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动物园过时了吗?
2023-03-05姜浩峰
姜浩峰
2022年1月2日,江苏省南京市,在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游客在观看东北虎。
“为全面提升太平山中央公园建设品质,拟将青岛动物园搬迁并对原址改造提升”。1月30日,青岛市园林和林业局网站贴出一张公示,并随附二维码问卷调查,以“统计广大民众对青岛动物园搬迁及原址改造提升工程的态度”。
标示的公示期为1月30日至2月28日。未待公示期满,2月14日,该局网站上就已经发布《青岛动物园搬迁及原址改造提升工程重大决策风险评估项目成交公告》。2月15日,有青岛市民向《新民周刊》记者反映,青岛动物园差不多已经搬空了。“原本,在我们青岛,青岛动物园算是一张城市名片。一张门票只要8.5元,老百姓把它称为‘八块五的快乐’。当听说动物园要搬迁,我们小区邻居曾经讨论过,都不愿意动物园搬迁!”
科普作家花蚀自称“动物园重度爱好者”。前些年,为了写作《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一书,他逛过国内近百座动物园。“我去过第一便宜的动物园是贵阳黔林山动物园,价格是5元。可以说,青岛动物园原本是国内第二便宜的动物园了。”2018年,花蚀曾经去过青岛动物园和青岛森林野生动物世界。在他看来,青岛动物园当时就显得比较老旧了,但园内有两个场馆鹤立鸡群,令他过目不忘:熊猫馆与象龟馆。
因为动议搬迁,青岛动物园“上了头条”。其实,近年来,动物园“上头条”的事不少——2021年4月,杭州野生动物园豹子出逃事件;2021年8月,北京野生动物园发生游客打架事件,园方发布声明调侃,“第一次看到人类打斗的动物们,当晚纷纷效仿,场面一度失控,在饲养员的耐心教育下,小动物们知道了打架不好,特别不好”,幽默暗喻的声明随即走红,顺便有效宣传了文明游园;2022年10月,西宁野生动物园网红兔狲“狲思邈”鸡肉卡喉死亡;今年1月29日,在广西南宁,有网民发视频称,南宁动物园的大猩猩扔水瓶,砸中了自己,导致“头出血,手机屏幕也砸烂了”……在这些各自单独看起来难免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背后,牵涉的是动物园是否科学办园、游客是否文明游园等问题。
(左)北京野生动物园发生游客打架事件。(右)西宁野生动物园网红兔狲“狲思邈”。
有业界甚至旅游专业学界人士在探讨——动物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传统动物园是否过时了?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传统动物园只有一种——大多以所在城市命名,诸如北京动物园、上海动物园。
据《诗经·大雅》记录,中国早在周文王时期就在酆京兴建灵台、灵沼,放养鸟兽鱼虫,但这些总体上仍属于皇家苑囿的一部分。至于开放给公众参观的近代意义上的动物园,则要到20世纪才出现。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京师万牲园对外开放,最初的展品是南洋大臣兼两江总督端方自德国购回的部分动物,以及全国各地抚督送献清廷的动物,总计数十种百余只。
1955年,万牲园更名为北京动物园。
在王朔的一系列小说中,曾写到过与动物园有关的情景。譬如星期日乘着公交车到动物园去游览,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京市民中比较体面的一种带娃生活方式。在小说《动物凶猛》中,王朔还写到青春期的“我”在老莫过生日——“我吃了很多炸猪排,奶油烤杂拌儿和黄油果酱面包,席间妙语连珠、雅谑横生,后来出了餐厅门便吐在栅栏旁的草地上,栅栏那边的动物园象房内、班达拉奈克夫人送的小象‘米杜拉’正在几头高大的非洲公象身后摇着尾巴吃草呢……”这样的笔法,自然是为了表现马小军青春期的骚动、荷尔蒙过剩,与动物园中的小象“米杜拉”相映成趣。
在不止一代北京市民的记忆中,昵称“老莫”的莫斯科餐厅,和與之相邻的北京动物园,都是改革开放前比较高级的去处。如果有外地亲友到京,北京市民未必每家都舍得或者请得起在老莫用餐,可大多数市民能够带着亲朋上动物园转转,看看诸如斯里兰卡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送的“米杜拉”,日本送的锦鲤、鬣羚,甚至还有1972年美国赠送的麝牛……这都是倍儿有面儿的事!
