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活的日子
2023-03-05周国平
周国平
一个人的童年,最好是在乡村度过。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动物、人,归根到底来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归于土地。在乡村,那刚来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贴近土地,从土地汲取营养。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长的时期,而乡村为它提供了充满同样蓬勃生长的生命的环境。
农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单,他有许多同伴,他与树、草、野兔、家畜、昆虫进行着无声的谈话。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单,远离了土地和土地上丰富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断了联系。
当现在记述着种种童年琐事的时候,我深感惭愧。事实上,我是在自曝童年生活的贫乏和可怜。所幸的是,当时我的祖辈中还有人住在乡下,父母时常带我去玩,使得我的童年不会与乡村完全隔绝。尽管那乡下不过是上海郊区而已,但是,每年在那里暂住的几天足以成为我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那是一个叫周沈巷的村子,离徐家汇不远,随着都市的迅速扩展,现在它早已不复存在。当时那里住著我的祖母、外婆和一个姑妈,她们的家挨得很近,沿着同一条小河走几分钟,就可以从这一家到达那一家。
孩子到了乡村,注意的往往不是庄稼和风景,而是大人不放在眼里的各种小生物。春天的水洼里有蝌蚪,每年我都要捕捞一些,养在瓶子里,看它们摇着细尾巴活泼地游动,心里的喜悦要满溢出来。
夏天的田野则是昆虫的天下。很小的时候,我也许还没有上学,有一次在乡下,姐姐神秘地告诉我,田里有蚱蜢。我好奇地跟她到田里,一起小心翼翼地捕捉,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蚱蜢。其实,我更喜欢捉一种叫作“金虫”的甲虫,仲夏季节,拨开玉米叶子,便可以发现它们挤成一团,正在啃食刚刚结成的玉米穗。金虫有金色的硬壳,蚕豆大小,用一根细线拴住它,让它悬空,它就会扇开薄翅飞起来,发出好听的嗡嗡声。
在我眼里,乡下什么都和城里不一样,一切都是新奇的。潮湿的河边布满小窟窿,从中钻出一只只螃蟹,在岸上悠闲散步。林子里蝉声一片,池塘边蛙声起伏。还有夜间在草丛里飞舞的“小火光”,给乡村罩上一层神秘的气氛。
夏季是下乡的最佳季节,不但万木茂盛,而且可以一饱口福。所谓一饱口福,其实年年都是三样东西:露黍、玉米和南瓜。露黍形似高粱秆,比甘蔗细得多,味同甘蔗。新玉米当然鲜嫩可口,坐在屋外嚼着啃着。屋里飘来南瓜的香味,南瓜是在灶火上蒸的,大铁锅里只放少许水,一块块南瓜贴在锅壁上,实际上是连蒸带烤,蒸得瓜瓤红亮润口,烤得瓜皮焦黄香脆。当年商业不发达,在城里是买不到这些东西的。
每次到乡下,我们多半住在外婆家。当然,因为外婆疼爱我们。可是,我不喜欢外公,甚至怕他。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坐在一张红木桌前,一边不停地咳嗽、吐痰,一边写毛笔字。看见我们,他不理睬,只是从老花镜片后抬起眼睛,严厉地看我们一眼。
后来,外婆进城与三舅同住,我们去乡下就比较少了。有时候,父亲带我们去看祖母。和祖母住在一起的还有曾祖母,老太太活到九十岁,最后一年精神失常,不能辨认所有亲属,又好像认识一切人,见了谁都疯言疯语,十分可爱。我上高中时,祖母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后我没有再去过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