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讨薪农民工到公司老总

文｜方圆记者 黄莎 通讯员 朱光美 韩金达

今年春节，田志强一家四口打算回一趟山东老家，好好休息休息。他目前不仅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还拥有了一个新身份——涉案企业合规第三方监督评估组织成员

2022 年12 月27 日，寒风中有五六人裹紧羽绒服，步行进入了天津一家小型物流公司。公司正好来了一车货，他们便站在一旁仔细地看工人装卸货。

约半年前，这家物流公司发生了一起安全生产事故。经审查，天津市北辰区检察院对其开展涉案企业合规工作，此次检察机关工作人员和涉案企业合规第三方监督评估组织成员前来正是为了考察其整改情况。

第三方监督评估组织里有当地应急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有律师，还有一个人在人群中略显局促，他是来自山东德州的田志强（化名），目前在天津拥有一家建筑公司，公司主要做的是建筑物的外檐装修。

田志强并非第一次和检察机关打交道。2020年初，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配合检察机关。那时候的他还并不是每天坐办公室统筹安排公司大小事务的“田总”，而是一起讨薪案里讨薪5 年未果的农民工。

拿不到钱，就不回家过年了

在成为“田总”之前，田志强在很多地方的工地都干过活儿，但最“折腾”的还是10 年前那次。

2013 年10 月至2014 年5 月，田志强带领着几个老乡组成一个班组，和另一个班组一起为一家建筑公司提供劳务服务。2014 年6 月30 日，工程竣工并交付使用，但他们这18 人共22 万余元的劳动报酬却一直没有着落。当时田志强并不知道，他们干的项目是被违法转包的——这个项目是天津一家建设公司向开发公司承接的，但承接该项目后建设公司却将其违法分包给另一家建筑公司，这家建筑公司也就是实际与田志强等人对接的公司。

“我是通过朋友介绍来这个工地做工的，朋友在这个项目做别的工作，得知工地缺人做干挂石材（建筑外墙的一种施工工艺）便推荐我去，我也答应了。”田志强本以为项目的开发公司是大公司，收入会有保障，但没想到还是被建筑公司拖欠了工资。

“他们一年拖过一年，就是不想好好给钱。一问起来，就说是甲方（建设公司）的尾款没给他们，他们也不给我们。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的，都等着这笔钱过日子呢。”田志强告诉《方圆》记者，那几年，他们找了建筑公司，找了建设公司，还找了劳动监察部门和当地住建委，但都没有能够真正解决问题。

2018 年，在北辰区建委农民工管理办公室调解下，田志强等人和建设公司已经谈妥了一份协议，但因人事调整，建设公司事后并不承认协议的效力，这笔工资就又被搁置了。后来，田志强多次上门去找建设公司，但公司总是搬家。再到后来，该公司基本处于人去楼空的状态，只有个别人在公司里，一问三不知。最后，他们找都找不到这家公司了。

（图片来源：CFP）

2020 年初，田志强等人决定直接找负责该项目的开发公司。开发公司一进门有个大厅，去的农民工便自带被褥坐在大厅里。临近春节，各个工地陆续放假，有的民工去得早，有的去得晚，十几人吃住都在那里。

“我是去得晚的那一拨，还没去的时候，其他兄弟天天给我打电话，催着我赶紧过去。但实际上吧，大家也是干着急，没别的招。我们农民工没有其他收入，拿不到钱，就不回家过年了！”田志强说，待在开发公司大厅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一天只吃两顿泡面，“没心情吃饭，和大家也没啥可聊的，就在那里干坐着。我们知道不能闹事惹事，不能犯法，但确实很着急。”

而项目里另一个被拖欠工资的班组还拉上了横幅，成员的情绪也更加激动。班组领队的家里有亲人离世，这笔工资又迟迟拿不到手，所以在和开发公司沟通时，他越说越急，还说拿不到钱就要从这二十几楼上的开发公司往下跳。

