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纪游》涉医史料撷探❋
2023-03-07李智华
刘 东,李智华,成 莉,甄 艳△
(1.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2.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北京 1007008)
西藏地处我国边陲,平均海拔4000米,素有“世界屋脊”之称。历史上,由于高山阻隔、交通不便,与内地的交流主要依靠高僧传教及官员任免。故历史上有关西藏的汉文古籍以官书居多,而私人笔记游记类著述较少见。唐人刘元鼎《使吐蕃经见纪略》是较早的著作,但全文仅900余字,介绍简略。清初,清廷设驻藏大臣管理西藏事务,汉官入藏,频繁往返,与西藏相关的汉文记载日益增多,《西藏纪游》正是这一时期汉官旅藏游记的代表性著作之一。笔者以该书为研究对象,对书中的涉医史料进行整理和研究,以期管窥当时藏地医疗状况。
1 作者及成书背景
《西藏纪游》作者周霭联,字肖濂,松江府(今上海市)人。乾隆五十六年(1791)廓尔喀人二次侵藏,清廷派福康安为大将军,统率劲旅,大败廓尔喀人。其时四川总督孙士毅驻军察木多(今昌都市)、打箭炉(今四川省康定市)督运粮饷、调派军队。《西藏纪游》的作者周霭联当时为孙士毅的幕僚,两年期间,他两次出入西藏,历经艰难险阻,利用闲暇时间,记录所见,完成《纪游》初稿。他在《自序》中写道:“军符稍暇,凡山川风俗,草木虫鱼之异,耳目所及,辙笔之,得百余条”[1]1,这足见作者对西藏之情感以及成书之艰难。可惜这份初稿于跋涉数年后遗失在旅途中,直至嘉庆六年作者根据回忆写成此书。
《西藏纪游》一书将作者于乾隆五十六年到五十八年(1791-1793)间在藏区的见闻以游记的形式记载下来,颇具研究价值。书中涉及内容极广,从风物胜景、山川地理,到政治政体、市肆经济、内外商贸、民生民计,再到风俗礼仪、宗教派别、寺庙僧侣,甚至奇闻逸事、经书典籍等,将当时的西藏社会风情较为详细地展示了出来。
该书成书于嘉庆九年(1804),有石印本传世。20世纪80年代,西藏社会科学院汉文文献编辑室据墨缘堂四卷本影印出版,为一函两册线装本,收录于《西藏学汉文文献汇刻》丛书中。
2 《西藏纪游》中涉及的疾病
《西藏纪游》对于进藏途中见到的6种人患疾病进行了记述,其中的高原反应为藏区高海拔环境下产生的独有疾病。另外,还记述了1种藏马所患的黄水疮。
2.1 高原反应
高原反应通常指的是人体急速进入海拔3000米以上高原暴露于低压低氧环境后产生的各种不适,是高原地区特有的常见病。藏区平均海拔在4000米,汉人入藏,高原反应成为其需要克服的一大难关。《西藏纪游》中对于高原反应的描述占了最多的篇幅。
书中多次出现“跬步作喘”“过者必喘”“过者喘不醒”等关于“喘”的描述,可见呼吸困难是最主要的感受。书中描述了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色,随之叹道:“喘汗相属,无有赏其秀拔者。[1]46”呼吸困难以致没有心情或没有能力观赏难得一见的美景。书中还记载了高原反应的预防措施:“过山必喘,土人云药草繁富,须口含甘草以祛之,试之果验。[1]47”口含甘草较早见载于汉文著作的高原反应预防方法,深入研究和挖掘这一经验,对于高原反应的中医药预防和治疗或许具有一定的意义。
2.2 冻伤
藏地山峰常年积雪,狂风劲吹,地势迭次升高,气温逐渐下降,早晚温差很大,考验着人们的适应能力。超乎想象湿冷天气的剧变,常使人体热量骤然耗散,造成急性冻伤。《西藏纪游》记载:“其雪黏如饧膏,著指不脱,指即肿赤。予试之果然。倘一附火,骨节即便脱落,兵丁运夫多有堕落手脚指者。”[1]26“饧”即糖稀、饴糖,作者亲身体验了黏稠的高原雪泥对人体的严重伤害,并通过兵丁运夫的遭遇,提示人们指趾冻伤后切勿过早附火炙烤,否则会造成坏死脱落。
2.3 肠胃疾病
