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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固史法”:宋元史笔文法理论之宗及其流衍

2023-03-04谢文惠

关键词:班固文法司马迁

摘 要: 宋前研究者们多将史汉作为史书来解读,迁固史法理论还仅停留在史笔论上。随着对迁固叙事笔法论探讨的不断深入,宋元学者对迁固文章结构法度的认识更为鞭辟向里,纷纷对史汉字法、句法、章法等予以显微阐幽。自宋元时期“迁固史法”“韩柳文法祖《史记》”等术语正式提出后,《史记》《汉书》遂成为古文家指导写作、读书方法的蓝本,上溯迁固下延韩柳的学文路径几成学文定法。而宋元班马异同专著的出现,也使宋前班马优劣论逐渐转向班马文章书写的比勘对照,由此产生了班马并提论乃至班马得失互见论。从实录到叙事,从史笔到文法,从笔法到风神,“迁固史法”肇始于宋前史学泛概念,至宋元正式成为文法术语,明清时期实现文法践履与更张,揭橥了迁固史笔文法理论在文学史上的奠基期、发展期、定型期乃至升华期。

关键词: 司马迁;班固;史笔;文法;班马优劣论

《史记》《汉书》(以下简称“史汉”)布世以后,就研究情况而言,唐前解释《汉书》者备有名家,而《史记》“传者甚微”〔1〕,《汉书》受推崇程度明显高于《史记》。至唐代,由于史学意识增强以及实录精神的影响,史汉评论者大抵以疏通音义、诠解史笔等为标榜,对班马优劣论的判断也更倾向于从史书叙事角度出发,从文学层面对史汉抉幽阐微者相对较少。宋元以降,评论史汉者更关注史汉的文学价值,史汉文学层面的研究盛况空前,“迁固史法”“太史公笔法”“孟坚笔力”等作为文章评论术语首次亮相,有关史汉文学成就的评论文字不绝如缕,师学迁固笔法的文章也不知凡几。延及明清,后学继踵,研究迁固史笔文法理论者承宋元余绪,提出了“风神”论等总结性话语,对“迁固史法”颇有发挥。

透过“迁固史法”这一术语的演变历程,可窥见迁固史笔文法理论的流衍过程,亦可反映历代史汉研究重心的迁变流转。而就当今对史汉的研究来看,多是针对迁固与“春秋笔法”的关系进行考说,专意于“迁固史法”理论者寥寥无几。实际上,迁固史笔文法理论内涵繁复多歧,其价值有待抉发。

一、实录之体例:宋前迁固史笔论及班马优劣论

(一)史论方面的分歧

受统治者尊抑态度、社会风尚、文学审美趣味等的影响,史汉二书问世后最初的流传情况截然不同,班马优劣论成为新兴孳乳的话题。

从史论方面来看,宋前史汉评论呈现出明显的成反两端。东汉王充以《汉书》“记事详悉,义浃理备”〔2〕,认为“甲班乙马”。而晋人张辅断言马优胜于班:“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监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3〕

张辅从史书繁简角度尊马抑班,唐人刘知几则对张辅的看法作了纠偏,并批判张辅以文字多寡来判断班马优劣的片面性:“《太史公书》上起黄帝,下尽宗周,年代虽存,事迹殊略。至于战国已下,始有可观。然迁虽叙三千年事,其间详备者,唯汉兴七十余载而已。其省也则如彼,其繁也则如此,求诸折中,未见其宜。班氏《汉书》,全取《史记》,仍去其《日者》《仓公》等传,以为其事烦芜,不足编次故也。若使马迁易地而处,撰成《汉书》,将恐多言费辞,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优劣邪?”〔4〕刘知几从史学角度对史汉二书的叙事内容大体予以肯定,而对《史记》中“高唐神女”等虚构叙事内容表示不满。他提倡叙事简要,指出史汉二书叙事特色不同,并透露出其抑马扬班的取向:言《史记》“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4〕,赞《汉书》“言皆精炼,事甚该密”〔4〕。唐代治史明政风气浓厚,较前代有过之而无不及,直笔“实录”之史学精神寝没已久,撰史存真可谓治史第一要义,澄清史统成为当务之急,文史异辙的观点依然风靡。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刘知几通过史学方法、实录体例、叙事特色等视角对史汉着重从史学层面进行阐释与比较,其用意不言而喻。

