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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婶(外一篇)

2023-03-07褚福海

躬耕 2023年1期
关键词:三婶

◇ 褚福海

秋阳慵懒地洒在斑驳、狭窄的巷子里,一位白里透红、娇小纤弱的中年女子“嘎吱嘎吱”挑了副担子,迈着稳健的脚步,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如履平地。我默默跟在她身后,朝家中走去。无意中瞟了她一眼,但见涔涔汗水已洇湿了她的后背。

她与我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走着,没过多久,就抵近了我家门前。孰料那人把担子轻轻往地上一搁,停歇于我家屋檐下,不走了。少顷,待缓过神来,她柔声糯气对屋里喊道:“二姐,在家吗?”正当我疑惑之际,我娘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有些诧异地从家里跑出来。见是三婶,我娘先是一怔,继而惊喜道:“喔哟,是三妹呀!”“二姐,我今天抽空送些地头货给你们吃吃。”说着,嘴向脚边的笸篮呶了呶,篮内装满了粉嘟嘟、鲜嫩嫩的大红袍山芋。“唉,真难为你了,那么远的路把山芋挑来,让你受累了。来来来,快别站着,进屋里歇歇。”母亲边说着话,边伸手拉住三婶的胳膊,热络地把她往家里拽。

暖心热肺的一幕摄入我眼帘,心湖霎时荡漾起感激的涟漪。

母亲与三婶是妯娌,她俩情同手足,亲如姐妹,多年来一直以姐妹相称,彼此关爱怜惜。

母亲手脚麻利地沏来明前茶,又拧了块冷水毛巾,笑盈盈地递给三婶擦汗。没坐多久,母亲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倏地转到三婶身后,轻柔扒开三婶的衣领,只见她肩胛上白亮细嫩的肉早已被柳木扁担压得红红肿肿的,醒目地突兀在母亲眼前,母亲鼻翼一酸,晶莹的泪水便扑簌簌地从眼窝里滚了出来。

以前我们家人口多,常常不够吃,慈善的三婶极为体恤同情我爹妈的难处,时不时接济些山芋、南瓜等给我们,使我们一家老小平安度过了最为艰涩苦难的那段日子。

我祖母的三房媳妇中,仅我三婶是农户。当年三叔是怎么与婶娘联姻的,家族里的任何人都未曾提及过,我是小辈,自然不便问,故蒙着几分神秘的色彩。

三婶虽生在农村,从小长在乡下,却出落得明眸秀眉,朱唇皓齿,纤巧玲珑,肤若凝脂,说话温婉甜润,走路轻盈灵动。更让人刮目的是,她上过学堂,既知书达理,亦颇识时务,一颦一笑里尽显内涵。与三叔结婚后不久,三婶不忍在家里吃闲饭,便张罗着在镇上的石碑巷中开了个裁缝铺子。而那时的三叔,则在祖父开的“裕丰南北货商行”里当帮手。

堂姐五岁时,三叔染上了伤寒,未过数日,原本好端端的一双眼睛不知缘由地瞎了,从此陷入了黑暗的深渊。天降横祸,让三婶心急如焚,痛不欲生。三婶打烊了铺子,揣上盘缠,搀扶着三叔四处求医问药。可除了劳筋伤骨,破费钱财,三叔的眼前终究未能迎来光明。

三婶冷静审视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后,果断作出抉择,决定携三叔与堂姐回乡下娘家去谋生。

三婶没有儿子,故对我这个大头圆脑双眼皮的侄儿格外怜爱,每次只要来我家,或是我们去看望叔婶,她总是异常热忱,让我心里暖流潮涌。尽管受当时条件所限,拿不出什么金贵的稀罕物品,可哪怕是几枚栗子,一把瓜子,或数声蓄满温情的关切,都足以撼动我的心灵,赢得我对她的好感与敬意。

三叔三婶去乡下后,几乎断绝了经济来源,日子捉襟见肘,十分寒苦。祖父获知详情后,有次从腰兜里掏出一沓钱欲帮衬三婶,哪知三婶非但没拿钱,还意味深长地对我祖父说:“爹,你救得了我们一时,却帮不上我们一世。我们面前的沟坎,必须自己去跨过去。怎能要你的钞票,增加你的负担噢?”

