,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社会结构也无非是人的生产活动的产物,因为“一定的社会关系……是人们生产出来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力密切相联”[1]602。
人类的强大在于他的生产性,人不仅生产出物质财富,而且人对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更是展现出人对历史的能动创造。生产关系(社会关系) 对生产力的反作用无疑是矛盾运动中更为重要的方面,社会关系的生产更能发展出人作为历史主体的本质。社会关系为人类生存与发展提供了根本保证,任何一种生产力的发展和扩大,都必须以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为前提。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即表现为新社会关系的建立、旧社会关系的变革。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关系(社会关系)是“一种比物质生产更重要的生产”[9]209,这就解释了马克思为何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反复强调资本是一定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因为马克思清楚认识到,“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本身的再生产和新生产。这种社会关系,生产关系,实际上是这个过程的比其他物质结果更为重要的结果”[8]107。马克思终其一生批判资本主义,根本目的并不是人类发财致富,“而是要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关系”[9]209。正是把对资本的批判立基于生产关系的视角上,马克思得以洞察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本质与深层矛盾,进而将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提升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问题域。生产关系的本质是人们在社会生产中建立的利益关系。是需要和利益促使人们建立生产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分工与协作能产生出以需要为纽带的共同利益,正如黑格尔把市民社会看作是“需要的体系”而认识到人的“每一种生命欲望都会成为一种需要”[1]322,马克思将社会生产关系看作是“劳动组织的形式”,是人们在生产过程中发生的“现存的生产力相结合的现象,因为需求使这种结合成为必要的”[1]567。需要是人的本性,以需要为内驱力而建立生产关系是经济社会的本质,“个人总是‘从自己出发的’……由于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以及他们求得满足的方式,把他们联系起来”[5]514。因此,人们的生存与发展的需要既是推动构建生产关系的客观根据,也是推动人们再生产出新社会关系以促进生产力发展,从而在更高历史阶段创造和满足人们生存与发展需要的主观依据,这一过程展示出历史客观规律中的合目的性。
基于上述阐释,“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可以理解为:人们彼此的利益需要建构出能动的、体现人本质的生产关系,它作为生产力的社会方式反作用于既定的生产力,进而又推动发展出新的生产力,表征出社会发展的历史辩证过程。相较于生产力而言,社会关系(生产关系)的生产更能说明人对历史的创造性,个人生产力也只有在生产关系中才会获得持续发展的新方式,“个人的充分发展又作为最大的生产力反作用于劳动生产力”[6]225。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与“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是历史辩证法视域中人的生产性的客体向度与主体向度的两个方面。马克思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理解为“社会个人的发展的不同方面”的观点是科学的。从社会发展与人的发展的双重角度可见,二者之间的彼此作用具有辩证统一性,并不发生不顾任何条件的绝对的“决定”与绝对的“反作用”,但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呈现出差异明显的内容和形式。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时提到,资本家榨取劳动工人剩余价值的“独特经济形式”决定了统治与从属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直接从生产本身中生长出来的,并且又对生产发生决定性的反作用”[12]894。此处的“决定性的反作用”正是说明,在一般的生产条件中,生产力对生产关系起着决定性作用;在一定的生产状况(或在特殊的社会历史阶段)中,生产关系也会对生产力起着决定性的反作用。但从人的生产性本质来看,后者的历史内容无疑更为丰富,它规定着人的存在方式和社会形态的性质。相较于“生产力”而言,“生产关系”无疑是历史唯物主义更为重要的概念,因为人类社会的“历史之谜”“资本之谜”“异化之谜”都能在生产关系的批判中得以揭开。显然,马克思历史辩证法把握到了这一“锁钥”。
马克思反对脱离人的生产活动去抽象分析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做法,认为这种“见物不见人”的历史理论正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表现。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时指出:“生产力表现为一种完全不依赖于各个人并与他们分离的东西”[1]580,当人的关系以“物质的生产关系”呈现出来之时,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也就表征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物的“自然必然性”特征。根本原因在于资本的生产关系是通过“物的依赖”关系来实现对社会生产的支配的,人的生产性异化为资本的生产性,进而人的生产力异化为资本的生产力,资本成为“一切社会生产能力的主体”[11]83。资本是“物质的生产关系”[12]940,人的生产力被物的生产力所“规训”,被窄化为仅仅是对物质财富的片面生产而非自由全面发展的实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要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权力本质(物化关系的本质),以及人类异化的社会根源,说明资本的生产性(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不过是人的生产性异化的结果。