(二)史书文献校勘成就

从史书文献校勘方面来看,宋前还產生了众多关于史汉刊正、文本校注等研究成果,诸注释大家援据浩博,在班马比较方面各有偏擅。学者们以诠次音义、裨补疏遗等为乐事,产生了《史记》“三家注”“三家注”指的是唐代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张守节的《史记正义》与刘宋时期裴骃的《史记集解》。“三家注”原各为单行本,北宋始将“三家注”合为一编,列于《史记》正文下。、颜注《汉书》等著作,对后世研读史汉文本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张守节《史记集解序注》借用张辅以繁简论班马优劣的做法,推阐马优于班说。司马贞分析了唐前史汉二书研究数量悬殊的原因,其《史记索隐序》云:“(《史记》)比于班书,微为古质,故汉晋名贤未知见重”〔5〕。司马贞看到了史汉二书文体语言的差异,认为汉代文学尚骈体而《史记》偏散体,故学迁者不多,他在《史记索隐后序》中对此作了更为详赡的阐发:“彪既后迁而述,所以条流更明,是兼采众贤,群理兼备,故其旨富,其词文,是以近代诸儒共行钻仰。其训诂盖亦多门,蔡谟集解之时已有二十四家之说,所以于文无所滞,于理无所遗。而太史公之书,既上序轩黄,中述战国,或得之于名山坏壁,或取之以旧俗风谣,故其残文断句难究详矣。”〔5〕他从叙事语言、语体风格、骈偶风尚等角度评说史汉二书的差异,持论允当,析理精要,因此后人循其例者颇多。

要之,唐及唐以前的研究者们多将史汉作为史书予以解读,对迁固史法理论的探究还仅停留在史笔论上。直至韩、柳等发起古文运动后,学习史汉才被提上日程,史汉的文学质素逐渐得到发掘。韩愈自评文曰:“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下逮《庄》《骚》,太史所录。”〔6〕柳宗元称道《史记》文字简洁:“《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7〕由于韩、柳提倡并自觉借鉴史汉笔法,尤其是吸收《史记》的传记手法,援史笔入文,史汉的文学价值由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迁固史笔论随之开始向迁固文法论过渡。

二、叙事之辞宗:宋元迁固文法论及班马异同评

在韩愈、柳宗元等古文运动发起者首倡史汉文学价值的基础上,宋元学者对迁固史法文学层面的研究进一步深入,在评论和学习迁固史法等领域多有建树,相关论述多散见于文集、筆记、文章评点、文话著作中,较之于宋前,宋元文论家更倾向于文法层面的剖析。

(一)宋元学者接轨继辙,亦以繁简论评价迁固文法

与宋前不同的是,宋元学者从文学的眼光品读史汉,且对史汉叙事论有所创获与发明。如王构《修辞鉴衡》评《史记》“以简为贵”〔8〕,吕本中《童蒙诗训》赞班固“叙事详密,有次第”〔9〕,都是对史汉辞简事约叙述特色的论述。洪迈主张为文烦简有当,其《容斋随笔》称《史记》“文字结尾之简妙”〔10〕、《汉书》用字“不为冗复”〔10〕,陈绎曾《文章欧冶》称道司马迁“善序事,只陈最大事为主,主者从者,以次而略,小者不书”〔8〕,皆可视为对史汉叙事体例的评价。张镃《仕学规范·作文》载李麃言《史记》“其意深远,则其言愈缓;其事繁碎,则其言愈简”〔8〕,则更多关注的是《史记》作为实录史书在语言表达方面的成就。学者们对史汉的评价还由文辞比较延伸到对文意表达的比较,如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对比了史汉二书《循吏传》的书写异同,评曰:“太史公《循吏传》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班孟坚《循吏传》不及也”〔8〕,明确指出了史汉言意方面的区别。还有学者注意到了迁固因节奏疏密不同造成的叙事风格的区别,如朱熹用“疏密”一词概括了史汉在叙事节奏上的异同:“太史公书疏爽,班固书密塞”〔11〕。自此,“马疏班密”论为后世学者不断援引与延承,“疏密”一词也成为中国古代叙事学中戛戛独造的理论术语。

