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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中的孤独感

2023-03-06刘童欣福建师范大学福州350000

名作欣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李娟荒野向日葵

⊙刘童欣[福建师范大学,福州 350000]

《遥远的向日葵地》作为李娟继“羊道”系列与《冬牧场》后的又一非虚构力作,从文体上来说最值得关注是对“在场”写作的跳脱。《边地书写中的媒介期待与个体自省——论李娟的散文创作》一文即对李娟这一“转向”有所表述:“《遥远的向日葵地》从旁观转向自观的姿态,是李娟审视自身写作经历和总结写作经验的结果,是她从‘被命名’的‘在场主义’和‘非虚构写作’称谓中跳脱出来的一次尝试。”①散文集回归作家个人体验书写,以家族生存经历为主题,将零散的家族生活片段纳入零散篇章,整体铺设出家族史的意味,展现出李娟个体价值的回归。

在上述论文中,论者注意到李娟对人与大地关系的着力书写,以“流动”为线索分析这一新作相对前作的突破:“‘耕种’所关涉的安居、稳定等状态都与李娟此前作品中一直书写的‘流动’构成了一体两面的关系。”②并指出家族对安稳生活、寻求万物平衡的追求。但是,追求安稳、寻得万物平衡在李娟的心理期待之外是否真的能够实现?作家“向内转”的书写表现出的是对感知安稳的欣慰抑或是无法把控生活的悲哀?在笔者看来,李娟文字中可感的是家族恒定的“流动”与“漂泊”状态、人与物共同分担的惊惧感受,遥远、平静的家族纪实中隐隐透出孤独感,家族与相依的自然生灵同样处在孤独之中,早已难分是广阔的旷野造就、加深了孤独,还是人的渺小、私有心境凸显了荒凉。下面将从家族成员、自然万物的孤独两个方面来分析作品中的“孤独感”,并以此为中介透析李娟的心理认知。

一、人的孤独

(一)“我”的孤独

相比于土生土长的新疆作家,李娟并非从旷野里生长出来的作家,她来到荒野,又离开荒野,漂泊的生活和不定的环境给她带来一种永恒的“暂时”感受,为此她总在心中营建自己的房子。但相对于母亲为避免孤独在荒野中建造一个家,李娟心中建造的居所却不是为了安心居住,而是为了安心离别。她的孤独是自身心境决定下自行选择的,无论是喧闹的城市还是静默的旷野都无法承载李娟巨大的漂泊感受。

在《繁盛》中,李娟看着家人在夜晚的荒野下开拓,思绪回到百年前,百年前在这块土地上“掠夺”的农人与忙着翻动红色农药的母亲、继父身影重合,生灵的饥饿与畏惧、人类的悲哀都染成红色渗入土地,不变的是土地,变化的只是人类这暂居的生灵。李娟对自我“掠夺者”身份的认同、渺小人类命运的认知促使其在一切永恒的事物面前展现出自卑一面,流露出巨大的孤独感受。当她幻想百年前的人冒雪而来,她“渴望如母亲一般安慰他,又渴望如女儿一样扑上去哭泣”③。当模糊去直系的血缘关系,作为同样的生命物种,李娟对百年前的耕种者和现在汲汲耕种的农人同样怀有怜悯之心,而作为这片土地的后继者,她更是渴望与人类群体建立永恒的联系,向行进着的人类大军讨要“生命短暂”的共鸣。在《稻草人》中,李娟因为想象中奇迹的无从见证,再次展开怀想:“脚下大地已存在了几十亿年,我却只活了几十年,我只有一个手机……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作为短暂存活的人,连大地偶然一次的奇迹都无法捕捉,生命中所有瞬间均无法定格,渺小的生命来来往往,人类终究无法逃离强烈的孤独感受。李娟无疑是个“早熟”的作家,作为38 岁的青年作家,她敏感的天性已经促使其思考人类命运的命题,其心性的敏感造就了其孤独的心灵特质,也造就了书写与诉说。作家本身尚且无法逃脱孤独的状态,难以寻得安定感受,家族叙事所承载的孤独感也就不足为奇。