三婶生长在农村,却从没种过田,更不谙打理山地,以前曾屡遭祖母讥讽、奚落。可在残酷严峻的现实面前,素来不服输的三婶毅然放下既往的大小姐架子,将牙齿咬得咯嘣响,竟无所顾忌地豁出去了。

彼时,三婶的父母已上了岁数,干不动田里的农活了,山地上的活计就更力不从心。可山间地头生长的果蔬,是农人赖以活命的物质,三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矜持高傲,驯服地低下头颅,生疏却卖力地干起了男人的活,用柔弱的肩膀默默支撑起这个家。春播秋收时,她挽上裤腿,卷起袖子,起早贪黑地干,与时令赛节拍,把农作物拾掇得有模有样,用辛酸的汗水浇灌出丰硕的果实。不仅如此,三婶还学会了采茶叶、挖笋、打银杏、剥板栗、砍毛竹等活计。农忙过后,手里承接到裁缝活了,三婶就穿针引线替人家加工衣服,时常挑灯加夜班。

三叔变成瞎子后,无疑成了三婶的累赘。看着三婶没日没夜地忙里忙外,三叔分外心疼与愧疚,几次奉劝三婶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尽早另择高枝,重觅出路。闻听那话,向来温婉的三婶把脸一沉,没好气地回敬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们是患难夫妻,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我至死都不会弃你而去。你放心,只要我有饭吃,就不会让你饿着,我有衣穿有被盖,就不会使你受冷挨冻。”

日子于时光的罅隙里悄然流逝,三婶也在风雨中练就了坚毅不屈的个性,彻底颠覆了我对她的认知。

告别了三婶,走在上学路上的我,心湖莫名漾起了微澜,也想了很多,三婶人没毛竹车高,却要拉那么重一车毛竹,跑上六七里路,那需要何等的意志与勇气!蓦然间,三婶从容淡定地去想办法化解困顿,缓释窘境,坚毅地与命运抗争的身影,以及她身上兼备的孝老爱亲,勤劳肯干,节俭持家,乐观淡然等优秀品格与传统美德,纷纷涌现进了我的眼眸。

四季轮回,岁月流转,历经这些年风霜雨雪,三婶身上的光泽依旧熠熠生辉,她纤巧却挺拔的形象一直耸立在我的心灵高原上。

老石匠

桃溪镇群山环抱,秀水潆绕,旧时为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货物集散地,贸易繁盛,日进斗金,名噪苏南。

镇东一隅,有条两米来宽、三百余米长、地面用镌刻着岁月痕迹的青石板铺就的百年老巷子。巷底住着位顾姓的耄耋老汉,他是镇上唯一仅存于世的老石匠,八十三岁的人了,身子骨依然像石板那么硬朗,每晚不喝上二两白酒还感觉不爽。

山里人素有因地制宜、靠山吃山的传统。老顾十六岁时,父亲给他选定了个师傅,从那天开始,他便一门心思跟着师傅学手艺,开启了石刻历程。桃溪镇周围丰沛的石材资源,成就了他的石匠职业。

一把铮亮的榔头,几副坚韧的凿子,和他脑袋瓜里蕴藏着的无限智慧,便是他谋生的全部家当。历经数年磨炼锤打,师傅对他做的活计颇为赞赏,便上门对他父母讲,你儿子已基本掌握了石刻的技艺,能够独立自如加工各种物件,可以另立炉灶混饭吃了。于是,在离家不远、临近河滩处开了爿顾氏石艺行,挣钱养家。

叮咚叮咚,敲凿声清脆而悠扬,盘旋在山镇上空久久回荡。飞溅的石屑,似在放飞着他的希望;玻璃镜片后,透射出他睿智的光芒。累了,他停歇挥动的榔头,打开随身携带的收音机,美滋滋地听上一段锡剧或越剧;渴了,他捧起心爱的紫砂壶,喝下一杯家乡的酽茶,吸上几口快活的烟,那份怡然自得与满足,常用幸福的神情刻写在他的脸庞上。

