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才能留住 无计可施的黄玫瑰
2023-03-08刘颖
刘颖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
一
高二那年寒假前,我从北方南下去参加生物竞赛的冬令营。营地在一所大学里,当大巴车的车载导航响起已进入目的地的播送语音时,我合上了手里的书,抬眼看去,车窗外已然铺好一片清冷的、暗紫色的校园天空。
天空下是浸泡在微光里的操场,有人踢球,有人散步,有人坐在锈迹斑驳的看台上吃着晚饭。当对面图书馆和周邻校舍里的学生渐渐聚集过来时,草坪中央便开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演唱会。
這是第一次,在许许多多个晚自习最后几分钟里被兀自虚构的大学生活,终于有了触手可及的真实背景。这也是第一次,见到黎风宁,高高瘦瘦,穿着浅灰色套头卫衣唱《雪下的时候》,与我隔着一圈席地而坐的人墙。我忽然想起在来路上读过的诗,此时此刻显得应情应景: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悄悄又颇不在意地在心底重复这句话。博尔赫斯以为月亮和人同病相怜,但月亮怎么会孤独呢?千千万万人仰望它的模样,就像黎风宁,他站在人海中央,我同这么多人,都看向他深栗色刘海下温和的眼睛。
黎风宁的信息,很容易就能被打听出来。
冬令营分了小组,每个小组都有一个助教,教授讲完课后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可以去问他们,我们组的助教是一个漂亮的学姐,人很和善,刚一认识就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一起来的同学都围上去加了好友。加完微信学姐说她还有一节公共课要上,就先离开了,临走时笑眯眯地说欢迎大家多问问题。
同学回过头悄悄跟我叹气:“哎,我们来晚了一年。”
“嗯?什么意思?”
“去年黎风宁是带学的助教呢!”
“哦。”
看,像这种情况总会出现。入营仪式才刚结束,我就已经知道了黎风宁的学院、宿舍,甚至食堂里最喜欢排煲仔饭窗口这种事。我听了很多次他的名字,但很不巧的是我再也没在校园里见过他。不过没关系。
二
教授在临近下课的时候提醒我们晚上7点准时到实验室,本来我们的电泳实验是安排在下午的,但是有一个班要考操作,所以就先安排给了学长学姐们。
大家凭空得了半个下午的假期自然高兴,便商量着去附近玩儿,我收拾好笔记本和水杯,拒绝了同学逛景点的邀请。
“有点困,想回去躺会儿。”
“真不去?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啊!”
“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儿。”
我心想,什么村什么店,我去了才追悔莫及的好吧!
学院的操作考试下午两点开始,我1点15分的时候准时跑到男生宿舍楼通往实验室的小路上,背包里装了教材讲义,手里还假模假样地握了根笔,冻得指节发红,在来回酝酿了几步之后,终于如愿看到了来考试的黎风宁。时间尚早,旁边没什么人,我装作很慌张的样子跑过去打听:“请问413生化实验室在哪栋楼?”
黎风宁一愣:“413生化?在二号实验楼,你着急去吗?”
“对,我要上课迟到了!”
“但是今天下午的413是实验操作考场。”他笑笑,“你是今年来参加生物冬令营的学生吧?”
“对,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上课时间了。”
黎风宁依旧在温和地笑,声音有一半闷在格子围巾里,解释说:“你们正常应该下午做实验的,只不过这学期学校调整了考试进度。你是不是没收到助教的通知啊?”
“啊你怎么知道,你是助教学长吗?上回扫你二维码的时候我去卫生间了没扫到,现在加你行不行?”我在撒谎,反正他不认识我是谁,但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还是心虚如擂鼓,仿佛真的是奔跑了好久才得片刻喘息。
“我不是你们助教。”他说,“但是你有问题也可以来问我,去年我也带过冬令营的。”
“啊那太好啦!”这是真的开心。
我当然知道他去年带过冬令营,我甚至还从助教学姐的朋友圈里得知他今天下午要来413考试,不出去玩,来小路等,我为这一刻的“巧合”做了好多准备,当然最后不仅加了他的好友,还让他记住了我的名字。我偷偷计划过一些努力,能够靠近月亮、打动月亮的努力。这是其中之一。
三
然后就不怎么有之二了。黎风宁朋友圈更新频率之低堪称地球冰期,几百万年难遇一回,好友半年可见里仅有一条几个月前转发某个科普公众号集赞送书的广告,并配文:“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还挺可爱。想来也是,拿到国家奖学金的人,估计不怎么常刷手机的吧!
我没必要昏头昏脑地发些毫无意义的问候,没必要显得聒噪叨扰,更没必要把自己划分到意味不明的搭讪队伍里——黎风宁应该有很多人追着关心——所以,我们从加了好友之后,在“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的提示下,实在找不到可以开启聊天的话题。
冬令营为期不到一个月,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等到大学放假清校时我们也得离开。而每天学习的内容也算不上简单,学校必修一里光合作用、光反应暗反应加一个总光合统共3个公式,而到了冬令营里,老教授足足给写了一大黑板,我陷入各种辅酶和中间产物的记忆里,连晚自习下课时回宿舍看见路边的草木都错觉有无数化学式在叶片上下表皮动态播放。
唉,我心里叹气,博尔赫斯见到过如此无计可施的黄玫瑰吗?