(二)“我妈”的孤独

“我妈”无疑是个极有生活智慧的女性,其于艰难的生活中仍怀有质朴的自然观念,有着打不倒的钢铁意志。这样的一个女性,却是向日葵地上最孤独的人。《灾年》不动声色地写一场天灾,而就在这一年,“我妈”独自种植了九十亩葵花地,省去了抱怨和咒骂,播种下第四茬种子,似乎一开始就树立了乐观、坚韧的母亲形象,向日葵地也成为朝向光明生活的乐园,但往后读去,这种纯粹童话般的正能量解读就显出虚假。

“我妈”带着两只狗、十只鸭子、两只鹅把所有家当搬进了荒野中,买鸭子、鹅是因为地边就是水渠,带盆栽是因为“眼看着就快要开花了”,养鸡本是为卖钱,“我妈”却说“就这几只鸡,卖了就没有了”,在狗都只能跟着吃素的光景下,其执意要保持“生物多样性”的行为显得难以理解。鸡窝成为家中“第二体面的建筑”,所有生物都有固定的居所,也都各司其职。任何家中生物,都是这荒野中小家的组成部分,母亲对这些生灵越是珍惜,越是看重,就越显现出她归属感、安全感的缺失。不仅动物成为寂寞生活的伴侣,工具的齐全、“豪华”蒙古包的存在对于母亲来说也是必要。李娟问母亲周围没有人为什么要锁门,她却答不上来,想来母亲不仅怕家中每一样给予其安全感的物品、动物被盗,更是想以一把简陋的细锁锁住她心里的漂泊和不安,母亲对家的坚定守候,恰恰显现出她心底深深的孤独。

“我妈”的形象也并非只停留在世俗,她在地里耕种时俨然是个“大地女神”:“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冲她张开,献上珍宝,捧出花蕾”;“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在李娟的描述中,母亲犹如与植物相生相息、同受风霜雨露的女神,而这女神的设定使人不由得联想到上古的女娲,女娲泼下的泥点是为了弥补寂寞的人间,女神对植物的呵护想必也有排遣孤独的用意,造物主本身就是孤独的存在。李娟对母亲的“神化”来源于母亲一直以来展现在女儿面前的强大和坚韧,她可以扛着三米长的树干和行李倒三趟车进城,在经历沙尘暴后为找到信号走了好几天就为与人分享她激动的心情。家庭成员的缺失促使母亲成长,学会以强大的力量弥补女儿生命中父爱的缺失,对父亲职能的承担消解了其柔软的特质,造成了母女沟通上的尴尬,造成了母亲感受的无法诉说,形象的“神化”“雄化”都造就了母亲的孤独。

(三)外婆的孤独

外婆作为家族中唯一一个被动生活的存在,其孤独来自年老无力、只能跟随亲人生活的愤怒,来自离开家乡且最终无法回到家乡的无依感受。在来到荒野前,她跟随“我”住在城里,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沉睡和等待外孙女归来。李娟写道:“我觉得外婆最终不是死于病痛与衰老的,而是死于等待。”而九十多岁的外婆跟随女儿和外孙女来到荒野,在地窝子里则显得更柔弱无依,外婆在新环境中的弱小和孤独在作者的絮语中尽现。年老的她经历人世的种种变迁,生活早已变得空洞,身边所依唯有仅剩的亲人,而依附亲人却要以与自己根植的土地分离为代价,因此其孤独感中更增添了一份悲愤与无奈。除了与故土的分离,死亡的临近更是将其与亲人缓缓分隔,年迈的她经历了八个子女的离世后,自己也渐向死亡靠拢,临走的时候没有穿上准备多年的寿衣,墓碑上刻的也不是最亲近的姓名。从外婆跟随女儿离开家乡起,就预示着她与故土永远的分离,预示着永远的孤独。外婆不仅在短暂的时光中陷于永久的等待,也终究没有搭上谎言中的火车归家,最终在陌生的土地上了却生命。

