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郭沫若方式”的理解和阐释
——郭沫若研究的方法随想
2023-03-06四川李怡
四川|李怡
对任何一位作家的研究,其实都是研究者对作家本人的特殊“方式”的理解和阐释。所谓的“方式”包括思想、情感以及思维等,之所以特别以“方式”命名,乃是指这样的内容并不简单就是“人类共同认知”的一部分,而是深深地烙上了这一位作家自己的个性与风格,需要我们做出对应性的体认和剖析。“理解”就是对其中的个人化的内在逻辑的把握,“阐释”就是对这种“方式”的历史价值的分析和认定。
所有的作家研究,其根本的成效其实就是取决于我们对这种个人化内涵能否准确地把捉和发掘,在这个意义上看,“方式”的捕捉和呈现就是学术观察的焦点,能够理解“鲁迅的思想方式”“茅盾的文学方式”“沈从文的感受方式”等,就构成了文学研究的主要目标。郭沫若研究更是如此,这是因为无论作为诗人还是散文家,郭沫若的感受方式、思维方式都格外强大,以致在他所涉足的一切领域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匠,显然有自己一以贯之的风格与趣味,球形天才的四面扩展,也有自己的内核与轴心。这里所存在的“郭沫若方式”是我们理解和解释的重要基础。
郭沫若方式究竟有哪些内涵呢?我觉得这正是未来郭沫若研究还需要进一步挖掘和剖析之处:作为文学家,郭沫若的文学创作遍及诗歌、戏剧、小说、散文等各种文体,这究竟一般性地证明了他的“全才”还是其中蕴含着特殊的文学气质?作为文化巨匠,郭沫若与古今中外诸多的思想文化思潮关系紧密,且从不避讳将它们左右联系,统而论之,又该如何加以描述?作为情感性的创作者,他显然并不为文学的抒情所限制,一生不断跳脱出感性的表达,一再转入理性的探求之中,关于历史,关于考古,特别是在他人眼中颇为枯燥乏味的甲骨文考订,这情感与理性的背后,又服从什么样的考量?奉先秦的自由与个性为理想的他,又坚定地选择了革命之路,以群体意识的“新国家主义”为旨归,其中的心理脉络值得我们深究。
以上的这些问题在郭沫若研究中早有注意,但是进一步的研究实有不足,需要引起我们更多的关注。
例如,在郭沫若全才般的写作之中,诗人气质和散文家气质始终是主导,应该可以借此解读郭沫若文学的核心趣味。诗人气质过去我们讨论较多,其实郭沫若的散文写作与他的新诗创作同时起步,且形式多样,贯穿一生,题材丰富,从个人抒怀、自然风物到人生自传以及杂文、评论和小品,应有尽有。所以说,郭沫若文学在所谓的“诗性写作”之外,同样洋溢着一种“散文气质”。历来的文学史家都在谈论郭沫若的“诗人气质”,不仅郭沫若首先以诗闻名,而且他的其他创作如戏剧、小说甚至学术著作都充满了诗性的想象,洋溢着诗人的浪漫;其实,同样的描述也可以用于散文,我们可以称郭沫若的文学在一开始也是散文的,在他的众多写作中——小说、戏剧、学术研究甚至历史考订,都可以发现是以“散文”的方式在自我叙述。进一步追问,我们则可以发现,“诗性”与“散文性”又是可以交融沟通的,它们都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感受性的表述,它们的写作都流淌着鲜明的自我意识,是个人内在精神的更直接的表达。有时候,我们以“诗性”名之是重其想象的浪漫,有时又以“散文”定位,则是指代一种主观化的“叙述”。因为这种“诗性”与“散文性”的交融生长,郭沫若的写作酣畅淋漓、自由无碍,甚至论文都绝无板滞,绝无学究腔和匠人气,而是情感充沛、通晓平易,包括那些历史的追溯和考证也往往能够诉诸生动可感的生命体验,令人想起那些挥洒自如的艺术小品。问题来了:除了一般的文学创作,对于这些贯穿“诗性”与“散文性”的郭沫若学术著作,我们应该如何解读方能得其神髓?是简单置放在中国现代学术史的宏大背景之上,继续挖掘其“学术贡献”,还是抓住其中可能存在的瑕疵大加抨击,以此颠覆郭沫若的学术地位?如果不能理解其中的“郭沫若方式”,两种取向都可能自陷于认知的隔膜,而郭沫若真正的精神追求反而难以获得彰显。
