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錾磨师傅

2023-03-07☉耿

读者 2023年5期
关键词:石匠锤子平原

☉耿 立

在这黄壤平原深处生活的人,早晨或黄昏时,谁没见过背着錾子褡裢的石匠,从村外如草绳的路上走来,苍老,深邃。

有一天清晨,驴子在磨道里一踏,一踏,一踏,四只蹄子仿佛要踏碎那寂寞。褡裢的叮当声由远及近,有人操着异地的方言轻轻地说:“该洗磨了,让驴子也歇歇蹄脚。”

这是一个平原上的人都熟悉的石匠,一年总有几回打村庄走过。他走过来,把褡裢往肩头一甩,锤子錾子互相碰响。父亲与石匠就在石磨前的空地上,各自提一下裤裆,蹲下,互相递上纸烟,斑斓的霞光里有了剪影般的影子,映在磨道边的屋墙上。辣辣的烟雾弥漫着,很浓。

天到半下午,太阳的光减了力量,人在阴凉里就有点冷。錾子和锤子单调的闷音叮叮当当响。磨盘上,錾子沿着原先的槽子,一点一点地拱。石匠师傅全然不在意我的存在,哼起歌子来: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号啕,急走羊肠去路遥,天,天哪!且喜得明星下照,一霎时云迷雾罩。”

在师傅的眼窝里,我发现了水珠,亮汪汪的,原本干涸松皱的眼袋忽然变亮。

我问唱的什么,他放下锤子,说:“《夜奔》。”

“《夜奔》是什么?”

“就是被逼得夜里走路到梁山。”

梁山,在我们平原的边缘。父亲告诉我,天晴的时候,从我们这儿能看到山影,要是走着去得走一天一夜。我总怀疑父亲的说法,但父亲确实到梁山换过地瓜干。但为何成为“夜奔”,我还是不明白。师傅说:“大了,有了识见,你就会明白。”

“俺呵!走得俺魂飞胆销,似龙驹奔逃。呀!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在师傅静静歇息的时候,我拿出一枚光光的“老鸹枕头”,珍宝似的递给石匠师傅看。在平原深处,孩子们没有多少见识,谁要是有一块奇异的石头,就会放在书包里,拿到学屋,就如拿出山的一角。

师傅接过石头,拿起对着太阳一晃,里面就像鸡蛋的内黄,红红的。看我对石头这样神往,他答应下次再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给我捎一块“化石猴”。

我问师傅见过山吗,他笑了,说他就是从很远的深山里到平原来的,在农闲的时候凭着手艺叮叮当当地挣钱。在我眼里,师傅是见过世面的人,很神秘。那一声声富有韵律的錾音,也仿佛带有魔力。

平原外的一切是什么模样?师傅问我想不想跟他走。

“想!”

“为什么呢?”

“这里天天吃煎饼。”

师傅放下錾子,把锤子放到磨盘上。“孩子,你还小。”他摸着我的头顶说。

“大山不好吗?”

这一问,好像捅到师傅的苦处。他摇摇头,说:“你还小,哪里都有作难的时候啊,大了,等你见到山,有经历了,就明白了。”我感到师傅的话极深奥,就想他许是不愿意带我去看山。

我有点想哭,就缠着他,让他等着我,等我长大了,到山里去找他。

师傅乐了:“也许等你长大了,我就要入土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更紧了。他要是入土了,山里我可就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我急急地说:“死不急嘛,你等我长大了,见到山,你再死。”

师傅又乐了,他答应我,等我看到山,他再死。

“你家住哪里呢?”这个问题好像对我对他同样重要。

“褡裢錾子就是我的家,哪里有磨哪里就是家!”

这下可麻烦了,天底下哪里没有磨啊?有磨的地方就有师傅,天下能洗磨,能把磨钝的石磨錾得像绽开的牡丹花那样美丽的师傅也多了。

“那等我长大了,还是找不到你啊!”

“等你长大了,我来接你!”

父亲看我如此,就让我拜石匠做师父,到了能拿动錾子和锤子、可以背褡裢的年纪,就跟着师父到平原外走动。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叩了头。父亲打了酒,杀了一只鸡,配上从地里摘下的带着黄花的黄瓜。

第二天师父走了,我和父亲送他到村外的土路上。一个光光的脑壳,一个褡裢,一把錾子叮当响着走远了。看见师父走得更远了些,我喊了细细的一声“哎”,平原上的回音很长,师父回头也“哎”了一声。后来那褡裢左左右右地摇起来,那光脑壳就变得越来越小。天大极了,人小极了。平原好大啊。

这以后的日子,师父在霜降的时候,都会来我们村子。一次他真给我带来一个“化石猴”。这是一种薄薄凉凉、其貌不扬的灰白色石头,用錾子和锤子在光滑椭圆的石身上浅浅刻几条线,就有了猴模猴样的脑袋瓜和狗儿一样上扬的尾巴。我把它和“老鸹枕头”放在一起。它和师父一样,让我平添了几分对外面世界的神往。每次师父来的时候,总不会空手,总会带一些平原上不常见的东西,菌子、山核桃、榛子……师父多大岁数了,我不清楚,但每次看他到平原上的小村来,皱纹总比上次来时的深许多,光光的脑壳上稀疏的发也越来越少,在褡裢的衬托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也许,师父给我的是平原外的牵挂。我把师父当成一种心里的依靠,谈起师父,就谈起很远的山。师父到我们村子来了,我会激动得几天睡不着觉,半夜起来,常想着石磨该錾了,什么时候的黄昏才会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时的黄昏也像有了诗意,被錾子声淹没的黄昏不是普通的平原黄昏。当师父走了,我会站在村外,看着师父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小黑点,最后,连褡裢也变得和平原的天地成了一体。

有一年,到了寒露,师父没来,到了霜降,师父还没来,村子里的磨都钝了,变得喑哑。我心疑师父是否因为年纪大了,在不知哪个路口走着走着,就跌倒不再起来。接近年关的时候,我在村外看到了一个背褡裢的人,像师父,走近看,却是不同的模样。他告诉我,师父死了,在一户人家的磨道里,拿着錾子,忽然一放锤,一口气没上来,走了。

我听了,伤心地哭了起来,平原外牵念我的人走了,我对平原外的牵念也减少了许多。我常想,也许,收我做徒弟,他本身是不当真的,但他对一个平原孩子的爱是十分珍重的。也许师父有许多的苦楚,我想到他第一次情难自抑地在一个平原深处的孩子面前唱起《夜奔》的画面。后来,我在空闲时,喜欢做篆刻,工具也置备齐全。我有一个愿望,刻一方肖像印章,内容是林冲在雪夜,斜背着长枪,枪端处挑着一个酒葫芦,当是时,天黑得紧,雪也下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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