(二)对史汉文章结构法度的深入探求

随着迁固叙事笔法论的不断深入,宋元学者对迁固文章结构法度的探求更为鞭辟向里,纷纷对史汉字法、句法、章法等予以显微阐幽。字法方面,由关注史汉之辞简延伸至关注史汉省文字法。如王楙《野客丛书》对史汉省字法钩稽发微,申饬后世作文省文“务简于古”〔12〕,强调字法对于文势的作用,并以叙事简略指摘“迁史失之略”〔12〕。陈昉《颖川语小》以史汉为例,证古文“也”“兮”等虚字用法。句法方面,陈骙《文则》引《史记》文句分析“倒语之法”〔8〕,罗大经《鹤林玉露》亦有评《史记》“倒句”〔13〕者,皆旨在说明古文中的倒词序句即句法修辞的存在。章法方面的研究则多见于南宋古文评点,如楼昉《崇古文诀》评司马迁《答任安书》曰:“反覆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读之令人感激悲痛。然看得豪气犹未尽除”,评司马迁《自序》曰:“篇终自叙处文字,反覆委折,有开阖变化之妙,尤宜玩味”〔8〕,既包括对文章叙事语言的鉴评,也包含对篇章结构的品读。

此外亦有点评。陈模《怀古录》对《史记》的点评尤其到位,几乎涵盖了字法、句法、章法,所载实例颇多,兹略征一二,其论如:“《史记》疑辞从死处下,决辞从活处下。”“《史记》诸赞,初看时若甚散漫,后面忽将一两句冷说缴起。……皆是闲话引起,却换话头开拓说。”“贾谊《新书》四十余篇,被马迁纽聚意思,自做一篇括了……马迁《书》笔力非细,动是下一字,三五板方照应,且是文势赶到后,一气不歇减,内中不可添减一段。”“议论要断当,句法要典实。……如马迁《报任少卿书》‘修身者智之符也之类是也。”〔8〕陈氏既从微观层面具体分析了《史记》在文章文字、词句、段落方面的记叙特色,又着眼于篇章宏观结构,指出了《史记》首尾呼应、脉络清晰的特点。

(三)“迁固史法”等评论术语的提出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宋元时期正式提出了“迁固史法”“太史公笔法”“孟坚笔力”等叙事方面的术语。《汉书》详览历代制度、博采文章众长,李淦《文章精义》以“笔力”对其加以赞许,曰:“西汉制度,散见诸传中,此是孟坚笔力”〔8〕,既肯定了《汉书》的历史文献价值和史官实录精神,又彰显出班固作为辞赋家的叙事本领和语言功底。李淦亦以“笔力”称扬《史记》:“史迁《项籍传》最好。立义帝以后,一日气魄一日;杀义帝以后,一日衰飒一日;是一篇大纲领。至其笔力驰骤处,有喑呜叱咤之风。”〔8〕再如“太史公文字善用实”〔8〕,“《史记》《西汉》叙战陈堪画”〔8〕,皆是从叙事文法角度称誉史汉。陈亮曾作《三国纪年》,吕祖谦评价说:“观《三国》诸君赞,却似迁固史法。”“如邓耿赞断句,抑扬有余味,盖得太史公笔法。”〔14〕陈亮对前人的作文经验和写作技巧颇为用心,其文章尤其是史论文深受史汉等书的浸润,如他吸收史汉赞论形式和行文风格臧否人物,可视为迁固文法、文风的嗣响。吕祖谦以“迁固史法”拟陈亮之文,旨在说明陈亮巨笔如椽、有断有识。

严格说来,吕祖谦虽第一个提出“迁固史法”,但最早将迁、固并称并从文学叙事层面剖析史汉叙事文法的应该是苏洵。他在《史论》中论迁固史法之长时说:“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他要求用“规矩准绳”制史法,认为迁、固笔法之妙在于“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并由此总结出四大修史原则:隐而章,直而宽,简而明,微而切〔15〕,成为古文章法的重要理论。此后,宋元文法理论著作中关于迁固叙事文法的探讨比比皆是,显示了宋元学者对叙事体法的深刻认识。如郝经《答友人论文法书》将文法分为传注之法、辨论之法、骚赋之法、序事之法、文章之法,认为“马迁作史而有序事之法”,又说“作史之法,则本马迁;著述之法,则本班、扬”〔16〕。其评论实则触及了迁固史笔与文法之间的差别,即历史书写和文学创作的差别,史汉叙事之法可以说是文与史的交集。