随着中国外交局面的一步步打开,国事活动越来越频繁,获赠的国礼动物也不一定全都放在北京动物园。花蚀之所以对青岛动物园的象龟馆印象深刻,很大程度上在于该馆内有一只亚达伯拉象龟是来自毛里求斯的国礼。
“为了让它们生活得好一点,园方精心设计了相当自然的内外舍。尤其是内舍,采光良好,还安装有紫外线灯,地上铺着厚厚的沙子,这在国内动物园里非常少见。”花蚀说。
花蚀向记者分析,一般在改革开放前传承下来的城市动物园,目前大多仍属于事业单位;而野生动物园是前些年开始在中国流行起来的一种动物园,一般设在郊区,地方比较大,大多算是企业商业化运作。
中研普华产业研究院发布的关于中国动物园行业发展研究报告披露,2015年至疫情前的2019年,中国动物园行业企业数量从557家增至1122家;资产规模从3000.74亿元增至3607.62亿元,整体利润总额超220亿元。这块诱人的蛋糕吸引了不少新入局者。天眼查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上半年,中国有超200家企业名称或经营范围含“野生动物园、野生动物馆、野生动物世界、野生动物欢乐世界”的野生动物园企业,其中近八成为有限责任公司。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动物园都赚钱。譬如位于湖北的恩施州凤凰山森林公园动物园,2022年因守护该园30余年的罗应玖老人的微博“@罗爷爷的动物园”而被媒体关注。人们这才发现,这座至今仍饲养着数十只野生动物的动物园,只有时年81岁的罗老先生一个人在打理。罗应玖说,自己早年在电影院工作的时候,看到伤残的、被贩卖的、被遗弃的动物,于心不忍,开始收养动物。直到1989年,当地政府要建一个属于恩施的动物园,资助了他2万元,一家“民办官助”的动物园就这么成立了。1989年,开园第一天,来了130多位游客,门票收入50元。这让当时月工资40元的罗应玖兴奋不已。可之后漫长的时光,这家“一个人的动物园”一直入不敷出,至媒体关注时,老人家已经欠了外债200万元。
记者调查发现,民办“动物园”经营困难的问题,非老罗一家。譬如最近在浙江某地山区,记者曾在一家民营“萌宠乐园”看到不少动物,包括将源自美洲的羊驼与湖羊圈养在一起,将观赏火鸡与普通家禽土鸡圈养在一起,免费供附近度假酒店客人游览观光。园方透露,如果没有度假酒店的支持,这家刚开张时希望引入本地中小学生客源的动物园只能关张。即便如今由酒店“包养”,其也不过是勉力维持。
疫情期间,动物园闭园管理时有发生,2022年上半年三分之一的动物园都采取过闭园措施,有的长达120天,很多动物园全年收入减少了50%-70%。
中国最孤独的动物园,罗爷爷一人撑了33年。
还有一种在大城市商业综合体内布置的所谓室内动物园,或希望出售宠物,或希望让儿童体验骑乘乐趣等,来获取盈利。其与动物园的本质已经渐行渐远……
“在英语里,动物园称zoo,而野生动物园称为safari park。”花蚀说,“表面来看,城市动物园是动物关在笼舍里,游客在笼舍外看。而野生动物园的概念,最早来自国际上一些动物爱好者到非洲大草原上看动物,也就是开着车,在车里看野外的动物。中国最早的野生动物园,则是让游客开车、坐车看猛兽。”
在花蚀看来,这样的观看模式自然有比较刺激的一面,但办园最关键还是要做好安全防范工作。“2016年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伤人事件,归根结底,当时的模式是——园方允许游客开着私家车到猛兽区。”花蚀分析,这样的管理模式比较粗放、土生土长,容易出事。譬如若游客好奇心特强,私自打开车门,遭遇猛兽扑过来,责任算谁的?再譬如游客自驾的车玻璃、钢板等强度不够,万一猛兽扑过来打碎车窗、砸坏车门,甚至伤害到人,责任又算谁的?甚至一些兽类比较聪明,它在车外打开车门,伤人或者造成兽、人冲突,兽类也受伤,责任又算谁的?无论责任算谁的,终究造成兽类伤害损失或者人身伤害事故,甚至伤人的兽类都有可能被击毙。