西藏位于西南边陲,《素问·异法方宜论篇》云:“西方者,金玉之域,沙石之处,天地之所收引也……其民华食而脂肥,故邪不能伤其形体,其病生于内。[2]”藏地居民多食肉类,致腠理密固,肌肤丰厚,身形健壮,故外邪不易侵入。而过多肉食易伤肠胃。正如《寿世保元》所言:“恣口腹之欲,极滋味之美,穷饮食之乐,虽机体充腴,容色悦泽,而酷烈之气,内蚀脏腑。[3]”因此喜食肥甘厚味的藏地居民多有内热蕴结于胃肠,需荡涤肠胃之品通利胃肠。《西藏纪游》提到饮茶是预防胃肠疾病的方法之一:“盖酥油性热,糌粑干涩而不适口,非茶以荡涤之,则肠胃不能通利。[1]57”
2.4 毒蚊叮咬
藏区多毒蚊,其毒害程度令行人望而却步。《西藏纪游》记载:“惟草中有毒蚊,行路只可巡大道。若稍涉旁道,毒蚊惊起,啮人立肿白泡,如出巨痘,数旬不愈。兵丁多受其害,马亦负痛狂跃不止”[1]115,可见行走须避小路,慎躲草中毒蚊,兵丁和马匹均当注意。
2.5 手足拘挛
2.6 出痘
在藏地,天花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瘟疫。藏民对天花的传染性认识深刻,并具有强烈的预防意识。在《西藏纪游》中有这样的记载:“汉人烹饪……其中等稍有身家之第巴、喇嘛皆不敢食,恐沾汉人气味出天花也”[1]70“番人最忌出痘……凡出痘,毋论父母妻子,委之山上,以酥油、糌粑等物置其旁,阅数日视其曾死与否。若留养在家,恐其流染他人也。其薄俗概可知矣”[1]41。有些藏民因害怕天花,竟不敢吃汉人烹饪之食,可见对天花恐惧之甚。把天花患者送到山上,在其身边放好食物任其自生自灭,每隔数日去看看患者是否存活。这种“薄俗”看似残忍,但具有“隔离”的意义,对疫情防控的意义是应该肯定的。为有效切断传播途径,也是当时传染病防治水平低下条件下藏民的无奈之举。
2.7 藏马之黄水疮
《西藏纪游》记载:“藏马皆不可至内地,过夏则遍体生黄水疮,无药可治,耐寒不耐暑也。”[1]50世居高原的藏马一旦到达气候温暖、氧气充足的低海拔地区,醉氧反应即不可避免,而且坚厚皮毛阻碍体热的散发,一遇炎夏酷暑,则易生黄水疮等病。
3 《西藏纪游》中涉及的药物和藏香
青藏高原是藏医学的发源地,特有的高海拔地理气候环境,孕育了丰富和独特的天然药物资源,其应用历史悠久。
3.1 本土药物
藏地具有复杂而独特的自然条件,形成了丰富多彩的植物资源种类,从藏东南的热带季雨林到藏北茫茫无际的草原,依次分布着热带、亚热带、温带、寒带的植物种类。《西藏纪游》中记载的藏区药物有长寿果、贝母、千叶重楼、西番花、菊花、贝叶、茜草、水竹、紫草茸等,其中对长寿果、贝母和马勃的描述如下。
“长寿果,一名甲麻,沙土中所生,大能补气,不知何物。浅黑色,形如麦蚕,煮而食之,不加五味。番人以之供佛,亦相馈遗,似甚珍惜。予曾一食之,味淡略苦”[1]11。长寿果系蔷薇科植物蕨麻(PotentillaanserinaL.)的块根,现在是藏地人民招待贵客朋友的必备之物,不过目前一般都是加白砂糖食用,味甜似山药,未见有苦味。
“闻气候暄暖,瓜蓏之属甚多,非时结实。贝母有大如瓠者,未之见也”[1]22。“贝叶乃贝多树之叶,状如梧桐叶而差大,微带黑色,当系捣叶作纸,如藤纸、竹纸、茧纸之类。至贝多树则未见……云亦可作药,其名则忘之矣”[1]49。从文中可以看出,作者整体上还是实事求是的。
“马勃则生定日以外草地,亦菌类,不可食,皆大如斗。云系野骡溺浸之地所生,晒干,中如灰粉,以之入药,可治喉症”[1]52。对马勃形态的描述是颇为准确的,藏医关于马勃“治喉症”的认识与中医基本一致。
另外,《西藏纪游》中还记载:“扎什伦布班禅镇库有蟒头一具,大逾牛首之二。皮悬梁间,宽可三尺余。云巨蟒为害,前辈班禅所擒者。后见友人述之,云蟒肉极能续骨,皮肉被刀伤者,以之涂接,立见平复,惜未索取少许。[1]40”中医与藏医均认为蛇肉具有活血化瘀的作用,但其治疗外伤的效果是否如此神奇,尚待验证。
3.2 外来药物
藏民在贸易过程中引进了大量外邦药物,大大丰富了藏地的药物种类,如藏红花、缠头花、大黄、牛黄、阿魏、藏枣等都是从域外引进的。