生性聪颖、脑子机敏的老顾,做事不喜欢墨守成规,按部就班,而肯琢磨钻研,擅独辟蹊径,创意出新,所以他雕刻的石狮、石龙、麒麟等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有些部位在前人基础上做了大胆改进,更具气韵,日臻完美,深得行家赞赏。经他手凿刻出来的石碑,古朴素雅,浑厚凝重,颇受大江南北客商的青睐。

有一年初春,邻省芜湖有位老板准备为隔年谢世的父亲立块石碑,经多方打听,得悉桃溪镇上的老顾做的石碑堪称头号招牌,于是驱车二百多公里,慕名而至。老顾听完客户的诉求,当即丢下手中的活,在成堆的坯料里找出一块纯色墨黑的花岗岩老料,马上开工制作。经过一番切割、打磨,墓碑的轮廓雏形呈现眼前。接着,老顾弯下腰,几近是趴在石块上,划上线打好格,再“叮叮咚咚”地精雕细琢起来。一个多小时后,清朗秀逸的缠枝饰纹边框,栩栩如生的龙凤眉沿,已有棱有角地展现眼前。尔后,老顾按照客人意愿,大字用圆润饱满的隶书,小字为遒劲俊秀的行楷,一丝不苟地刻好,接着再用红、黑油漆细心精描之。整整大半天,老顾都没吭半声,只是默默无语专注地雕琢着,那股认真劲头直让芜湖老板夸赞不已:“顾老板,你是我见过的做事最专注用心的人,真的是敬佩之至啊!”确实,脾气固执倔强的老顾历来就是那种风格,对自己要求近乎苛刻,对工艺从不马虎敷衍,这恐怕也是他石刻技艺日益提升,炼至炉火纯青的奥秘所在。

世事难料,风云莫测。20 世纪80 年代初,老顾的儿子在一次采石中头部与脊柱被乱石击伤,幸运的是,大难未死,保住了小命,可最终成了截瘫在床的“废人”。年轻俊俏的媳妇眼见未来无望,昧着良心,一声不吭扔下夫儿,脚下抹油,不知了去向,把一副生活的重担全甩给了老顾。

那时,老顾的老伴已去世。可性格坚毅如石、为人憨厚似山的他,既要到行里干活,又需照料家务,人忙碌得像不知疲倦的陀螺,既苦亦累,但却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地与儿孙相依为命,有说有笑着度过了一暑又一冬。

昼夜轮回,春秋交替。当初与老顾一起学艺的伙伴,有的经了商,有的改了行,唯独脑子不会转弯的他,死心塌地,不改初衷,坚守着质朴的信仰,执著地追寻着他的梦想。

专注不分心,技艺勤长进。品正艺精的老顾,那些年早已美名在外,一个个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的弟子接踵而至,他全都无条件地收下了。邻居们常见他时而手把手地耐心教导,时而心平气和地与徒弟们攀谈探讨。老顾经过多年的艰苦打拼,那时他的家境已今非昔比,他自讨苦吃地收那么多徒弟,并非为图赚钱,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毫无保留地把石刻技艺教授给他们,好让这个行当后继有人,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六十七年的石刻生涯,让老顾历尽了艰辛沧桑,蚯蚓般的岁月印记悄然爬上了额头,豆瓣样的老茧不知不觉结满了手掌,这些体表物证里所蕴含的珍贵元素,逐渐丰满了他精彩的人生,使他活出了别样景象:字画功力见长,变得日臻古素朴拙,神韵毕现了;石雕石刻作品远销苏锡常、沪宁杭等地,声名越来越响,产品供不应求,需者要货得提前预订;他的生意愈发兴旺,腰包日渐鼓涨起来,早年低矮昏暗的小瓦屋,早已换成了气派宽敞的大洋房。

岁月之河,恰如桃溪河水那般静默流淌,一个个平淡安然的日子里,“叮咚叮咚”那清亮的悦耳之声依旧在山镇上空回响,我时常看见,他浑浊的眸子里散发出明亮的希翼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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