记者近日以普通游客的身份购票进入上海野生动物园,发现其管理诸方面还是比较到位的。譬如在澳大利亚袋鼠区域,是允许游客在围栏外观看的。讲解员站在袋鼠群内,告诉观众,凭借袋鼠的弹跳能力,这些袋鼠是完全做得到直接跳入观众中的,但游客观众不必害怕,因为这些袋鼠已经适应了上海野生动物园的环境,并且有吃有喝,在草坪歇息,会根据指引向另一处蹦跳。
而游客进入猛兽区之前,会在特定停车场登上园方提供的大巴,或者带有坚固金属护栏的小汽车。甚至工作人员的投喂车,也根据动物的外部特征做了不同涂装,并配备了坚固金属护栏。
据花蚀介绍,猛兽与行车道之间没有隔离区,游客乘坐园区提供的车辆进入参观,这是“侏罗纪公园模式”;还有一种模式是一般游客自驾车也可以进入,但车行道两侧有围栏将动物与观众隔离。由此可见,上海野生动物园不仅有类似“侏罗纪公园模式”的车辆服务,更在猛兽区重要地方设置了高压电网等设施,确保人与猛兽不直接接触。
比起野生动物园来,传统城市动物园中,游客与动物直接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但竟然也出现了南宁动物园的猩猩向游客扔水瓶的情况。从现场视频中,记者看到猩猩双脚暴跳扔出水瓶。当时展区游客们发出各种类似欢呼的声音,其实更似在故意激怒猩猩。南宁动物园工作人员当时的回应是“可能是游客的过激行为惹恼了猩猩,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并称这只黑猩猩因为击掌、跳跃、摇晃、向游客丢草皮和粪便等搞怪行为,曾在2022年国庆期间冲上热搜,被网友戏称为“丢那猩”。在花蚀看来,“丢那猩”所为是一种自然行为。园方應该做好安防工作。
至于非自然反应,在一些动物园也有体现。花蚀在《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一书中曾分析动物园中动物的两种非自然行为——“第一种是野生动物和人类的一种互动,比方说熊向人类乞求食物。在自然中,绝大多数情况下,野生动物是不会碰到人类的,所以也不会和人有什么互动。第二种是单调、重复的行为。”花蚀认为,在动物园中,哪怕豹子来回踱步,大象频繁甩头,也并非动物活泼可爱的一面,而是动物学上称为“刻板行为”者,通俗来讲就是这些动物被养得太差了,太无聊了,给憋坏了。“刻板行为未必发生在圈养的野生动物身上,人类幼崽如果被养得太差,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花蚀说,“只要动物园中的动物出现刻板行为,那么它的饲养环境就肯定是有些缺陷的。”
游客在上海野生动物园熊展示区游玩。摄影/ 庄毅
除了明显的饲养缺陷以外,动物园在专业饲养方面是否内行,确实是个较为复杂的问题。以2022年10月10日西宁野生动物园兔狲“狲思邈”死亡事件来看,其是在进食鸡肉时卡喉而亡的。事后西宁野生动物园副园长齐新章披露,这次事故太过偶然。当时吃的食物尺寸、大小本不足以卡到“狲思邈”,但后来发现它扯下的两块软骨中间连着比较长的一块肉,可能还有一些筋,“就像我们人吃菜叶一样,一半咽下去了,一半没下去”。
此事在网上引起热议,有人认为饲养员有责任,也有人认为是一起意外。据园方称,其拥有几十年兔狲繁育饲养历史,一直参考欧洲方案,给兔狲喂养动物全尸和带骨肉。未来是否会因为“狲思邈”死亡事件而改变喂养方式,是个专业性问题,还需要与专家认真探讨。
尽管一些传统城市动物园、野生动物园存在这样那样的毛病,甚至在花蚀看来是“一个有原罪的地方”。它毕竟剥夺了动物的自由,可动物园在现代社会里,又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地方。
“现代动物园有三大目标。第一,保护珍稀动物,留下它们的血脉,通过人工繁殖增加它们的数量;第二,增进人类对动物的认识,尤其是行为学上的认识;第三,为公众提供自然教育。”花蚀说,“一个动物园,如果做不到这三点,是不配称为现代动物园的,也是无法面对自身的原罪的。”
据中国动物园协会管理工作委员会2022年会议透露,协会各协作区报告的动物园状况显示,疫情期间,动物园闭园管理时有发生,2022年上半年三分之一的动物园都采取过闭园措施,有的长达120天,很多动物园全年收入减少了50%-70%。这种情况下,是否会有更多动物园像青岛动物园那样去寻求出路?
