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把字写好

莫言

少時，父亲经常教育我们兄弟：“一定要把字写好！”

“人生来相貌丑陋，或出身贫困，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字写不好，则完全是个人原因。”我父亲认为“只要肯下功夫，肯勤学苦练，就一定能把字写好”。

从书法艺术的角度来说，父亲的话不一定正确。因为一个没有艺术天分的人，无论如何努力，也成不了书法家。但即便是没有任何艺术天分的人，只要肯努力，也会把字写得好看一些。而只要字写得好看，即便不名一文，也可走遍天下。

为了说服我们，父亲举过很多例子。其中一例说我们的一位先祖，去参加县太爷举办的社饮，因衣衫破旧，被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乡绅慢待。酒过数巡之后，县太爷令众乡绅赋诗写字。众乡绅先是相互推让，继而踊跃献技。我那位先祖在一旁冷笑。有人注意到了，便向县太爷汇报。最后的场面是，先祖将身上的破棉袄甩掉，赤膊捉笔，饱蘸墨水，不是往纸上，而是往那白粉壁上，尽情地挥洒。一时之间，龙飞凤舞，满壁生辉。不但字好，词也好，令众人刮目相看，先祖也被县太爷请坐上席。

我那位先祖，有一年被请去为青州某大户人家写四字牌匾。因东家招待不周，心中郁闷，只写了三字，尚余一字未写，即呼手腕病发，不能握笔，然后买驴回乡。东家心中大恼，但看看已经写出的那三个字，的确是好得不得了，只好忍气吞声，备厚礼来请。先祖却礼数次，终于答应将那剩下的一个字写完。东家请我先祖上车，先祖道：“上什么车？”东家道：“去写那个字啊。”先祖笑道：“写一个字，何必跑那么远？”言毕，从炕席下抽出一片纸，用一块破瓦片磨了一点墨，从墙角捡来一支秃笔，蘸墨挥毫，顷刻便成。见东家面有狐疑之色，先祖道：“拿回去贴上吧，若有丝毫差错，我从今往后就不写字了。”

时隔多日，远隔数百里，只写一个字，如何能保持与那三个字的风韵、气势、大小的统一性？对此疑问，我父亲的解答是：“他已经把手‘靠’死了！”

“靠”是我故乡土语，大意是经过长期训练，手上已经有了感觉。也就是孔夫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

很可惜，我现在已找不到先祖所写的字，也就无法领略他写得到底有多么好。

尽管我没能在书法方面下功夫，但通过父亲这种讲故事式的教育，还是使我从小就对书法多了一些兴趣，对能写出一手好字的人自然也格外地尊敬和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