无能为力的孤独感透过外孙女的笔尖流露,显露出无限的辛酸。或许是为了弥补这孤独,在作者的想象中,外婆死后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妈”的身上,母亲开始变得柔软,承继着外婆的一部分生命继续在广阔的大地上生存。在《狗带稻种》中作者写道:“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李娟以言语、想象将弱小的平凡女性纳入生命、文明的强大力量中,将外婆看作是连接文明与生命的使者,纳入人类世界整体中进行关照,这不仅是对外婆个体生命痕迹永存的期待,也显现出作者以宏大主题对亲人无依的孤独感进行消解的书写意图。

家族三代人在不同的生活际遇与对世界不同的感知下产生了相同的孤独感,又同是延续生命的女性使者,人的孤独感就这样顺着生命的繁衍延续。从这部由女性组成的家族史中分明可见人类史的缩影,且可以猜测,流动的不安与孤独还会在人类生息的传递之下蔓延。

二、自然的孤独

(一)动物的孤独

在静默的荒野中,人是静默的,陪伴人的动物也是静默的。在《孤独》中,巨大的白云与洁白的兔子、小狗赛虎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作者描绘赛虎的白是“不安之白”“退避之白”“黑暗之白”“破碎之白”。生活在旷野之上,家中的动物也就带上了自然的色彩,与自然融为一体,不仅在广阔的自然天地之间对比出渺小,也随着云朵带来的巨大空白融汇于光影之间。在《兔子》中,作者猜想兔子的依恋来源于同样孤独物种的互相吸引:在广阔的花田中,兔子和人都是唯一的存在,都剥离了原有的身份,作为大自然的生灵而相互依恋。书中种种跃动的生命,皆与人一起在广阔的大自然中变为渺小的个体,在面对自然的伟力时都同样静默。作者将天地之间孤独的动物与孤独的人放置在一起,企图构筑一种凝固的生命原初空间,这样的叙写之中也有人类因为面对同样孤独的个体更加确证自身之渺小的缘由。作品中所展现的动物的孤独反衬着人的孤独,而动物与人又同样是自然间渺小的个体,这让我们在贴近李娟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之外,也感受到其泛灵论的思想内核,这也深深影响到了李娟对自然间静物的体悟。

(二)静物的孤独

在作者的笔下,水是孤独的,“那么多的水静止前方,仿佛面对着世界的尽头”,“它完整无缺,永不改变”。在静澈的水流前,作者幻想着在世界尽头的对面会有一座纯洁无瑕的白房子,而不管是水,还是那水尽头的另一个世界,在人类的奔忙嘈杂之下都无法被惊扰。由此,孤独的到底是水还是人类?同样,在《大地》中,作者认识到无论是戈壁还是卵石,都并不在意大结局,只是自己耿耿于怀,她怀想:“若不是穿着鞋子,脚下大概很快就会长出根了吧?若不是穿着衣服,四肢很快就长出叶子了吧?”可见李娟虽极力将自我的孤独赋予大地生灵,却能清醒意识到“海枯石烂”的悲剧结局是人类主观赋予,自然本身并不在意变迁,人类世界之外的世界从来不会被人类的心思所打扰,无论是水还是石,都是因其对人类命运的旁观而被赋予孤独感。同样还有月亮,李娟赞叹月亮最孤独,也最自由:“每一个人都认为月亮与故乡有关,与童年有关。其实它只与夜晚有关。它把人间的一切依恋拒之门外。”清冷的月色常与流落异乡的游子作伴,但其本身只是夜晚必定会出现的产物,只因其清冷的、亘古不变的特质被寄托了人为的情感。李娟诗人般的心境使其对万物浮想联翩,却又因为其对生命的透视、对大自然永恒特质的洞察而再进行自我省思。种种想象之间流动的不仅是作者对自然的悲悯之心,更是作者自我孤独感的折射、人类孤独感的寄托。

