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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教与自然的伦理悖论与选择困境
——《世说新语·政事篇》“嵇康被诛”条解析

2023-03-06上海刘强

名作欣赏 2023年4期
关键词:名教山涛君臣

上海|刘强

我曾在一篇小文中指出,《世说新语》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部“奇书”:书名奇,文字奇,故事奇,文体奇,评点奇。(刘强:《世说新语会评·自序》)而且,常读常新,历久弥新,足可“温故知新”。不仅如此,《世说新语》还是一部涉及多学科的经典,“辨其体,则兼备文史而独妙;论其旨,则依违礼玄而和同;赏其趣,则涵融雅俗而标新;初读若不屑其浅俚,渐入始洞察其深邃;虽可资谈助、充诗料,又岂仅资谈助、充诗料而已哉!《世说》之学,亦非其他说部之学所可望项耳。推其时,则度越三百载;测其域,则横跨南北中;寻其教,则兼通儒释道;绎其法,则涵盖文史哲。今人若治其学,及门穿廊说时易,登堂入室足下难——所谓博通奄贯、彻底究竟者,非不欲者,实不能也”(刘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跋尾》)。所以,围绕《世说新语》的文本展开的相关研究,早已成为一个专门之学,是为“世说学”。

众所周知,《世说新语》共1130条故事,分别归入36个门类,是一部“以类相从”的志人小说集。全书以记录汉末以迄东晋的人物言行为主,语言简约玄澹,以少胜多,往往三言两语即刻画出人物的风神韵度,在极短的篇幅中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给人以无尽的联想。有些条目,不仅是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的名篇,同时也富有思想史和精神史的诠释能量,值得反复品读,致意再三。有些故事,看似轻描淡写,波澜不惊,一旦仔细推敲,却常能“于无声处听惊雷”,不仅揭开了历史深处那令人不敢直视的“伦理悖论和选择困境”,甚至还可收化性起伪、振聋发聩之效。限于篇幅,我们试举一例以作解析。

《世说新语·政事》第8条载:

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这条故事虽然只有40字,内涵却十分丰富,甚至曾在思想史上引起轩然大波,千余年来一直聚讼纷纭。

我们知道,嵇康是被司马昭所杀的,广陵绝唱,千古流芳。而在此之前,山涛曾因举荐嵇康而遭后者绝交,留下一篇脍炙人口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喜所撰《康别传》说:“山巨源为吏部郎,迁散骑常侍,举康,康辞之,并与山绝。岂不识山之不以一官遇己情邪?亦欲标不屈之节,以杜举者之口耳。乃答涛书,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恶之。”站在山涛的立场想,举荐嵇康未尝不是出于好意,但竟遭嵇康严辞绝交,落得个“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可思议的是,嵇康临刑前,却把年仅十岁的儿子嵇绍托付给了山涛,且对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这一颇具仪式感的“托孤”行为,完全称得上是友谊的佳话,不料又给山涛的“身后名”蒙上一层洗不去的污垢——从世俗的角度看,山涛也真够倒霉的。

本条所记,正是后世一系列对山涛的口诛笔伐的“导火索”。而且,从《世说新语·政事》篇的编撰来看,前面已经埋下了伏笔。如《政事》篇第5条载:“山公以器重朝望,年逾七十,犹知管时任。”第7条又记:“山司徒前后选,殆周遍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皆如其言。”山涛晚年位至三公,又任礼部尚书,掌握选举大权,选贤与能,百不失一,所以,在其声望如日中天之时,举荐老友嵇康之孤子似乎也理所应当。此条“秘书丞”三字后,刘孝标连引三条史料以明其事:

《山公启事》曰:“诏选秘书丞。涛荐曰:‘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诏曰:‘绍如此,便可为丞,不足复为郎也。’”《晋诸公赞》曰:“康遇事后二十年,绍乃为涛所拔。”王隐《晋书》曰:“时以绍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年二十八,山涛启用之,世祖发诏,以为秘书丞。”

很显然,是山涛举嵇绍为秘书郎在前,而嵇绍“咨公出处”在后。也就是说,和当初举荐嵇康一样,这一次也是山涛主动发起的。山涛说“为君思之久矣”,到底多“久”呢?——整整二十年!大概嵇绍起初不解其意,于是山涛便用《周易》“天地盈虚”之道为嵇绍解惑,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乃是以“天人之际”论“出处之道”,其中隐含着对“名教自然之辨”这一魏晋之际最重要的玄学命题的现实回答。山涛似乎是站在“自然”的立场上,对“名教”可能产生的执念做了一番化解。嵇绍毕竟年轻,被养父一般的山涛说服后,遂应诏出仕,就此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显然,《世说新语》将这个故事放在《政事》篇,是带有宽泛的肯定之意的,至少,山涛的与时俯仰、从善如流的“识度”和“器量”,应该是其作为政治家的必备素质。于是,这个故事只能在此戛然而止——再写下去,就真的需要勇气了。因为接下来,就是刀光剑影,喋血三尺!据《晋书·忠义传·嵇绍传》载:

