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女》新解
——亲子矛盾与恋父情结对剧本结局的影响研究
2023-03-06吴俊衡合肥工业大学合肥230009
⊙吴俊衡[合肥工业大学,合肥 230009]
乔治·萧伯纳(1856—1950)是爱尔兰杰出的现实主义剧作家,其一生共创作五十一个剧本,《卖花女》是其中知名度最高的剧作之一。在该剧中,语言学家亨利·希金斯通过六个月的语言教学,将伦敦街头卖花女伊莉莎·杜利特训练成为操持一口高贵口音的“王家公主”。虽然萧伯纳以“浪漫”形容该部剧作,希金斯与伊莉莎在剧本结局却没能够结成夫妻,该结局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争议。自1912 年问世以来,学界从希金斯的恋母情结和女性主义等角度对其结局进行了探讨与研究,产生了对剧本结局的不同解读。
在已有的研究与解读中,人们忽略了缺失的家庭关爱对伊莉莎的影响以及希金斯在语音授课的六个月中作为伊莉莎事实上的第一监护人的因素的考量。因此,本文将通过萧伯纳的个人经历及其他作品中广泛存在的亲子矛盾、希金斯作为监护人对伊莉莎的影响及伊莉莎人生中父爱的缺位三个方面,论证伊莉莎潜在的恋父情结对剧本结局的影响,由此提出以亲子关系为主视角的结局新解。
一、萧伯纳的家庭经历及作品中的亲子矛盾
萧伯纳童年的家庭破裂对其人生、戏剧创作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得俄狄浦斯情结广泛地出现在他的戏剧作品中,这使得伊莉莎心理上存在俄狄浦斯情结并影响了其在结局中的出走行为。
(一)萧伯纳的家庭经历
萧伯纳于1856 年出生于爱尔兰的一个公务员家庭。父亲因经商失败而常年酗酒,使得家庭陷入贫困。由于丈夫的堕落,萧伯纳的母亲在萧伯纳的童年便与丈夫分居,并在萧伯纳16 岁时正式离婚。破碎的家庭使萧伯纳自小缺少父母的关爱,他甚至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萧伯纳作为剧作家,却很少有恋情被曝光。他在41岁晚婚,妻子是在他重病时照顾他的女仆夏洛蒂·潘陶森,萧伯纳因担心女性对他贴身的照顾会引起丑闻方才与其结婚。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说“也许萧伯纳从来没有恋爱过”①,萧伯纳如此消极的爱情观念使得他像是“一个设法逃避现实的彼得·潘”。结合其童年经历和爱情经历,受到破裂的亲子关系和恶劣的家庭环境影响的萧伯纳很有可能怀有俄狄浦斯情结,而亲子关系和俄狄浦斯情结也大量体现在他的戏剧作品当中。
(二)萧伯纳剧作中的亲子矛盾
在萧伯纳的很多戏剧作品中,亲子关系都是戏剧情节的核心矛盾之一。如《鳏夫的房产》(Widower’s House,1892)和《人与超人》(Man and Superman,1902)等剧本中的单亲家庭、在《伤心之家》(Heartbreak House,1917)和《康蒂妲》(Candida,1894)等剧本中出现的父母替代现象等。在这些剧作中,亲子矛盾在剧中有着重要地位,俄狄浦斯情结时常出现。由此可见,萧伯纳在剧本创作中十分重视对亲子关系,尤其是亲子矛盾的刻画,这与他幼年不幸的家庭生活相呼应。萧伯纳借其戏剧作品,突出了亲子矛盾对家庭环境造成的破坏,讽刺社会中存在的家庭矛盾对孩子成长造成的恶劣影响。
单亲家庭和父母替代现象在《卖花女》中皆有体现。在剧本中,作为主要人物的希金斯的家庭情况没有得到详细的描述,他的父亲在全剧中从未出现或者被提及。萧伯纳对希金斯的亲子关系的刻画完全集中在其与母亲的交流当中。在剧中,性格高傲自大的希金斯对母亲展现出温和顺从的一面,希金斯甚至对他的母亲直言其理想中的伴侣正是像母亲一样的人。单亲家庭,或不正常的亲子关系催生出的俄狄浦斯情结在希金斯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伊莉莎作为剧中另一主要人物,同样成长、生活于单亲家庭中,其贫困、再婚和酗酒的父亲对伊莉莎的冷漠与虐待使得父爱在伊莉莎的人生中有所缺失。在与希金斯相处的六个月中,希金斯作为伊莉莎的监护人很大程度上扮演着替代型父亲的角色。伊莉莎因此对希金斯产生的恋父情结可以作为《卖花女》结局的解读依据。