宋元学者对《史记》精彩篇章词句的透彻解读,使《史记》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地位不断提升。对班马叙事文法两相比较之下,古文家们对班固的叙事稍有微词,如元代陈绎曾《古文矜式》评曰:“班固善序事,据经按典,胜于司马迁;提要钩玄,不及也”〔8〕,认为迁固文法各有千秋而不能偏执一方,但论提要钩玄,则班固不及司马迁。

综观上述迁固史法理论,不难发现,宋前对班马的评价多比较论述,或褒或贬,宋元时期则多将迁固并称抑或并论,评点二者叙事文法之异同时涵盖叙述特色、叙事体例、叙事节奏等文本叙事特征以及字法、句法、章法等文章结构法度诸多内容。值得一提的是,倪思的《班马异同》和刘辰翁的《班马异同评》等专著从语言、历史、文学等视角评点史汉文本、字句、文理等,肇启了明清史汉评点之风。

三、学文之路径:宋元作文取法迁固论与韩柳班马并提论

宋代伊始,古文大家们以唐代古文运动为指向,继承了韩柳复兴古道、学习西汉文的宗旨。论法的直接目的是取法,因此,宋元学者除剖析迁固叙事文法外,还主动提出作文学习与摹拟迁固文法,史汉遂成为复古道路上主要的宗尚对象。根据论述对象的不同,宋元作文取法迁固具体表现在如下数端:

(一)理论上主张作文须学习迁固史笔文法

王洙《王氏谈录·为文》首谈文章的造语下字:“为文以造语为工,当意深而语简,取于六经、庄、骚、司马迁、扬雄之流,皆以此也。”〔17〕此可谓“造语”一词在现存文献中最早的记载,当指造句和用字。王洙主张造语下字应取法经史庄骚,一方面强调了句法修辞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指出了史法之于文章创作的模范作用。黄庭坚主张熟读史汉以学文,他在传授自己读书作文的经验时曾说:“凡人修学惟节略,今人文字似无益于用。不若熟读班固《汉书》,自首至尾不遗去一句,然后可见古人出处。”〔18〕朱熹也对后生晚学说:“若会将《汉书》及韩、柳文熟读,不到不会做文章。”〔8〕他们都指出师法古人首先要熟读迁固古文,以不因袭前人、另创新语为学文标准。

还有学者从整个文法理论入手综述史汉的文章学意义,如苏籀《栾城遗言》记苏辙之言曰:“班固诸叙,可以为作文法式。”〔19〕再如金人赵秉文特别重视学习前人,他提倡力学古人措意不蹈袭、师心更师古,在《答李天英书》中主张为文当师六经、左丘明、庄周、太史公、贾谊等人,为诗当师《三百篇》《离骚》《文选》等,学书当师三代金石、钟、王、欧等,将诗、文、书各自不同的师古对象区隔开来,同时申明“六经吾师”,并将司马迁等人文章称为“未之能学”的“大儒之文”,与“明理之文”“词人之文”〔20〕相并列。就师古方面来说,赵氏强调“尽得诸人所长,然后卓然自成一家”,这在迁固文法接受史上具有积极意义。

(二)古文创作上摹拟迁固史笔文法

宋元時期,研究者们对迁固叙事艺术的认识是他们摹拟迁固的重要前提,在古文运动的影响推动下,宋元古文大家们在散文创作上纷纷仿效迁固史笔文法。欧阳修《新五代史》师法《史记》,吴德旋说:“事外远致,《史记》处处有之,能继之者,《五代史》也”〔21〕。苏洵的文章也师承迁固,宋人邵博就指出苏洵的《上欧阳内翰第二书》“文似司马子长”,赞其《史论》“得迁史笔”〔22〕。