总之,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主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向度阐述出历史的推动原则。人的生产活动发展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社会结构,二者的矛盾运动不仅以人的生产活动为载体,而且形成于人的生产活动之中。当以人的生产性来把握社会的历史发展时,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并不彼此作为外在的力量发生作用,而是内在地、辩证地统一于人的发展过程之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表征出“社会个人的发展的不同方面”,以“关系”的存在确证出人的本质。但“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更为本质地彰显出人对历史的生产(历史的主体能动性)。人们建立的生产关系在推动历史发展中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体现为人们有认识、选择和组织生产力的能动性。
三、“生产力”到“生产关系”的历史辩证法:一个从客体向度到主体向度的考察视角
马克思、恩格斯提出历史的基本前提是物质的生产与生命的生产,其中“生命的生产”即表现为自然关系与社会关系的双重生产①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人自身的生产即表现为“双重关系”的生产:“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2 页。。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对这一前提又作了进一步阐明:“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它展现出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生活资料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13]15-16。显然,马克思与恩格斯向我们证明人类历史无外乎是这“两种生产”的展开过程,即生产力的再生产与社会关系(生产关系)的再生产。马克思历史辩证法之所以是科学的,是因为它完整地从人的生产性之客体向度与主体向度揭示出历史的推动(生产)原则,即人类的发展,一方面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工业)进步基础上(“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1]194)的历史发展;另一方面是以人自由全面发展为指向(“关于人的自然科学”[1]194)的历史发展。马克思历史辩证法正确指出了这两个向度的区别性所在,同时又科学解决了这两个向度的统一性问题,明确指出物质生产(客体向度)与社会关系生产(主体向度)并不孤立地推动历史的发展,它们的辩证过程必然指向“自然史”与“人类史”的最终统一,自然界因为人的生产活动的介入而成为人化的自然界,因而“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1]187。我们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确立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到《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创立的剩余价值学说这一历史唯物主义建构理路可以清楚看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从“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将生产力的发展(工业的历史)看作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指出生产力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物质基础;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则具体剖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把社会(矛盾)问题、人类发展的问题深化为生产关系的问题,生产关系的变革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直接目的。在马克思的历史逻辑中,“对客观的社会发展规律的探讨和论证则构成了历史辩证法的客体向度”,“对人的活动及其发展的方向和可能性的关注构成了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14]284,这两个向度的辩证统一展示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规律具有合目的性。那么,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将人的本质理解为社会关系的总和,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是人类历史的基础,但当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将资本家与雇佣工人理解为“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异化于人而具有物化的性质时,这一理路呈现出历史辩证法的客体向度到主体向度回归,反映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关于人的生产性的批判理论的深化。“生产关系”是理解社会矛盾运动的关键,从而是揭开人类“历史之谜”的问题域。