青岛动物园之欲搬迁,甚至已经事实上在做搬迁行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本身设施陈旧了。另据“齐鲁壹点”报道,青岛动物园或将搬往位于郊区的青岛森林野生动物世界,“青岛动物园搬迁后,原址保留熊猫馆,拆除全部围墙,全面向市民开放,作为太平山中央公园的一个功能区,与其他区域融为一体”。但文章开头提及的毛里求斯国礼亚达伯拉象龟将如何继续饲养?那些前往青岛森林野生动物世界的动物,和留在太平山中央公园的熊猫,各自的产权归属又如何划分?如果未来野生动物世界经营发生障碍,或者产权发生转移,那从青岛动物园搬迁过去的这些动物又会如何辗转?
如果青岛动物园未来当真大部分搬迁,熊猫馆融入太平山中央公园,则起码留在太平山的这部分,已经不太与传统动物园类似了。但问题在于——与中央公园其他功能区混在一起经营的模式,是不是动物园的全新模式呢?
其实,这种模式早已有之。譬如上海动物园,其所在位置在20世纪前半叶的大部分时间里是一座高尔夫球场,1953年辟建为文化公园,定名“西郊公园”。1954年,国务院办公厅通知上海,将云南西双版纳傣族人民献给毛主席的一头大象交给上海饲养展出,西郊公园这才向专业动物园方向演变。此前,上海的复兴公园、中山公园都长期附设有动物园,1964年,两座公园附设动物园的动物移交到西郊公园。当年,西郊公园正式成立动物医院,华南虎、金丝猴、黑叶猴繁殖成功;70年代,增建斑马房、金鱼廊、鸣禽馆、企鹅房、鸵鸟房、猩猩馆、河马馆。1980年,西郊公园才正式更名为上海动物园。
在花蚀看来,动物园还是要在动物饲养、繁育方面体现专业性。“国内各大动物园中,当然有京沪两地这样专业性比较强的动物园,饲养员也比较专业,可我看到许多动物园的饲养员缺乏专业素养,园方给的工资待遇也很低。这样造成了恶性循环。”
总体上说,人们更多认可饲养员要向专业化发展,向发达国家动物园看齐,即饲养员是大多拥有本科甚至更高学历的专业人士担任。至于国内动物园,也需要更多向京沪等地以及发达国家动物园学习,越来越专业化。
青岛动物园或将搬往位于郊区的青岛森林野生动物世界。
北京动物园饲养队技术员张恩权称,好的动物园会让游客在参观后获得的不仅是愉悦和知识,还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并最终将所有的收获和感悟体现于日常行为的改善;这种行為的改变会减小对环境的压力,从而让人类和这些可爱的野生动物都能更长久地存活在地球上。“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责任把动物园变得更好。”张恩权说。
哪怕在如今资讯发达的时代,我们能从网上查阅到动物长什么样,看纪录片了解许多内容,可来到真正优质的动物园,才能观察到类自然状态下的动物在干什么、怎么干,为什么要这么干。“只有把动物养好了,让它们觉得是生存在自己该生存的地方,它们才会愿意展现出自然行为,这个指标能告诉我们这个动物园好不好。”花蚀告诉记者,他曾经在清晨的山中听到一阵悠扬、清远,又不失婉转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长臂猿雌雄搭配在对歌。他觉得,如果大家身边的动物园养着长臂猿,不妨一大清早去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听到这样的歌声……
猜你喜欢
——An Idea From "Etudes Metro"—the Work of Pierre Schaeff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