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船
2023-03-08晓寒
晓寒
稻田在学校的后面,孤零零的一丘,面积不大,碰上风调雨顺的年头,能收五六担谷。它弯弯的,一头宽,一头尖,远望着,像一个很大的牛角,平躺在半山腰里。
春天的第一场雨后,清朗的阳光笼盖着稻田。一条条雪白的流水,顺着山窝倾泻而下。在“哗哗”的流水声里,我们十几个孩子从家里背来锄头,光着脚一锄头一锄头地翻耕着这丘稻田。老师把一大半留给了自己,其余的一小半,由我们这些孩子平分,他事先在田埂上做好了记号,每人一截,这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任务。
本来是可以用牛来翻耕的,简单省事,一袋烟的工夫就翻完了。学校在三个村子交界的地方,去村子里跟人借牛很不方便,路远,翻山越岭,要背犁和耙,用完了还得归还,得跑两个来回,老师没那么多的时间。作为唯一的老师,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有忙不完的事情。除了捡柴、洗衣、做饭,给我们上课、改作业,还有好几百棵山苍子树等着他照料。除了中午能睡一会儿,老师平时白天总是忙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我们很乐意做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打那几担谷,打多少谷我们从不关心。我们在意的是把田翻完后,等待插秧的那段日子。
那时,只要是大晴天,我们来到学校后,就会偷偷地往田里灌水。灌满了水的稻田,清清亮亮,像一面光滑的镜子,风吹过,细细的波纹从一头涌向另一头,一旦风向逆转,波纹又从另一头涌过来。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老师吃完饭睡下,我们就把窗户上的门取下来,那门是木板做的,比普通的门小,我们扛着它来到田边,把它放进水里,然后将两根绳子系在插门闩的孔上。门板上蹲两个人,双手抓着绳子,前面两个人一左一右,卷起裤腿,像纤夫一样弓着腰,绳子勒在肩上,随着脚步落下,水花溅起,浮在水上的门板像一只笨拙的鹅,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纹。
我们十几个孩子轮流着来,速度越来越快。山里孩子没见过大江大海,也没坐过船,在我们的想象里,眼前的稻田就像大海,坐在门板上,就跟坐在劈波斩浪的轮船上一样。
后来,我们觉得速度还是慢了,便换了一种玩法。拿来老师晾衣服的竹篙,把其中的一头削尖,插在门闩孔里,两个人在后面推,这样视线好,不用担心撞到田埂,速度便快了许多。
有一次,轮到谷皮子一个人坐,我在后面推。谷皮子嫌我慢,他说:“你怎么跟只田螺爬一样?快点!”我加快了脚步,他仍在一个劲儿地催:“再快点!”我有些不耐烦了:“催什么催,你不怕翻呀?”谷皮子从门板上站了起来,扭动身子,挥舞着双手说:“翻什么翻,你使劲撑就是。”
我也相信这门板翻不了,便顾不上弄湿衣服,使劲地奔跑起来。才跑了一段,门板吃水太深,一頭插进烂泥里,谷皮子的身子晃了几下,最终没稳住,顺势往前一栽,“扑通”一声,像个炸弹一样砸进水里,浑浊的水花高高飞起,像瓢泼的雨一样落下来,弄了我一头一脸。
站在田埂上看热闹的同学哈哈大笑。
谷皮子从泥水里爬起来,脸上和身上到处是烂泥,头发上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珠,活像一只泥猴子。他怒气冲冲地对我吼:“我只叫你快点,没叫你往下使力!”我虽然被吓得不轻,但还是小声顶了他一句:“是你说的不会翻,还怪我。”
他气得一脚跺在水里,“你……”水花又一次飞到他脸上,再次招来了田埂上的笑声。
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两手一摊:“算了,算了,跟你讲不清。”
他来到田角的井边,拿起木勺舀水,把身上和衣服上的泥水洗干净,对我说:“你跟我去后面的茶山。你们——”他指着田埂上站成一排的同学,“谁也别跟来。”
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好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到了茶山里,他说:“你在那放哨,我把衣服晒一下,要不等下回去会被老师骂死。”
他把衣服脱下来,光着身子站在那里。太阳火辣辣的,摊在茶树枝上的衣服很快就干得差不多了。上课的钟声响了起来,谷皮子匆匆穿上衣服,我们赶紧往回跑。
在座位上坐好后,老师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在了谷皮子身上:“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我回头一看,瞬间傻眼了,他上衣胸前居然有一大块还没干,这下,不仅谷皮子要倒霉,我们都要跟着受牵连。
谷皮子却嘿嘿笑起来:“老师,我们做抓特务的游戏,跑快了,汗湿了。”
老师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一会儿后似乎相信了,“嗯”了一声,皱着眉头说:“以后中午不准追追跑跑。”
谷皮子说:“以后不跑了。”
李小牛听了,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老师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成了一个结:“笑什么笑?就是不准追跑。”
“是。”我们齐声答道。
第二天中午,我们继续玩木板船。
可惜,那段快乐的时间很短,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们经过田埂时,望着青青的禾苗,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和惆怅,只能眼巴巴地盼着来年的雷声和春天的第一场雨。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