在马克思看来,不应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观点泛化在人类的一切社会形态当中。即“生产力”(物质生产)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应被合理地应用于“经济的社会形态”。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著名“五形态”论时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最后一个对抗形式,“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15]592。诚然,马克思对社会基本矛盾所作的历史性分析是立足在“史前时期”的社会条件,特别是基于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体解剖”。根据马克思的理解,“史前时期”人类社会的形式大体属于“经济的社会形态”。一是所谓“经济的社会形态”,指人类的生产力创造出的物质条件是以“对抗形式”(经济的必然性形式)展开的,只要物质生产的经济必然性还凌驾于人类活动之上的状况没有被消灭,人类社会就依然处在“经济的社会形态”之中。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均是经济规律(物质生产的规律)支配的社会,因而都属于“经济的社会形态”。二是所谓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指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尚未确证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人所创造的历史仍然不是真正意义上属人的历史,人类的生存依然受物质生产的“自然必然性”支配,未能真正摆脱“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自然状态(动物的生存状态)。当人类社会呈现出“第二自然”的特征时,人们所建立的社会关系(生产关系) 作为异己的社会力量独立于人的活动,即表现为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物化结构,是支配人的活动的自然力量。因此,马克思“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7]10。
再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到人类“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关系时指出,“必然王国”是人类物质生产的“此岸世界”,“自由王国”是人类物质生产的“彼岸世界”:一是处于“必然王国”的人们,“像野蛮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为了维持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必须与自然搏斗一样”,但在“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中,“满足这种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为自由王国的实现创造了物质准备[12]928。二是处于“自由王国”的人们,由于生产力与社会生产关系的高度发展,人类的劳动完全褪去了生存的必要性和生产的外在目的性而展现出内容和手段的丰富性。此时“真正物质生产”则是以人自由全面发展为目的的生产,是“社会化的人”对物的“自然必然性”的全面认识与把握的基础上“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12]928,将物质生产的规律置于人类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是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人类。不难发现,“经济的社会形态”“史前时期”以及“必然王国”具有以下共同特征:一是基本的物质生活资料在社会价值中占据十分重要(决定性)的地位,人的生产性主要体现为物质生活资料的再生产。二是人的生产性尚未展现出人自由全面发展的一面,而依然表现为“劳动力的再生产”以及“依赖关系的再生产”(人的依赖关系与物的依赖关系)。在此条件下,物质生产(生产力)对生产关系起决定作用,社会关系则以“物质的生产关系”形式展示出不依赖于人的、异己的社会力量。也正因为如此,物质的生产力在历史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应一般地适用于人类社会的“经济的社会形态”“史前时期”以及“必然王国”阶段,却不能一般地适用于共产主义社会、“自由人联合体”等物质财富充分发展的、人类真正创造出自己历史的社会阶段。因为经济规律(物质生产中的节约机制)只有在人类的生产力尚未充分发展的状态下才会在社会生产中发挥支配作用。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将社会发展理论简化为“生产力决定论”而抽象掉人类历史的丰富内容。实践证明,生产力越发展,生产关系(社会组织程度) 就越复杂,二者之间的制约性也就越大。随着物质与精神的生产力极大发展,人对客观必然性的把握越是自觉,就越能彰显出人对历史发展的能动性。且人的生产性越丰富,劳动时间“用于物质生产的必要部分就越小”,人也越能从物质生活的自然必然性中解放出来[7]605,这正是卢卡奇所揭示的历史过程“包含着最重要的从‘自在存在’向着‘自为存在’的极重要的转变”[16]642。可见,生产力的决定性作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物质生产是人类历史的基础,然而却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上确证出人的生产性。不能将物质生产的“基础性”地位与它的“决定性”作用混为一谈,“生产力决定论”不仅歪曲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重新陷进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困境之中,而且会掩盖了人类社会更为深刻的结构性问题。
只有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阶段,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才获得充分展示。资本主义社会是人类“最发达的和最多样性的历史的生产组织”,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剖析即是“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己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8]29。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把“真正的市民社会”指认为“资产阶级社会”(或“资产阶级生产关系”),指明“真正的市民社会”是人们在经济活动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1]582-583,它构成了国家、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的基础。