我停下穿过操场的脚步,站定看向天空中的月亮,耳畔有入骨三分的冷和不绝如缕的风。手从兜里摸出了手机,镜头里的月亮呈现出一圈清晰的轮廓。
“月亮学不懂质子动势也没关系吧!”我把照下来的月亮和这句话顺手发在了朋友圈。回宿舍洗漱好躺下,刚准备调闹钟,微信忽然弹出几条消息。
“……紫色细菌色素分子内部自动就把电子循环了。”
“当然它也不是白循环,它得到了能量。”
“结构解析在课本190页。”
黎风宁不断往外跳的雪景头像随着讲解结束戛然而止,这是对我朋友圈问题的回答,我停在对话窗口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点出去个容易产生歧义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在确定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后,我开始措辞回复,磕磕巴巴地想半天才发了句:“明白啦!”
然后呢?然后说点啥呀?舍友关了灯,我在漆黑里绞尽脑汁。然而还没等我想好,他就又发了消息。
黎风宁:“这段是有点复杂,即便是我们也学了挺长一段时间的。”
我:“可不是,有些植物平常看着挺蔫,背地里活络着呢!”
黎风宁:“所以学着觉得还行吗?”
我:“不行也得冲啊,毕竟竞赛拿到名次可以加分!”
黎风宁:“哈,我们那个时候第一名可以直接对口保送。”
我:“哎,学长也是走的保送吗?”
黎风宁:“对,赶巧那年资格很容易达到。”
我:“一整个就是羡慕,是不是保送就不用上学了?”
黎风宁:“但是也要提前学习大学的一些内容——嗯,等你保送的时候就知道了,早点休息吧!加油!”
我答应后睡是真的睡不着,翻着聊天记录越来越清醒,最后干脆爬起来把他的讲解补充在讲义空白处,快凌晨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四
我:“生氧光合电子传递过程那个质蓝素是什么?”
我:“放氧复合体能量怎么高起来的啊?”
我:“光系统二怎么激发的?”
我发了一连串的问题。上次解题后,我遇到不懂的就往对话里发,甚至把窗口当作了电子笔记,黎风宁回复的间隔时长时短,大概是在忙学习或者没必要告诉我的事,他偶尔也会拍几道题过来,说是很经典的例题,我抄在作业里,一些做得出来,一些做不出来。
黎风宁:“激发光系统一时半会儿讲不明白,我今天下午去教室自习,有空一起?”
我:“好啊!”
我激動得午饭都多吞了个芋泥蛋糕,却没想到下午的教室自习是个集体活动,全体冬令营学生包了场,各组助教包括我们学姐也在,而黎风宁和一个学长作为有经验的带学助教也来驰援。
尴尬!现在把芋泥蛋糕吐出来重新排练一边剧情行吗?
学姐在黑板上给大家讲光系统激发过程和原因,大家都低头认真记笔记。窗子和门都关着,校园里的人声变得很遥远很隐约,教室里暖风开得很足,昏昏沉沉一眯眼,就到了冬令营结营仪式的最后一天。教授、各组助教和全体学生合了影,黎风宁不在,我觉得有些可惜,又没那么失落,仿佛早有了心理准备。
站在生科院教学楼前,我的位置往上数两层楼刚好是集体自习的教室,那天教室里的暖风来得真是太热了,一个学长给大家买了零食吃,我让朋友帮我够一根椰子味的雪糕,正在看教材的黎风宁一边翻书一边提醒我:“你不看看你包里装了什么还吃雪糕?”
我一扭头,发现忘记拉拉链的包赫然露出了暖宝宝包装的一角。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亏你还是学生物的,这不是正常的嘛!”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粗鲁地拉上了书包,而等坐上离开学校的车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黎风宁站起身给我冲了一杯热奶茶。
“摄入点植脂末吧。”他说。
我在车上忍不住为这个调侃笑起来,不经意抬头,倏忽看到二楼教室窗口趴着一个男生,穿着灰色连帽卫衣,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也笑了笑,手里抱着一捧我们集体送的黄玫瑰花束,眼里像是有冬令营第一晚操场上星星点点的光。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渴望;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用的是这些。那我呢,我可以用什么?是用不会的习题、用折角的书页和那一杯奶茶吗?
黎风宁大概这辈子不会看到我的日记,所以我放心地把所有事一股脑地写了进去,和卡尔文循环、含镁的叶绿素以及激发态能量一起在线格里:“……时至此时,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刻心脏跳动如跃迁的电子般热烈而迅疾,不过从那以后,虽然我依旧秘密地幻想未来,但再也不曾感到过孤独。”
我留不住的。月亮不会记得望月人,它见过太多看向它的眸色了。而我也只能留住奶茶冷却后的味道、竞赛的笔记和月亮把光照在云里便下落不明的闪烁的惆怅,以及黎风宁经过我的17岁时,留下的希望。
(编辑 高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