《西藏纪游》中提到:“红花不知产于何地,藏中人云出于甲喀尔(印度)。其味甜香,藏香中必用之物,人皆称为藏红花。询之番民,则云藏地并不产此。[1]5”《本草纲目》记载藏红花来自于波斯等西方地区。番红花是经印度传入中国西藏,再由西藏传入内地的,人们把由西藏运往内地的番红花称作“藏红花”,其实西藏并非原产地。书中还记载:“红花,班禅封入哈达中赠人者如丝,有长至尺余者。其力较内地红花力厚,一两可抵一斤。中华妇科亦多用之。”[1]5虽然对藏红花性状的描述稍嫌夸张,但藏地红花质量优胜却是肯定的。
“缠头花,由卡契回人携至,花如红花,娇艳过之,亦有香味,其汁能毒人”[1]45。“卡契回人”是指清时到卫藏经商的克什米尔人。“缠头花”所指应是郁金香。或认为生长在亚洲的郁金香只是一种不被记载的无名野花,奥地利人将它带到欧洲后,那里的人根据其犹如阿拉伯男子包头花形,而取名“Tulip”,直译成汉语即“缠头花”或“头巾花”。约在18世纪末或19世纪初,郁金香传到日本后,日本人取了个吉祥的名字——“郁金香”[5]52。
除上述药物外,《西藏记游》中还提及牛黄、阿魏、大黄等,其中阿魏是藏医常用药物,可惜本书记载不多。
3.3 藏香
藏香是藏民敬神、拜佛的必备信物,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藏香有很多用处,涂抹于衣服可做寻常香料,上好的藏香可做药物,具有安神益智、预防感冒、定惊、杀菌消毒、清心健脾等作用。
《西藏纪游》载:“淹叭香形如木柿,爇之气亦馥烈。[1]53”“淹叭香色黑,白者名吉吉香”[1]53。“藏香长二三尺,细如缕,有红色、黄色”[1]54。作者对藏香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载,包括不同的形状、颜色、味道等。书中提到白华师专做《藏香诗》:“辟邪具神通,那必数医疗。[1]54-55”另云:“又相传妊妇得之易产”[1]54,这也说明特制的藏香具有催产的作用。
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藏香,千百年来伴随着藏民的生活。藏民们坚信,弥漫在雪域高原的藏香的芬芳之气时时护佑着他们的安康。
4 《西藏纪游》中记录的饮食起居
4.1 食物和茶
《西藏纪游》多处提及“所食皆牛羊乳酪”[1]57“番俗牛羊之物皆生食之”[1]16等饮食习惯,还记载了多种食物,除酥油调成的青稞面团、豌豆制作的糌粑和藏核桃等,还有极具宗教色彩的味如糌粑的白土,亦有从域外引进的食物,如来自布鲁克巴(不丹)的甘蔗、橘子、橄榄,来自廓尔喀(尼泊尔的一个部落)的白糖。
书中对“缠头”糖的描述颇为新奇:“白糖出廓尔喀,洁白如雪。冰糖以线收之,凝结成串。如梧子者名缠头,果中裹以草豆蔻,故入口香辛。云自甲喀尔贩至彼地,甚贱也。[1]63”《名医别录》中载草豆蔻“主温中,心腹痛,呕吐,去口臭气”,可见中间裹以草豆蔻,含之极有可能是为了保持口气清新。
《西藏纪游》中记载:“大抵番人日食四五顿,略一憩息即熬茶为食,食少而频,亦养身之一法。[1]56”因藏区特殊的地理环境,藏民养成了一日少食多餐的习惯。茶叶具有分解脂肪、防止燥热、消食、止渴、去油腻等功效,还可以补充日常缺乏的维生素,故成为藏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物。
藏民养成了喝茶的生活习惯,然而藏区并不产茶。《西藏记游》记载:“番民以茶为生,缺之必病,如西域各部落之需大黄。盖酥油性热,糌粑干涩而不适口,非茶以荡涤之,则肠胃不能通利。其由打箭炉入口买茶者,络绎不绝于道”[1]57。位于四川盆地西部的雅安,因多山、多雨、多云、多雾的自然地理条件,自古以来便盛产茶叶,雅安的茶叶可以说别具一格。书中所记“打箭炉”(曾译作“打煎炉”),简称“炉城”,即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市,具有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是川藏交通枢纽、茶马古道重镇、藏汉交汇中心,雅安一带的茶叶主要经打箭炉销往藏地。“由打箭炉入口买茶者络绎不绝于道”的记载,说明茶叶贸易的繁荣,也反映了藏民对茶叶的旺盛需求。