再如,郭沫若与“五四”以后中国文坛上的各种思想艺术思潮都有联系,且还不断地“与时俱进”,不断在历史的复杂运动中添加着新的内容——不仅在创作中一再表现了这样的丰富或者繁复,往往还借助各种各样的理性的述说来确定着自己与所有这些复杂思潮的联系。这为我们今天的研究带来了丰富多彩的主题,就像多年来郭沫若研究当中最方便的选题设计一样——“郭沫若与××文化”,似乎这样的话题可以持续不断地开展下去,又极容易与时代变化的需要挂上钩。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郭沫若文本里本身就漂浮着大量各种各样的“文化符号”,完全可以为我们自由调用,而郭沫若本人从理性意义上所做的诸多的说明也似乎正好成了我们有力的论据。然而,作为学术研究却不能停留在这一类论题的取巧上,我们难道只能成为作家表述的附庸而始终缺乏对作家内在精神脉络的把握与透视?而且,我们越是随着作家表层的自述将复杂的精神现象简明地“嫁接”到中外文化当中以后,我们的研究也越发显出了一种矛盾与尴尬:是的,我们已经如此全面地揭示了郭沫若的“文化内涵”,但是郭沫若本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显然,无论是“像”儒家、道家、墨家还是“像”泛神论马克思主义,无论是孔子、庄子、屈原、王阳明还是惠特曼、泰戈尔、歌德都不能代替郭沫若自己的创造活动,郭沫若最根本的意义不可能是由影响他的哪一种中外文化与文学来确立的,说他是由以上这些文化文学因素“综合”决定的也未免过于“大而无当”了,郭沫若只能是自己确定着自己,这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在“郭沫若与××文化”这样的命题之下,发掘出一些更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出来,郭沫若感受这个世界与人生的独特方式如何?他有着一些什么样的思维习惯,面对他所理解的这个世界,他本人有过什么样的“语义编码”?
在我看来,未来的郭沫若研究还应该下一些“笨功夫”,也就是在最表面的思想文化的概括之外,梳理和总结郭沫若的词语、符号、意象,从最基本的语言习惯、语义方式中揣摩他内在的思维和意蕴,绘制“郭沫若语义地图”,当然也包括他在不同的语境中所做出的自我调整,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勾勒出一个具有精神结构意义的郭沫若。借助这样一个“语义地图”,郭沫若自我表述中一些无不含混但却相当关键性的概念就有望获得详解,如“泛神论”,究竟是斯宾诺莎造就了郭沫若还是泰戈尔、庄子、王阳明造就了郭沫若,抑或是巴蜀的民间信仰形成了这种本土的思维?①还有,文学史长期以“浪漫主义”描述《女神》的风采,但是来自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传统与中国传统文人的“浪与漫”传统的相遇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郭沫若精神深处的趣味不是表面的概念就能说明的,恰恰是来自欧洲的汉学家如高利克不愿以“浪漫主义”视之,倒是另有唯美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的命名,②这都启发我们,即便是在我们自以为了解甚多的郭沫若文学创作方面,其实也存在许多语义的复杂,值得我们更加仔细地辨析。
郭沫若与革命文化的关系也是如此。一方面,正是“五四”时期的个性主义与狂飙突进奠定了郭沫若情感和思想的基础,这种对个性与自由的追求绝非一时的权宜之选,而是贯穿他一生的社会文化理想的基础,不仅《女神》中有奔腾的天狗,历史著作中更有对先秦“澎拜城”的迷恋与向往,那样的自由与个性已经渗透到了他的骨髓;另一方面,正是出于对普遍自由的理想,他又走出了“五四”的个性解放,转入群体解放——革命的道路,从打破一切束缚的自由到牺牲个体自由遵奉“新国家主义”的原则,这是一种需要我们认真梳理的思想逻辑。在这里,只有将前后两种理想融会贯通,才是我们体认“郭沫若方式”的基本依据,我们当然应该充分理解革命洪流取代“五四”个性的必然与必要,但也不能简单以“革命”之后的群体性原则取消郭沫若精神深处的自由的“初心”,更应该充分意识到这样的精神追求同时也是他持久保留的文化观、价值观与历史观,是郭沫若完成历史叙述与现实批判的深层逻辑。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理想的日益实现,郭沫若的这一精神理想也将不断显示出深远的价值。
①李怡:《〈女神〉与中国“浪漫主义”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 期。
②M·嘎利克(今通译“高利克”):《郭沫若从唯美印象主义者发展为无产阶级批评家》,《国外中国文学研究论丛》,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