二、伊莉莎父爱的缺失及希金斯对其父亲的替代
(一)伊莉莎父爱的缺失
亲子关系或亲子活动是新生儿与社会的第一次互动。心理学家,尤其是以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家认为,每个孩子幼年的亲子关系对其性格塑造、人生发展和行为选择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弗洛伊德指出俄狄浦斯情结的本质是相似和互补。以女孩为例,女孩与母亲同性,所以相似,相似进而引起认同,使女孩以母亲为榜样。而女孩与父亲不同性,两性可以互补,取长补短,相依为命。因此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能对异性父母产生俄狄浦斯情结,这也是该剧中希金斯将母亲作为其寻找伴侣标准的重要原因。在本剧中,伊莉莎的亲子关系同样是畸形的,这也为伊莉莎恋父情结的产生提供了条件与依据。
伊莉莎出生于丽孙林的一个贫困家庭,她将丽孙林形容为一个“连猪圈也够不上”②的落后又肮脏的地方。为了在伦敦维持生计,她主动投靠希金斯,希望在希金斯家中纠正自己的土式英语,学习高贵的英语发音,以便能够在伦敦找到花店店员的工作养活自己。在伊莉莎初到希金斯家时,希金斯的女管家别斯太太曾劝伊莉莎回家,伊莉莎却说“我没爹妈”,“我没亲妈,把我赶出来的是第六个后妈”。这是伊莉莎第一次披露自己的家庭状况。她曾生活在一个离异家庭中,直至被后妈赶出家门。她在全剧中从未提及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明她早已对母亲没有了概念,生活在离异家庭中的她早已丧失了对父母的认同感。在伊莉莎和希金斯达成协议后,伊莉莎的父亲杜利特到访希金斯家。希金斯起初认为杜利特是来讨回女儿,便提出将伊莉莎送还杜利特,谁知杜利特的来意并不为此:“要把她带走的话,我说过一句吗?您说我说过吗?”这体现出杜利特对女儿的归属毫不在意,在他眼中仿佛并没有伊莉莎这个女儿。在和希金斯的对话中,他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形容成“光屁股的猴子”,体现了他对女儿的漠视与不尊重。当希金斯对伊莉莎提出杜利特要带她回家时,伊莉莎对希金斯说:“他不会,你不懂得我爹。他来这里就是跟你要钱买点老酒吃。”当希金斯询问伊莉莎是否愿意她的父亲来看望她时,伊莉莎说:“我可不要他来,要永远不见面才好呢。他简直给我丢脸,倒垃圾,不干他的本行。”
由此可见,伊莉莎不仅在没有母亲的单亲家庭长大,还要饱受酗酒且冷漠的父亲的漠视。她对亲生父亲没有丝毫的认同感,有的只是烦躁和不满。伊莉莎所缺失的不仅是亲生母亲的母爱,还有因父亲角色缺位而缺失的父爱。父爱的缺失同样会使伊莉莎对理想中的父亲角色产生依赖甚至是爱,催生其潜在的恋父情结。一旦有生父以外扮演父亲角色的人物出现在伊莉莎的人生中,伊莉莎的恋父情结就有可能被唤醒。
(二)希金斯对伊莉莎父亲的替代
在《卖花女》中,希金斯作为伊莉莎的语音老师,通过其话语、行为上的影响,实际上扮演了伊莉莎“父亲”的角色,这对伊莉莎对希金斯的态度及其在剧本结局中的行为选择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作为伊莉莎的语音老师,希金斯在与伊莉莎的相处和话语选择中常常占据主导地位。其权力话语对伊莉莎的心理变化和行为选择产生了巨大影响。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在《规训与惩罚》中认为:从空间话语权来说,教师对学生实施的监督和控制,教师处于绝对彰显的地位。