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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局外人》中默尔索的“主人道德”

2023-03-06原田雨朱虹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昆明650091

名作欣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默尔局外人加缪

⊙原田雨 朱虹[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昆明 650091]

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对加缪的创作发表过如下评述:“散发出一种被驯化了的尼采主义的宜人气息。”①尽管桑塔格评论的是加缪的《日记》,但当我们仔细考察加缪的作品与尼采的思想之间的关系时,确实会产生一种“年轻的加缪写作时像一个法国尼采”②的感性认知。而当我们将尼采对加缪的影响这一因素放入对加缪作品的解读时,便会产生一些新的研究视角和阅读体验,尤其是对《局外人》中默尔索这一形象进行研究时。默尔索一向被认为是一个冷漠的厌世者形象,他不关心社会的运行法则,更不会去迎合那些规则的制定者,对生活极度冷漠的态度成为默尔索这一形象极为突出的性格特征。我们暂且不论事件与情节本身,深入挖掘探索默尔索的精神内核时,我们就会发现默尔索其实和加缪一样都是拥有道德勇气、拒绝在思想和行为上站队的人,也会发现默尔索身上所拥有的那种尼采所推崇的“主人道德”。

尼采是以批判基督教为基础进而去批判欧洲传统道德的先驱,他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对基督教道德进行了毫不客气的决断,将之称为“奴隶道德”,他甚至认为这种忍受顺服的基督教道德品性正是让欧洲文明走向衰落的病因。所以与此相对,尼采构建了“主人道德”,这是一种尊重个人内在的生命激情、看重独立自我与个人抗争、肯定坚强意志、反对虚无主义的道德。

《局外人》中加缪对现代司法制度、人伦关系、人与社会关系的颠覆性描绘与尼采对欧洲道德重新进行价值评定的行为不无契合。尼采以生命本能与激情为坐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解构基督教道德(即“奴隶道德”),而加缪则以默尔索这一反叛性的角色来消解基督教社会千百年来所奉行的社会规范。当我们援引尼采的哲学思想来重新审视默尔索这一形象时便会产生新的认识,看到默尔索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生命意志。本文主要是基于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所构建的“主人道德”体系,从三方面对默尔索这一人物形象重新解读,分析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主人道德”。

一、“荒诞人”的坚实生命力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在他的哲学随笔《思想录》中,对人类生存困境的荒诞性进行了细致的论述,认为人类终究是要忍受酷刑的,让后面的人不断观看前面的人被执行死刑的情景,让剩下的那些人从他们同伴的境遇中,看到自己的生存境况,这就是人类生存现实的缩影。帕斯卡抱着对人世悲观的态度看待人生的荒谬,但加缪并不完全认同这种悲观的眼光。加缪认为面对世界的荒谬性,那些觉醒的“荒诞人”,应该做的是进行抗争,以此为思想基础,他创造出了默尔索这一人物形象。默尔索冷漠避世的态度不同于以往文学史上任何一个入世、积极、钻营的主人公,“我怎么都行”是默尔索的处事法则,他对一切社会生活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漠然态度,他的内心秩序也与公认的社会价值标准毫不相关。但是,抛却外在的行为特征,默尔索的精神内核与他内在的价值体系都像极了尼采笔下所描绘的“主人道德”,在他漠视古老文明传统的表象之下,流动着的是独属于默尔索的生命激情。

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将“道德”划分为“奴隶道德”(即基督教道德)与“主人道德”:奴隶道德压抑激情,善于自我否定与良心谴责,是温柔的、忧伤的、孱弱的;主人道德则类似于古希腊人的道德,崇尚真实与激情,是激烈的、富有创造力的、野蛮的、进取的。抛却表面,从其精神内核上来看,默尔索无疑拥有“主人道德”,只不过这种“主人道德”在平时是隐藏在默尔索生命表征之下的。也许只有在默尔索与神父、检察官的辩论中,在《局外人》结尾的那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中我们才能看到那个进取的、激烈的、富有生命力的默尔索:

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③

此外,正如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所引用的尼采的话:“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④不断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拥有这种活力,而看似冷漠的默尔索其实也有,这种活力就是在他对真实而又具体的生活的热爱中所体现出来的坚实生命力。默尔索会为了自己可以在床上睡满12个小时而感到喜悦,还会和同事一起追着卡车奔跑,只为了弄清卡车发出来的哗啦声和内燃机发出的噼啪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会为每一件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感到快乐。默尔索拒绝世人所构想出来的虚妄的、抽象的生活,他只求在真实中寻找到幸福。这种对于具体和真实的热爱成为默尔索坚实生命力的来源。同时,正因为这种坚实的生命力的存在,默尔索的精神内核才能够与尼采所描绘的那种“主人道德”产生共振。

二、“行动过激”而不是“反应过激”

尼采认为:“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但是“奴隶”的道德却是通过否定“非我”,从相反的方向来确定自我价值的。他们需要先有一个与“道德”相反的对立环境的存在,才能够刺激出“道德”的出现,这个过程其实本质上是对于外界的反应,是“反应过激”;而“主人”道德的产生过程却正好相反,“主人道德”是循着向内的方向来寻求自我价值而不是向外寻求,它是自发的,为了进一步理所应当地肯定自我才去寻找对立面,是“行动过激”。也就是说,对立面出现的因果逻辑不一样,导致了两种道德的不同,“奴隶道德”是“反应过激”,“主人道德”则是“行动过激”。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反过来对比默尔索与他身边人的所作所为就会发现,两方确立自我存在、寻求自我认同的方式,恰似“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的分野,这种差别尤其体现在默尔索被捕后他的行为以及周围人对其行为的反应。默尔索的辩护律师希望能从默尔索的口中找到他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泣并且能够符合大众心理预期的合理解释,让大众能够从默尔索“不道德”的行为中,找到符合自己认知的“道德”的原因,以求能为默尔索减轻罪责。但是默尔索却说自己很爱妈妈,但是这并不能表明什么,因为再爱妈妈的人或多或少也都期待过所爱之人的死亡。显然,公众包括为默尔索辩护的律师都是通过对默尔索这个“对立面”行为来确定“爱”的;而默尔索的“爱”仅仅是来自他自己的感觉。