植物的孤独感同样是由作者赋予:“等待是根植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孤独越强大,等待越茂盛。”向日葵地原本是美好的象征,但作者在后记中感叹自己无法从“激情”“勇气”的方面去叙写,“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向日葵地承载着弱小外婆的沉睡与等候,记录着灾害中父母的坚守,见证着年少的“我”对土地的背离,而负载着如此多意涵的向日葵地却终究会如南边荒野中被放弃的那块地一样被人忘却,陷入梦境,成为无人问津的所在,不禁让人悲慨。但作者也一语道破向日葵地消失的必然:农人对种植向日葵的热衷并非因为浪漫,而是为了产油,向日葵的种植本身对土地肥力的消耗极大,长久的种植必然会亏损土地,最后损及自身。李娟在后记中写下这样的句子:“所有人只热衷于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辉煌瞬间,无人在意金色之外的来龙去脉,而我的文字也回避了太多。我觉得是因为那些不值一提,但心里清楚,明明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虚荣。”想必对自然怀着强大同理心的李娟在文字中所回避的便是向日葵美丽想象背后隐藏着的对自然生态的巨大伤害。个体的生存与自然的存续在李娟的心中一直是个两难的命题,这也使她始终怀着忏悔、愧疚之心书写向日葵地。依托着家族生命的向日葵地终将会远去,田园牧歌的气息中早就暗藏着离别的哀伤与孤独,作家笔下的静物与动物一样展现出深切的孤独感。

何亦聪在《多维视野中的李娟非虚构散文创作》中将李娟看待世界的眼光与“初生婴儿”相比,认为李娟对于事物的追索是“浮光掠影”的,“作家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似乎对一切都不好奇,她始终严格地区分‘物’与‘我’,而物我之间,横亘的是无法破除的孤独感”④,其同样指出李娟在人与物书写之上传递的孤独感受,却由此认定作家在看待事物上的“不执着”,而笔者认为作家在感知外物时恰恰有执着之心,对动物与静物赋予与人类思考一样的深思,赋予外物悲观想象。“物”与“我”同样在宇宙之间孤独生存,在此层面上,物我并无严格区分。

三、结语

作为“阿勒泰的精灵”,李娟坚持以边疆旷野作为书写对象,坚持书写古老民族的生命哲学,似乎成为哈萨克族的代言人。但实际上,其常于作品中强调迁徙感受和作为边地新人的入住体验,不但无意编写“民族志”,而且强调自己在少数民族中的生活体验,作家在环境中始终带着“旁观者”的疏离感受,虽成为自我生活的“介入者”,但终究无法在边地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摆脱永恒的孤独感受,作家的孤独感受似乎因其对自我作为旁观者、少数人的定位而成为必然。在向日葵地之上,作家的心灵始终“流动”而难以实现“安稳”。

《遥远的向日葵地》的后记中写道:李娟的继父在收成之后突发脑溢血,家中也就再也没有种地了,命运冥冥之中一步步推动着家族离开向日葵地。而一家人最终远离向日葵地的命运似乎也在预示着孤独、渺小的人为了生存榨取土地的价值,却最终会离弃曾经赖以生存的向日葵地的人类共有命运。作家敏锐地捕捉并以非虚构写作的形式记录家族女性传袭的孤独与生物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人类的生命哲学从个人化的片段回忆中也得以通过“孤独感”展现出来。

总体而言,写作对象的“内转”实际上并未去除作家在边地写作方面的疏离感受,孤独感始终在李娟笔下流动。“遥远的向日葵地”这一命名看似显现的是旷野中的田园牧歌,实际上不仅展现着作家对动与静的表达,更显示着作家对人与自然关系何去何从的悲观回答。向日葵地终会远离,人与向日葵地同样孤独地生活在世界的未知角落里。

①② 胡新华,张姝雅:《边地书写中的媒介期待与个体自省——论李娟的论文创作》,《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5卷。

③ 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37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④ 何亦聪:《多唯视野中的李娟非虚构散文创作》,《关东学刊》,2018年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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