4.2 生活起居
“番女涂面多用孩儿茶,亦有用葡萄捣和涂泽者,云避风日,如中华之施铅粉也。水洗之后亦多洁白”[1]116。此处提及的“孩儿茶”又名儿茶膏、乌爹泥,如胭脂之于汉族一样,被藏族女性用作化妆品。儿茶原产印度,我国云南西双版纳等地有野生[7]。
书中对于藏民新生儿的处理、成长期的学习和老人、孕妇的习俗均有所描述。如提及:“番人生子女不浴不剃发,其母以舌舔之。三日后以清油、酥油涂而晒之,灌以炒面汤,不与乳也”[1]73。这一记述可能摘录自清代马揭、盛绳祖合纂的《卫藏图识》(1792),而非作者亲见。“男子稍长,教以书算或习一技,女子则教以权衡、习贸易,或纺毛线、织氆氇,不习针黹。大抵生女重于生男焉”[1]73。从此处提及的情况来看,应多为康巴地区的习俗,这与作者进藏的路线有很大的关系。
“番人年老者以酥油遍涂身,于房顶晒之。番妇有娠亦以酥油涂腹,于房顶仰卧晒之,云极有补益。不知何据”[1]73。在藏医的养生保健中,酥油是擦涂疗法中常用药物之一,属于温和的外治法,实际上有其一定的道理。
5 与医学相关的宗教习俗
藏传佛教是藏族最大的宗教,也是藏族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千百年来藏传佛教影响了藏族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西藏纪游》记载:“吗密堆者,堆碎石于路旁,高数尺许……番人云,摸之可以除病,过者必合掌顶礼”[1]36。“然红教尚法术,如今之止冰雹、禳病、除邪,番人咸重之”[1]39。藏传佛教对藏族文化有着深刻的影响,高僧大德中不乏精通医学之人。历史上藏传佛教寺院在藏医学的传承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藏传佛教显然促进了藏医学的发展。
6 奇闻逸事
西藏之神秘不仅仅来源于它的地理位置,更是因为它神秘的文化。
《西藏纪游》中记载:“由达木回程,寺在道旁仅十余里,遂驻其寺中……山后古柏数百株,云系唐柏……唐古忒及达木诸人,得一片即奉为至宝,云可已疾,验否难知,然确系千余年物也。[1]115”唐古忒是清初文献中对青藏地区及当地藏族的称谓,达木即是今西藏当雄县,南接尼木县。尼木县的藏香制作历史悠久,是西藏著名的藏香原产地之一。尼木藏香以柏皮为主要原料之一,不仅用于佛事活动,而且具有杀灭细菌、驱除浊气、预防感冒、增强睡眠等独特的医疗功效。文中所提一片即可已疾的唐柏究竟是否确有奇效,尚难确定。
书中记载:“札木札雅,木名,猎古尔树之瘿也。淡黄色,以制椀云可辟毒,毒入则沸。[1]10”“番人所用木碗自札木札雅外,又有一种曰扎古扎雅,色微黄,其纹较札木札雅稍粗,云亦辟毒,价须数金。[1]124”扎古扎雅木碗是西藏上层人物的用具,据说有防毒作用,有毒食物置于其中,木质就会发生变化。清代从康熙时起,每逢初春西藏地方政府均向朝廷进献扎古扎雅木碗,俗称“根瘤碗”,颇受皇家珍视。
7 结语
西藏地理环境复杂,生态多样,催生了不同生产生活方式,也孕育了独特的高原传统文化。高原丛山峻岭的阻隔,使藏地的社会形态相对完整地保留了原生态的意趣与风貌,构成了色彩斑斓的特有文明。《西藏纪游》作为一部真实的游者笔记,记录了作者从汉族文化的视角观察藏族文化的内容和感受。难能可贵的是,与其他很多笔记不同,作者并没有带着自身文化的优越感去评判另一个民族的文化,而更多表现出的是对于不同文化的新鲜感和好奇心,记录了大量藏族地区的风土民情和医疗卫生习惯,反映了诸多藏医学的内容,这些内容在科技发展的今天仍值得进一步挖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