绍以天子蒙尘,承诏驰诣行在所。值王师败绩于荡阴,百官及侍卫莫不散溃,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捍卫,兵交御辇,飞箭雨集。绍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御服,天子深哀叹之。及事定,左右欲浣衣,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历史就是这么残酷!嵇康被司马昭所杀,嵇绍仕晋事仇已是不孝;后来竟为保护历史上最有名的“白痴皇帝”司马衷而死,一举成为晋室忠臣——这里面不仅涉及士人出处仕隐的选择问题,更关乎名教中父子、君臣二伦孰先孰后的伦理问题。当初孟子辟杨、墨,曾说过一句狠话:“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其内在的逻辑,用东晋名士袁宏的话说,就是“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后汉纪》卷二十六)。不过,尽管“君臣父子”同为“名教之本”,但二者之间,似乎又可再做区分——“父子之亲”更近“自然”,而“君臣之义”更近“名教”——按照“名教本于自然”的观点,君臣之义是以父子之亲为前提的。郭店楚简《六德》说:“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进而言之,背弃君臣之义犹可以为人,抛弃父子之亲则无异于禽兽了。魏晋玄学强调“自然”,当然也就更重视父子一伦,故在家国存亡攸关之际,士大夫往往“止知有家,不知有国”(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换言之,也即“止知有父,不知有君”。“由于门第势力的不断扩张,父子之伦(即家族秩序)在理论上尤超乎君臣之伦(即政治秩序)之上,成为基础的基础了。”“当时的名教的危机在君臣一伦上的确表现得最为突出。”(余英时:《名教思想与魏晋士风的演变》,见余英时著《士与中国文化》)

所以,当山涛举荐嵇绍时,表面上看似乎是劝嵇绍淡化君臣、父子之义,摆脱人间“名教”的束缚,回归“天地四时”的“自然”状态,但实质上却起到了取消“父子”一伦的绝对性,从而为现实政治中“君臣”一伦张目的作用。甚至可以说,他是假“自然”之名,陷嵇绍于不义之地——尽管这并非其主观动机。要知道,儒家礼制中是包含“复仇”精神的,如《礼记·曲礼上》就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山涛不去鼓励嵇绍“复仇”倒也罢了,现在反而鼓动举荐其“事仇”,这不是把嵇绍置于“有君无父”“有忠无孝”的两难境地又是什么呢?嵇绍最后“忠臣死节”的结局,因此也就成了文化史上十分典型的伦理悲剧。因为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最终只能用生命来捍卫“名教”中的“君臣之义”——从他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名教”中的“父子之义”便与他彻底无缘了。后来,“嵇侍中血”竟成为忠臣的代名词,其间的讽刺意味和悲剧色彩,真是一个平凡生命无法承受的伦理之“殇”和文化之“痛”!

南宋大儒朱熹对嵇绍仕晋一事,颇不以为然,说:“嵇康魏臣,而晋杀之,绍不当仕晋明矣。荡阴之忠固可取,亦不相赎。事雠之过,自不相掩。司马公云:‘使无荡阴之忠,殆不免君子之讥。’不知君子之讥,初不可免也。”(《朱子语类》卷一三六)清初大儒顾炎武对此更持一种极为严厉的批判态度,他在《日知录》中论及此事,发表了一段著名的议论: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讲明六艺,郑、王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何为开晋之始。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

请注意,顾炎武将“亡天下”之罪归于“林下诸贤”,绝非偶然。这里所谓“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所指就包括山涛劝嵇绍入仕的这一番“老生常谈”!紧接着顾氏就把矛头直接对准山涛:

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日知录》卷十三“正始”条)

这样的批判真是敲骨吸髓,振聋发聩!顾炎武言下之意,当山涛举荐嵇绍和嵇绍捐身护君之时,虽未曾“亡国”,实则已经“亡天下”了!与顾炎武同时代的王夫之也说:

嵇绍可以仕晋乎?曰:不可。仕晋而可为之死乎?曰:仕而恶可弗死也!仕则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父受诛,子仇焉,非法也;父不受诛,子不仇焉,非心也。此犹为一王之下,君臣分定,天子制法,有司奉行,而有受诛不受诛者言也。嵇康之在魏,与司马昭俱比肩而事主,康非昭之所得杀而杀之,亦平人之相贼杀而已。且康之死也,以非汤、武而见惮于昭,是晋之终篡,康且遗恨于泉下,而绍戴之以为君,然则昭其汤、武,而康其飞廉、恶来矣乎!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天矣。……绍盖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愚哉其不仁也!汤阴之血,何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读通鉴论》卷十一)

王夫之这一段情辞慷慨的挞伐,更可谓诛心之论。嵇绍若地下有知,恐怕亦无从辩驳,悔恨交加吧!

阅读上述这些“君子之讥”,不禁感慨于“名教”与“自然”关系之微妙、影响之广远。就魏晋之际而言,名教与自然之辨不仅是清谈最重要的题目,也是士人进退、出处、去就的切身焦虑与现实纠结。崇尚“自然”,看似超脱,却难免与世俯仰,久之反而落入“禄蠹”的泥淖;山涛随顺自然,在“生前”固然显得“身名俱泰”,却挡不住“身后”纷至沓来的道德批判。追求“名教”,看似入世随俗,但“名”一旦成为“教”,就不仅作用于一时一地一人,而有着远比肉身和生命更长久的价值。在“名教”的信徒看来,“天地四时”固然可以“与时消息”,所谓“委运乘化”,但具有主体精神的人却不能为了眼下的苟且而放弃人之所以为人的伦理纲纪和价值坚守。正是在这一点上,“名教”反倒显出比“自然”更为强大和持久的力量。

历史似乎是给山涛开了一个不算太小的玩笑。一方面,让他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成为西晋开国前后举足轻重的政治家;另一方面,又让他在道德上出现纰漏,陷入悖论般的怪圈,给了他一个创巨痛深的历史教训。山涛一生的命运,似乎是与嵇康父子绑在了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作为吏部尚书,他在举拔人才方面从未失手,唯独在举荐嵇康父子上过分自负,最终“败义伤教”,得不偿失。推荐嵇康换来了一封绝交书,推荐嵇绍更落得个千载骂名。山涛就是这样,偏偏在不该糊涂的时候犯糊涂,因而成了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冤大头”——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恐怕山涛除了“认命”,也真的“无法可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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