教师就好比是一个中央监视点,一个权力实施的核心,对于其被监督者学生实施可见但又无法确知的权力运作,学生的言行时时刻刻都在教师的监督和控制之下。③希金斯在剧本中对伊莉莎的话语选择时常体现出引导、教育和命令的特征,这对其在伊莉莎心中的父亲形象构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希金斯在剧中虽然高傲与强势,但不时对伊莉莎进行温和的话语引导。当伊莉莎因希金斯、皮克林二人的调侃而大哭时,希金斯递给她手帕,说:“给你擦眼泪,哪儿湿了就擦哪儿。记住,这是你的手帕,如果你还想当个店员就不要用袖子擦眼泪。”在大使馆招待会后,面对情绪激动的伊莉莎,希金斯也用温和的语言安抚她:“我很高兴听见这句话。(他的口气和缓一些)大概你是辛苦了一天感觉累了。要不要喝一杯香槟酒?”“(又高兴起来)这是好多天精神过于紧张的缘故。你对这次游园感觉忧虑,我想这是很自然的。可是这都过去了。(他和和气气地拍拍她肩膀)现在没有什么伤脑筋的事了。”除了母亲之外,伊莉莎是少有的让希金斯能够用温和的语气交流的人。伊莉莎无法从酒鬼父亲处获得这样的安慰,这也使得希金斯在伊莉莎心中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其亲生父亲的地位。
希金斯和伊莉莎类似父女的微妙关系体现在剧中各个场景的对话当中。在伊莉莎声称自己没有父母后,希金斯说:“除了我这个女孩不属于任何人。”在伊莉莎面前展现出了类似父亲对女儿的强烈占有欲。在伊莉莎要离开时,希金斯对伊莉莎说:“我可以收你做干女儿,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又体现出希金斯在一定程度上是将伊莉莎作为女儿对待的。这种微妙的关系被他人所察觉。伊莉莎曾对希金斯说:“其他人会以为你是我爹呢!”希金斯的权力话语在一定程度上构建起了他与伊莉莎之间类似父女的关系。这种权力话语会对伊莉莎产生一定的引导性,影响伊莉莎心目中对希金斯的形象构建,将希金斯当作自己替代型的父亲看待。
希金斯的行为也对伊莉莎自我形象的构建有着极强的引导性。在第二幕时,希金斯为了安慰情绪波动的伊莉莎,曾亲手喂给伊莉莎巧克力,并称他可以每天给伊莉莎整盒整桶的巧克力吃。对于出身贫寒、受害于冷漠的父亲的伊莉莎而言,希金斯的这个行为无疑给了她很大的温暖和认同。在与伊莉莎的相处中,由于自己高傲的性格,希金斯常常以命令的形式与伊莉莎交流,传达出一种类似父亲的威严与压迫。希金斯为伊莉莎提供了优越的衣食住行和教育条件:伊莉莎第一次住进了大房子,有了自己的房间;第一次不用为食物发愁,不用流浪卖花;第一次接受到了亲生父亲从未给予自己的教育。希金斯提供给伊莉莎的是她的亲生父亲未能提供的生活和教育条件。这些行为对伊莉莎的心理产生深刻影响,使伊莉莎将希金斯视作父亲的替代,从而诱发伊莉莎心中的恋父情结,对希金斯产生特殊的感情。
综上所述,由于家庭和父亲的个人原因,伊莉莎从小便缺乏父爱,这为其恋父情结的产生创造了条件。而作为伊莉莎语音老师的希金斯的权力话语和行为举止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伊莉莎对自己的认知,使其在伊莉莎心中被当作父亲的替代而存在,激发了伊莉莎心中的恋父情结。这也导致伊莉莎对希金斯产生了依恋感,促使伊莉莎在第四幕无法忍受希金斯的命令与指使,爆发了与希金斯之间的冲突。
三、戏仿与本剧结局的必然性