学习迁固学得最好的要数苏轼,他融会贯通,化史法于无形,吕祖谦《古文关键》“看苏文法”曰:“(苏文)出于《战国策》《史记》。亦得关键法”〔8〕。周密《浩然斋雅谈》评苏轼《赤壁赋》曰:“多用《史记》语。”〔23〕罗大经《鹤林玉露》亦将《赤壁赋》与《伯夷列传》的叙事笔法进行对读,得出二者“机轴略同”〔13〕的结论。苏轼散文常化用《史记》语言,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分析苏轼《扶苏论》云:“‘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此句最响,乃用《史记·吴王濞传》‘恐上诛之,计乃无聊。‘积威信之剧即太史公‘积威约之渐,句法同而意殊耳。”〔24〕李淦《文章精义》评苏轼《表忠观碑》曰:“终篇述赵清献公奏,不增损一字,是学《汉书》。”〔8〕由此可见,《史记》《汉书》在宋元时期已成为文人学习古文不可或缺的经典,史笔文法也被视为作文圭臬。

(三)评述前人文章时以迁固史法为参照

宋元文人师法迁固,除了取材于史汉、学习史汉的叙述体例或语言风格等之外,还以迁固文法为标准评述前人文章,其中最重要的理论便是韩柳班马并提论,以南宋吴子良“韩柳文法祖《史记》”论为代表。此论是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书中的一个条目〔8〕,他提出韩愈《获麟解》句法祖《史记·老子传》,柳宗元《游黄溪记》句法亦祖《史记·西南夷传》。吴子良可以说是从文法上提出“韩柳祖《史记》”这一术语的第一人,他用“文法”勾连了以《史记》为代表的西汉文和以韩柳为代表的唐文,一方面客观揭示了韩、柳、迁文章在文法上的相通性和渊源关系,另一方面沟通了唐代文宗和西汉古文、史笔与文法,扩大了复古潮流下作文师古对象的范围,具有十分典型的意义。

但吴氏并非第一个在师文法方面由韩柳沿洄以溯史汉的人,在此之前,吕本中在《童蒙诗训》中就曾指出韩愈文章学习司马迁:“退之为《樊宗师墓志》便似樊文,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长卿传》如其文。”〔9〕这是韩愈追慕《史记》的典型论例。朱熹《朱子语类》称:“柳子厚文有所模仿者极精,如自解诸书,是仿司马迁《与任安书》。”〔8〕柳氏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也称自己的文章出入于太史公文章,故得其“峻洁”,可见柳文受《史记》浸染甚深。楼昉《崇古文诀》评韩愈《进学解》曰:“设为师、弟子诘难之词,以伸其己意。机轴自扬雄《解嘲》、班固《宾戏》来。”〔8〕又评《毛颖传》曰:“笔事收拾得尽善,将无作有,所谓以文滑稽者,赞尤高古,是学《史记》文字。”〔8〕由此观之,宋人对韩柳文取法于史汉这个论题作了深入透彻的讨论,并对四者的文章法度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剖析与归纳,在这样的文学环境下,“韩、柳文法祖《史记》”这一术语便应运而生。这一术语既是宋人对史汉文学价值再度认可与接受的体现,也是“迁固史法”理论范畴在散文史上定型的表现。自此,上溯迁固文、下延韩柳文几成学文定法。

总之,宋元学者剖析迁固文法,史汉遂成为古文家指导写作、读书方法的蓝本,与韩柳文皆为显学。宋元迁固史法理论主张史笔与文法兼备,秦汉史统与唐宋文统至此方始归一,迁固史笔文法论由此得以向更深、更广的畛域发展。

四、师法之境界:明清“风神”论与班马得失互见论

明清学者继承宋元时期的古文学文传统,将秦汉文作为古文标准,把以史汉为代表的西汉文奉为古文的楷模,探究和揣摩其中的文法,同时注重从师法迁固中总结经验,于是涌现出一大批集大成的史汉评点和考据著作,使迁固史笔文法论呈现出新的特色,具体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一)评论迁固文法多用比喻,最典型的莫过于“风神”论