“农民工兄弟们都是干一天拿一天钱，一年总共挣不了三五万元的，还要负担家里花销，本来就剩不了多少钱，现在钱款还被压着，大家都着急。”田志强还说，有几个兄弟家里实在是缺钱了，他们都是自己的老乡，自己能帮也就帮了，掏了钱先把他们几个的工资垫上了，让他们先安心回家。但这样一来，田志强被压着的钱款金额就得有2 万余元了。

开发公司也很苦恼，他们很早就知道这些农民工没拿到工资，只是实际情况比较复杂，公司并不能够自行解决。那些年，开发公司也一直在找各个部门协调，最后，他们找到了北辰区检察院，希望检察机关能有好办法。

“你是不是骗我下楼”

北辰区检察院检察官王赞和同事们在了解田志强等人讨薪5 年未果这件事后，同样很疑惑：不同于其他大部分的讨薪案，涉案的开发公司并不缺钱，怎么下游的建筑公司就是拿不到钱、发不出工资呢？

他们去找建设公司，发现建设公司也人去楼空了，于是只能找它的主管单位和相关部门了解情况。审查后，王赞发现案子的症结在中间一环——建设公司并不配合结算，导致钱卡在了开发公司而没法到田志强等人的手里。

“建设公司原本负责这个项目的人更换了，新负责人认为这是陈年旧账，不是他的事。而且当时该公司的经营状况不佳，谁都不想揽这个事，不想理这茬，于是没人配合开发公司结算。”王赞说，田志强等人收不到钱款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误伤”了。建设公司和建筑公司因为另一个合作项目发生了矛盾，建设公司结尾款时对方没回发票，导致财务方面结算有问题，于是建设公司的负责人想着，“那个项目没给我解决清楚，这个项目我也不给他们解决”。

“当时，这些农民工觉得，既然开发公司有钱，那直接把钱给他们不就解决了吗？不给就是故意拖着。但开发公司肯定不能这么干，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最后找到了检察机关。我们了解情况后，希望通过支持起诉，也是想以诉讼促成调解，帮这些工人顺利拿到工资。”王赞说。

在田志强等人聚集在开发公司大厅一周多后，王赞刚踏进开发公司的大厅，就看到满地的被褥，眼前的农民工有的躺着，有的坐在地上抽烟，场面看起来很乱，但还不至于吵闹。王赞心里很没底，能说服大家相信他吗？能打消农民工们的顾虑吗？

而看到身着检察制服的王赞，有几个农民工凑上前来，问道：“你们是不是官官相护？我不知道和你见面能干什么。”“我现在就是要钱，你让我起诉，是不是为了把我从这门口支去那门口，是不是骗我下楼？”……

对于农民工的种种疑虑，王赞只能一一解释。“我把我们的工作思路实实在在地讲出来，这个事我能办到什么地步，我说清楚了，他们可能也重新燃起希望了。”王赞对《方圆》记者说道。

田志强初次见到王赞时，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虽然作为班组的主心骨，他要拿主意，但他其实也搞不懂检察院和法院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就是走法律流程了。他愿意相信法律，“我是相信检察官的，有的民工兄弟确实不信，我还给兄弟们开导，检察院这边也是我出面的”。

两个班组的主心骨都答应了后，其他农民工也都跟着答应了。为了让农民工省心省力，王赞制作了支持起诉申请书的模板，这样农民工只要带上身份证，填几个数字，签个名就完事了。

2020 年1 月17 日，田志强等18 名农民工以工资被长年拖欠、催要未果为由，向北辰区检察院申请支持起诉，请求检察机关为其诉讼维权提供法律帮助。

同年1 月19日，北辰区检察院分别向开发公司、建设公司发出检察建议。1 月20 日，田志强等18 人向北辰区法院提起诉讼。同日，北辰区检察院向北辰区法院发出支持起诉书。1 月21日，北辰区检察院组织三家企业及农民工代表召开协调会，三家企业当场厘清债权债务关系，达成和解协议，农民工代表现场领取被拖欠5 年多的22 万余元劳动报酬。

王赞说：“协调会当天，开发公司负责财务的工作人员、建设公司的律师都到场了，建筑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也把章带上了，当时就把支票给了农民工代表，我们也跟着农民工一起去把钱取出来了，大家赶在过年前痛痛快快地回老家了。”