戏仿(parody)是后现代文艺创作的重要表现手法之一,被广泛运用在文学、音乐、影视等艺术领域。按照法国结构主义学者蒂费纳·萨莫瓦约(Tiphaine Samoyault,1968— )的观点,“戏仿”可以被看成是“互文性”的一种,“‘戏仿’是对原文进行转换,要么以漫画的形式反映原文,要么挪用原文。无论对原文是转换还是扭曲,它都表现出和原有文学的直接关系”④。“戏仿”在《卖花女》中同样有所运用。《卖花女》英文题名Pygmalion,来源于希腊神话皮格马利翁。在神话中,塞浦路斯国王不喜凡间女子,决定永不结婚。但他付出全部的精力、热情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并与其相爱、结婚。1747 年,瑞士诗人博德莫尔(Johann Jakob Bodmer,1698—1783)创作了一首名为《皮格马利翁和伊莉莎》(Pygmalion und Elise)的诗歌,将神话中未被命名的这座少女雕像命名为伊莉莎,萧伯纳可能是受此启发赋予了《卖花女》的女主角伊莉莎这个名字。《卖花女》中的希金斯有如塞浦路斯国王,用自己的语言知识帮助伊莉莎练就了完美的口音,使伊莉莎和少女雕像一样实现了社会身份的转变。《卖花女》并没有套用皮格马利翁的浪漫结局,希金斯和伊莉莎最终分道扬镳,体现了萧伯纳在戏剧中表现出的批判和讽刺意图。
为何第四幕希金斯与伊莉莎在家中争吵时,哪怕伊莉莎的话语中已经充满了哀求,对希金斯体现出了强烈的依赖感,希金斯仍不肯转变态度接纳伊莉莎呢?福柯认为,在所有形式的权力关系中,两个行动者往往处于不平等的交往地位。例如,在监视的情况下,被观察者没有权力观察观察者;因此,观察者和被观察者间会产生信息鸿沟。在希金斯与伊莉莎的相处中,作为教师和监护人的希金斯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其对伊莉莎的权力话语具有恩威并施的特点。第五幕,在刚刚怒言训斥完伊莉莎后,希金斯能马上转变态度对伊莉莎说:“伊莉莎,你走了我会想你的,从你的糊涂想法里我也能学到一些东西:这点我虚心接受也很感谢。”希金斯这种威压和关切交替的话语对缺失父爱的伊莉莎具有引导性,将自己在伊莉莎心中塑造成了父亲的形象。希金斯凭借其对话语的主导,更是在话语交流中获得了比伊莉莎所能获得的更多信息,他也自称自己总是在窥探伊莉莎的灵魂:“我都累坏了,天天想着她,注意她的唇齿和舌头,不必说还有她的灵魂,那是最稀奇的灵魂了。”伊莉莎因恋父情结对希金斯产生了自己未能察觉的异样的依恋,而希金斯却能准确地把握住这些感情,意识到伊莉莎对自己的感情是不正常的,这也是希金斯为何在第四幕不接纳伊莉莎,直接导致伊莉莎出走结局的原因。
四、结语
不正常的亲子关系是萧伯纳许多作品的主要矛盾,《卖花女》也不例外。女主人公伊莉莎自小生活在支离破碎的家庭中,饱受父亲的冷漠,这使其心中产生了恋父情结。而希金斯作为伊莉莎的导师与监护人,为伊莉莎提供了优渥的生活和教育条件,加之其微妙的话语引导,一定程度上成为伊莉莎父亲的替代,诱使伊莉莎因恋父情结对希金斯产生了异样的感情。掌握了话语主动权的希金斯察觉了伊莉莎异样的情感,最终选择不接纳伊莉莎的爱慕,直接导致伊莉莎出走的结局。萧伯纳在《卖花女》的创作中,极力强调其故事与奥维德神话之间的差别以及伊莉莎的自主性格,多次坚持希金斯和伊莉莎之间并无浪漫可言,有的反而是一种父女般的关系。⑤本研究从亲子关系和恋父情结入手,为该结局提供了新的解读。
① Joad,C.E.M,Bernard Shaw:Shaw and Society:An Anthology and a Symposium,Odhams Press Limited,1953:p30.
② 〔英〕萧伯纳:《卖花女》,葛传椝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56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谌艳:《福柯微观权力论下的教师话语权的两种性质》,《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年第18期,第26页。
④ 萨莫瓦约:《互文性》,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41页,42页。
⑤ 李二仕、欧阳霁筱:《摇身何变:〈卖花女〉和〈窈窕淑女〉从形象到意象的递进演变》,《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