此外,“反抗荒诞”这种选择本身就是“行动过激”。加缪认为荒诞是普遍存在的,既然如此就存在如何面对荒诞的问题,加缪认为人面对荒诞有三种态度:一是生理上的自杀,直截了当地结束荒诞的重压和无意义的人生;二是哲学上的自杀,逃遁到上帝的虚幻安慰中去;第三就是反抗荒诞,活在当下,努力抗争。加缪对于前两种态度都是持反对态度的,他赞扬的是“反抗”的哲学。谈及加缪反抗荒诞的思想,我们都会习惯性地提到他的《卡拉古拉》《鼠疫》《反抗者》等,但其实“反抗荒诞”的哲学思想在《局外人》中就已然形成了一股潜流。当“个人”与“世界”出现分离的时候,荒诞感就产生了,但是默尔索并没有沉溺其中。默尔索在荒诞世界中的自我坚守、热爱具体而真实的生活、在绝望境况中的乐观精神,无疑和西绪福斯选择一次又一次推巨石上山的境遇与心境是一样的,他们这种行为本身的存在就是对于荒诞感的抵抗。默尔索死前拒绝向神父忏悔,那一句句饱含着火山喷发一样浓烈感情的演说,才让我们从中看到了默尔索对这个荒诞世界的反抗精神。面对荒诞的世界,选择抗争,这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带有“主人道德”属性的“行动过激”,因为在庸常的生活中,“反应过激”的芸芸众生其实根本意识不到荒诞世界的存在。

三、拒绝形而上学的假设与虚无

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对于道德史问题的考察,绝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道德批判工作,而是内隐着对于虚无主义问题的考察与批判。尼采对于基督教道德(奴隶道德)的批判,也不仅仅局限于基督教道德本身,而是将枪口对准了自柏拉图以来在西方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传统。尼采认为,形而上学之所以为形而上学,就在于它是借助于逻辑工具将价值与实在混淆的结果,在“价值度”与“实在度”之间创设联系,实际上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假设。形而上学的假设是不可靠的,因为它否认我们的感官和本能,否认宇宙之间的变化,它通过一套修辞上的理念和学说把实际的存在虚无化了;同时它又用迷信概念的方式,虚构出一个不变的存在,一个永恒的世界,把虚无实在化。尼采认为这种假设本身包含着对于意义和价值的虚无,是一个错误的传统,尼采借助价值重估的方式,企图把传统的形而上学与虚无主义翻转过来。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通过从词源学和谱系学的角度来对“善与恶”“好与坏”等道德史问题进行重新评定,提出“奴隶道德”与“主人道德”的分野,正是有此目的。⑤

“主人”是拒绝形而上学假设及其所导致的虚无主义后果的人,这不禁让我们想到默尔索对于真实、具体的生活的热爱,以及他对于宗教的嘲弄与拒绝。因而,面对母亲的葬礼,与其说默尔索对世界是无动于衷的,是被社会和世界用玻璃板给“隔”住了,不如说默尔索的存在是一次对于有序的形而上学社会法则合理性的拷问与质疑。此外,就加缪塑造默尔索这个人物形象的本意来说,加缪也绝不是想把默尔索塑造成一个在现代社会中浑浑噩噩、毫无生存能力与责任意识的社会败类,而是在默尔索身上注入了不少美好的品质。加缪在《局外人》英文版序言中称默尔索“他是穷人,是坦诚的人,喜爱光明正大”,是“一个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默尔索的正面属性在加缪那里得到了毫无疑问的肯定。无论是从《局外人》本身出发,还是从作家塑造人物的本意出发,我们都不难看出默尔索对于某种在现代社会中起着道德宪法作用的生存规范与标准的拒绝。

我们太相信客观价值,想在那里安放自己的存在,因为“任何一种意义都强似于毫无意义”⑥,这其实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错觉。正是因为这个错觉,我们才导致了自己的虚无。现代人无论是看《局外人》,还是在看《论道德的谱系》时,可能都会产生一种微微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是现代人久居于将“实在度”与“价值度”挂钩的现代世界中的必然结果。信念和虚无之间并不存在着绝对必然的联系,但是当我们想要把信念建立在一个绝对客观的、概念化的真理之上,就会产生虚无的感觉。默尔索拒绝了那个形而上学的假设,反而一定程度上是对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虚无主义的解救。在这个意义上,默尔索毫无疑问是个“主人”。

四、结语

尼采对于道德批判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他晚年的《论道德的谱系》当中,尼采的主张也许并非绝对公允,对“主人道德”的偏爱也只是一家之言,但是结合他对于道德理论的批判,可以为我们看待默尔索这个人物形象提供一些新的角度和理解方式。默尔索是一个拥有尼采式的“主人道德”的人,“离经叛道”的背后是他对于真实而具体的生活的热爱,是他坚实而强大的生命力,他存在于世的生活法则其实是“行动过激”,他冷漠疏离于公众生活的背后其实是对形而上学假设及其所带来的虚无主义后果的拒绝。

①② 〔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页,第68页。

③④ 〔法〕阿尔贝·加缪:《加缪文集》,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547页,第680页。

⑤⑥ 〔德〕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周红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1页,第1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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