明代前后的复古运动是“风神”论提出的文化背景,前后七子呼吁学习和模仿先秦两汉经史子文章,史汉二书遂成为宗古师法的首推之选。朱右在《文统》中曰:“司马迁父子颇采经传国史,集群哲之大成,一家言,载诸简编,为史氏宗,其文雄深多奇。班固继作,颇就雅驯,以倡来学。二氏之文遂为后世之准程也”〔25〕,道出了当时文人以史汉为作文楷模的盛况,表明以史汉特别是《史记》为叙事文法的学文标准成为当时学者们的普遍共识。明代还出现了大量有关《史记》《汉书》的评点著作,如凌稚隆的《史记评林》《汉书评林》等汇编本,都是集大成之作,收录了明代数家对史汉的评点话语,可见当时史汉评点之盛。

以归有光、茅坤为代表的唐宋派也十分注重师法史汉,尤尊《史记》。归有光有《归震川评点本史记》,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评价归有光的文章说:“好太史公书,能得其风神脉理”〔26〕。茅坤在《欧阳文忠公文钞》中说:“西京以来,独称太史公迁,以其驰骤跌宕,悲慨呜咽,而风神所注,往往于点缀指次独得妙解。……予所以独爱其文,妄谓世之文人学士得太史公之逸者,独欧阳子一人而已。”〔8〕“盖欧得史迁之髓,故于叙事处裁节有法,自不繁而体已完。”〔8〕就目前资料来看,归有光和茅坤可以说是最早以“史迁风神”一词论欧文的人。归、茅二人对《史记》“风神”的论述不仅指向司马迁的叙事笔法,还指向欧文在文法上与《史记》的契合,此即后来所谓的“六一风神”。自此,“风神”作为欧文、《史记》的相通之处,被后世学者联系了起来,但他们更注重欧文对史迁文法的继承,如清人方苞说:“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27〕后来,林纾也说:“世之论文者恒以风神推六一”〔21〕。吕思勉评价欧阳修的散文(包括议论之文、考证之文、序跋、碑志、杂记)又说:“今观欧公全集……皆感慨系之,所谓六一风神也。”〔28〕不难发现,“六一风神”一语多就欧阳修師法《史记》而言,“史迁风神”则是在以史迁文章譬欧文的过程中形成的。简单说来,“六一风神”乃由“史迁风神”转化而来,皆意在说明欧文文法特点取自于司马迁文章。“风神”可以说是欧文文法与史迁文法的评论媒介,除“风神”外,实际上还有“史迁之髓”“史迁之神”“太史公血脉”等说法,在此不一一赘述。

(二)在史汉二书的比较角度上有新的开拓,且更加客观公允

对于史汉的叙事风格和叙事特色,茅坤《刻汉书评林序》亦有长篇论析,他在总结迁固文法特点时说:“太史公与班掾之材,固各天授,然《史记》以风神胜,而《汉书》以矩矱胜,惟其以风神胜,……惟其以矩矱胜,故其规划布置,如绳引、如斧剸,亦往往于其复乱庞杂之间,而有以极其首尾节奏之密。令人读之,鲜不擢筋而洞髓者。”随后以兵法为喻,证明“两家之文,并千古绝调也”〔29〕。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肯定史汉皆具叙事之长,但各有特点:“子长叙事喜驰骋,故其词芜蔓者多,谓繁于孟坚可也,然而胜孟坚者,以其驰骋也;孟坚叙事尚剪裁,故其词芜蔓者寡,谓简于子长可也,然而逊于子长者,以其剪裁也”〔30〕。从上面的例子可以发现,明代继承了宋元时期班马异同论,关于迁固文法的比较侧重于文字异同和叙事详略,认为二者各有千秋,少作优劣判断。

至清代,持班马异同论者更多清人文集中班马异同论极盛,如蒋中和《马班异同议》、徐乾学《班马异同辨》、沈德潜《史汉异同得失辨》、浦起龙《班马异同》、朱仕琇《班马异同辨》、邱逢年《史记阐要·班马优劣》、熊士鹏《班马异同论》、汪之昌《马班异同得失考》、赵翼《廿二史札记》等等。,比较史汉异同得失成为一个极其热门的话题。如邱逢年《史记阐要·班马优劣》评判史汉时态度理性中立,认为二者各有优长,并不纯粹以优劣判之。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一书评论迁固文法的条目众多,如“史汉不同处”“史汉互有得失”“汉书移置史记文”“汉书增史记”等,从不同角度对史汉异同作了精要概括,颇见功力。