田志强拿到钱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想过我们的工资可能最终拿不回来了，或者拿回来也不一定能给到这么多了。那时候我家第二个小孩还小，正是用钱的时候，所以真的很激动”。

成为第三方监督评估组织成员

工资拿回来了，田志强继续带着几个老乡一起干着建筑物的外檐装修工作，只是那几年的讨薪经历让他在接活时多了一分警惕，每次接活前他还会专门看看建筑公司的实力和老板的人品，之后也基本没遇到欠薪的情况。

后来，田志强的团队慢慢壮大，除了一开始跟他做事的施工团队，他也招募了一些新人负责工程设计、广告设计等工作。

田志强后来和王赞仍然保持联系。2022 年夏天，他开的建筑公司搬到离北辰区检察院不远的一座大厦里，王赞也从他那儿得知了这一喜讯。

因为知道建筑公司的安全风险很高，王赞过去同田志强见面时还叮嘱他一定得注意安全生产，没想到田志强随即掏出手机，给王赞展示了他专门建的微信群，群里的信息包含很多专业名词。田志强解释，那是公司里的每个工作组每天在群里汇报的安全生产情况。

田志强跟《方圆》记者介绍：“我们是做建筑外墙的，像高楼大厦这种，很多时候需要在高空作业，危险系数还是比较大的。建筑工地每天早上都会开一个班前会议，时间不长，就是为了做好安全技术交接工作，交代几句‘上架子要系安全带’‘要戴安全帽’等。我们也设立了专门的安全员，想尽可能地及时发现安全风险并规避。”

由于田志强注重安全生产的意识和行动，他还受邀参与到检察机关企业合规工作中，协助检察机关办案。

2022 年11 月，北辰区检察院对一家物流公司开展了涉案企业合规工作。这家物流公司的一名工人在装卸货时违规站在了叉车上，由叉车托举到高空拿取货物，但因为叉车溜车不幸身亡。在组建该案的第三方监督评估组织过程中，王赞觉得田志强是不错的人选，“他很重视安全生产，公司也建立了相应的安全生产制度”。于是，王赞向第三方监督评估机制管理委员会举荐了田志强。

王赞说：“这家公司虽然并非建筑公司，但因为高空作业不规范导致生产事故。当时第三方组织已经有安全生产领域比较专业的人员了，我觉得田志强能从企业的角度分析现实中他们存在的难处、日常工作中可能的隐患，提供一些补充意见。另外，也是希望他继续增强安全生产意识，把经验教训带回他自己的公司。”

田志强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能胜任，但还是参与进来，详细了解涉案的这家物流公司的情况。2022 年12 月27 日，他和其他第三方监督评估组织成员一起考察了这家物流公司，也向公司的负责人分享了自己的实践经验。

2022 年12 月27 日，田志强（右一）作为第三方监督评估组织一员，来到涉案物流公司考察企业合规整改情况。（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在考察时，田志强讲的话并不多。他很认真地一页页翻看了这家物流公司提交的整改书面材料，有他们新设立的规章制度，还有公司负责人写下的一封悔过书，悔过书记录了整改期间的感受体会。公司的负责人同田志强一样，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所以田志强对他开办公司的辛苦很能感同身受。他对《方圆》记者说：“这家公司规模也不大，就是两口子干起来的，也不容易。我看了那些规章制度，和我们公司的规范大同小异，总体上就是强调以安全为主。”

在企业合规整改期间，这家物流公司建立了安全生产的规章制度，明确了要定期对员工进行安全生产培训，公司负责人也获得了被害人家属的谅解，最终北辰区检察院依法对其作出不起诉决定。

这一次参与到检察机关企业合规工作的经历，让田志强更加明白“没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从一名普通的农民工到成为带领团队的公司老板，他也更能体会到基层员工的不容易。

2023 年元旦左右，田志强公司负责的建筑工地停工了，工人们也早早领了工资回家。今年春节，田志强一家四口打算回一趟山东老家，好好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