相较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结构只有发展至资本主义社会才得以清楚界分,也正因为这种“真正的市民社会”历史地从政治国家中分化出来,它作为“生产关系”的内涵才被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所把握,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才获得明确形式从而被人们大量的、现实的经济活动所体现出来。因此,市民社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产生,不仅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发展的历史结果,同时又是真正显露出“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犹如“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8]29对以往各种社会形态的透视,现实而充分地彰显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历史过程。基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展开,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正确指出,“关于市民社会的科学,也就是政治经济学”[17]409。剩余价值学说的创立正是在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7]8的基础上揭示出了人类社会的历史走向,使历史唯物主义获得科学证明。可见,马克思对人的生产性的考察呈现出历史唯物主义逻辑(物质生产的分析)向政治经济学批判逻辑(生产关系的批判)的推进和深化。《资本论》及其手稿就是关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它在说明资本主义的本质的基础上揭开了人类的“历史之谜”。
马克思将资本把握为是“生产关系”的范畴,这一关键性指认使他提出了剩余价值理论,在关于资本主义本质的理解上超越了古典政治经济学。“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12]922。资本关系呈现出物的关系对人的关系的颠倒,实际上是人的生产关系异化出资本的生产关系。以“物质生产”的角度对资本进行考察,容易将资本视如物一样的自然必然性,进而将资本主义生产永恒化为一般的社会生产。只有通过“生产关系”的历史性解构,资本的异化及其发展悖论才被历史唯物主义所掌握。以生产关系为视角,一是资本在外观上是一种发展活跃的、不断优化的生产力。资本的本性就是最大限度地生产剩余价值,资本作为“总体性”的社会存在,具有结构化一切生产要素的能力。资本通过“积累起来的劳动”吸收到的“活劳动”是生产性的劳动,是一种创造价值的活动。劳动的生产力被内化为资本的生产力,因此这种生产力使资本的价值得以保存与增殖,“从而变成了资本的生产力和再生产力,一种属于资本本身的力”[2]231。资本又“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8]188,最大限度提高不变资本的比重,以优化自身的劳动生产力的结构。二是资本的本质是一种不断扩张的、具有权力逻辑的生产关系。也正因为资本是一种特殊的生产关系,资本才具有生产性(现实的生产力),资本的本质是人的本质的异化、颠倒。资本又展示出一种独立的社会力量,资本的扩张性只有通过它的社会力量才得以充分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是一种异化的社会生产,它剥离了劳动力与生产资料的关系,使人的生产力抽象化,社会生产表现为资本关系的再生产。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在本质上就是通过资本关系的再生产实现的,这种生产使资本不断获得对剩余劳动的创造,在此过程中,剩余价值资本化即体现为“资本家和工人的关系本身的再生产和新生产”[8]107。工人的工资增长会实际消解资本的利润,但资本的生产关系最美妙的地方就是使“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同资本的增殖始终保持在平衡的规律上[7]734,劳动力的价值始终受到资本关系的制约。由此,资本的生产性在于,它以生产关系的方式将人的生产力抽象化从而取得对劳动生产力(人的生产性)的支配。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将资本的历史性理解为生产关系的历史辩证法,得出“资本是社会劳动的存在”[8]121的结论,就是为了说明资本的生产关系与劳动的社会生产力的矛盾具有历史辩证的结构。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辩证发展中说明了人类历史:一方面,资本为人类摆脱物的自然必然性创造了强大的生产力基础;另一方面,资本又丰富发展了人的社会关系,进而全面发展了人的生产性。换言之,虽然资本关系以其经济的必然性对人的活动造成了全面强制,但人类的发展正历史地展现出人的生产性对资本矛盾的认识、把握与克服,并借助于资本这一高级的、普遍性的社会形式重新占有生产关系的生产,使社会条件真正服务于人的发展。马克思指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建立在“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的占有”[1]582的基础上,是个人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全面发展。
总之,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说明了资本主义社会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矛盾运动发展的历史结果,而且深刻揭示出资本关系的本质是人的关系的异化。如果说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对旧世界观的超越是奠基在物质生产这一崭新视角之上,那么剩余价值学说的创建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性进行的深刻说明,从而真正建构起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逻辑。人的生产性体现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两个维度上,但只有从生产关系出发,才能对资本的异化作出本质性分析,才能从“资本之谜”这一锁钥中揭开人类的“历史之谜”。那么,马克思历史辩证法对人的生产性考察又呈现出历史唯物主义逻辑(物质生产分析)向政治经济学批判逻辑(生产关系批判)的深化,深刻展示了历史辩证法的客体向度到主体向度回归的科学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