显然,明清学者对迁固史笔文法的比较不再笼统褒贬,而主要从大处、关键处着眼,根据具体文法的使用、站在不同的立场加以申说,钱谦益总结道:“宋人班、马异同之书,寻扯字句,此儿童学究之见耳。读班、马之书,辩论其同异,当知其大段落、大关键,来龙何处,结局何处,手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龙脉历然,又当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纵横独绝者在何处?班孟坚所以整齐《史记》之文而瞠乎其后不可几及者又在何处?……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宋人何足以语此哉!”〔31〕可见,迁固史笔文法之比较从宋前简单的“史汉优劣论”逐渐发展为宋元时期的班马异同评乃至韩柳班马并提论,至明清时期,论者态度更为理性,注意发现迁固的优长得失,对迁固史笔文法的认识也由此得以升华。

五、结语

综上可见,唐及唐以前对史汉的学习主要表现为直接作注;对史汉的评论也主要局限于史书实录特质的评价上,尤其是对二书叙事繁简优劣的比较上。绍承唐及唐前对迁固史书叙事体例的评点,宋元点评家们在评论迁固史法时多围绕文本叙事特征、文章结构法度等展开,“迁固史法”“韩柳文法祖《史记》”等术语的正式提出,以及比较史汉异同的专著的出现,使宋前简单的班马优劣论逐渐转向宋元班马文章书写比较论。于是迁固文法成为宋元散文理论中主要的论述对象和散文创作公认的学习对象,班马叙事优劣之辩也转向班马文法异同之评乃至文法得失互见之论。而宋元文人对韩柳、史汉习文经验的总结及对秦汉史统与唐宋文统的新取向,正是明清学者将“风神”纳入迁固史笔文法评价视野的起点。

从实录到叙事,从史笔到文法,从笔法到风神,“迁固史法”肇始于宋前的史学泛概念,至宋元正式成为文学文法术语,明清时期实现文法的践履与更张,文人学者对于迁固史笔文法的这一渐进式认识和实践过程揭橥了迁固文章学接受史的奠基期、发展期、定型期乃至升华期,对于我们深入认识迁固史笔文法理论及其文学史和史学史地位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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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an-Gu Shifa” : The Zong and Evolvement of Grammar Theory of History and Literature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With a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Pros and

Cons of Ban Gu and Sima Qian

XIE Wenhui

Abstract: Before the Song Dynasty, researchers mostly interpreted Shihchi and Hanshu as historical books, but the theory of the“Qian-Gu Shifa” (the historical writing style of Sima Qian and Ban Gu) only focused on the theory of the historical writing. With the deepening of the theory of Qian Gus narrative writing, scholars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explored the structure of Sima Qian and Ban Gus articles further, and elaborated the history of Chinese vocabulary, syntax, discourse and so on. Since the terms such as “Qian-Gu Shifa” and “Han-Liu Wenfa Zu Shihchi” were formally put forward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Shihchi and Hanshu have since become the blueprint for the ancient writers to guide the writing and reading methods. Consequently, the learning method of Han and Liu became the final learning method. The emergence of the monograph of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Sima Qian and Ban Gu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lso made the theory of Pros and Cons of Sima Qian and Ban Gu gradually turn to the comparison of articles written by the two historians, resulting in the theory of Ban-Ma (Ban Gu and Sima Qian) and even the mutual theory of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Ban-Ma. From record to narration, from historical writing to grammar, and from writing to fengshen (styles and spirits), “Qian-Gu Shifa” , which first occurred in the general concept of historiography before the Song dynasty, was extended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nd officially became a grammar term in the practice and expansion of the grammar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t reveals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period, development period, finalization period and even sublimation period of “Qian-Gu Shifa”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Key words: Sima Qian; Ban Gu; historical writing; grammar; the Pros and Cons of Ban Gu and Sima Qian

(责任编辑:武丽霞)

收稿日期:2022-09-03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历代赋论整理研究”(19ZD249);202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散文文法理论研究”(23YJC751035)

作者简介:谢文惠,文学博士,广州中医药大学师资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E-mail:1697363293@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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