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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的园艺诗探究

2023-03-04李晓腾

新乡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幽谷欧阳修园艺

李晓腾

(中国艺术研究院 戏剧戏曲学系,北京 100020)

欧阳修热衷于园艺,其所著《洛阳牡丹记》为我国现存最早的牡丹研究专书。他亲自参与园艺种植和设计,所亲手种植的花木不计其数,如《伐树记》中言:“署之东园,久茀不治。修至,始辟之,粪瘠溉枯,为蔬圃十数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1]张邦基《墨庄漫录》亦载:“扬州蜀冈上大明寺平山堂前,欧阳文忠公手植柳一株,谓之欧公柳。”[2]今日犹存欧公手种梅树一株,位于安徽省琅琊山景区醉翁亭西侧。在欧阳修的诗歌作品中,园艺诗也是重要一类。园艺诗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咏物诗,其所吟咏之物都是园林中的实物,能够反映作者的园艺思想。欧阳修的园艺诗共计109首,具体可分为游赏、实践、品鉴、酬赠四类。其中,游赏类主要是欧阳修游园、游亭或访客时所作的题留之诗;实践类记录了欧阳修亲自参与的广义的园艺活动,包括种植、采摘、插花、品果、清贡等;品鉴类侧重于对园林景观、植物造型的欣赏和感悟;酬赠类则记录了欧阳修与友人之间相互赠送花草树木的独特经历。在这109首园艺诗中,只有两首创作年代不详,其余皆有确定的创作时间或时间范围。庆历五年至皇祐二年是园艺诗的创作高峰,有诗38首,超过总量的三分之一,这与欧阳修先后知滁州、扬州、颍州的时间大致吻合。这些诗歌所涉及的园艺植物种类十分丰富,花木类居多,树木类次之,另有瓜果类、水生植物类等。关于菊、荷、竹的诗作最多,分别为9首、9首、8首。另外,欧阳修对柳、松柏、牡丹、楠木、石榴等也都颇为喜爱。

一、园艺诗歌中的个人逸趣

欧阳修躬亲参与园艺种植,并将其视为日常生活的闲情逸趣和心理寄托。这一点在滁州时期体现得尤为明显。欧公于庆历五至七年知滁,建丰乐亭、醉翁亭,在旁广植树木花草,使其面貌焕然一新。皇祐二年,欧阳修在《思二亭送光禄谢寺丞归滁阳》诗中写道:“人去山自绿,春归花更新。空令谷中叟,笑我种花勤。”可见其对滁州的深切感情。在这一时期,有众多围绕“幽谷”的园艺诗歌值得注意。欧阳修于庆历六年发现滁州幽谷,并对其进行园艺改造。“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丰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爱其山势回抱,构小亭于泉侧……方惜此幽致,思得佳木美草植之”[3]。现将欧阳修描写在幽谷从事园艺种植活动的9首诗歌进行展示,如表1所示。

从表1所列诗中可知,欧阳修十分积极地对幽谷景观进行园艺改造,除造亭外,还沿泉进行花木种植。园艺种植是一项典型的文人休闲活动,它体现了士大夫隐居乐道的情怀与追求,与儒家建功立业的思想有着一定的矛盾张力。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诗句,全然表露归隐之心。然而,欧阳修醉心于园艺,其价值却并非借田园以避尘嚣,而是在于探索官场功名与个人休闲之间的平衡关系。如下面这首《四月九日幽谷见绯桃盛开》:

表1 欧阳修“幽谷”诗9首展示

经年种花满幽谷,花开不暇把一枝。人生此事尚难必,况欲功名书鼎彝。深红浅紫看虽好,颜色不奈东风吹。绯桃一树独后发,意若待我留芳菲。清香嫩蕊含不吐,日日怪我来何迟。无情草木不解语,向我有意偏依依。群芳落尽始烂漫,荣枯不与众艳随。念花意厚何以报,唯有醉倒花东西。盛开比落犹数日,清尊尚可三四携。

此诗以种花经历蕴人生之思。欧阳修并未表达归隐之志,而是将园艺生活视为官场之外的闲情寄托,委婉表达俗务、公务缠身的纠结无奈。这也侧面说明了欧阳修在北宋政坛拥有相对重要的政治地位,肩负士大夫的使命与责任,以及儒家“修齐治平”的政治抱负。当对于功名的正当追求与充满吸引力的田园生活发生冲突时,便有了“意若待我留芳菲”“日日怪我何来迟”的动人感慨。同时,由于日常事务繁杂而使人疲惫,从事园艺活动就自然成为调节生活的重要方式,能够让人心得到充分的放松与休养。

除了亲自参与园艺种植与设计之外,欧阳修亦喜好游园,并即物抒发所感。如《竹间亭》的“佳时不易得,浊酒聊自斟。兴尽即言返,重来期抱琴”,“忘尔荣与利,脱尔冠与缨。还来寻鱼鸟,傍此水竹行”深得归隐之趣。再如《留题镇阳潭园》的“谓言花纵落,满地犹可席。不来才几时,人事已非昔”抒发了客居之怀,《春日独游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奉寄希深圣俞仍酬递中见寄之什》的“昔日寻春地,今来感岁华”感慨时光流逝,《初晴独游东山寺五言六韵》的“自怜多病客,来探欲开花”则表现了病中的幽思。从这些园林游赏诗的即物比兴,可以窥见欧公的日常生活状态。

二、园艺诗歌中的文人交游

朱熹《论语集注》释孔子“游于艺”言:“游者,玩物适情之谓。”[4]张法在《中国美学史》中亦云:“把握‘玩’是理解宋代艺术的一个关键。”[5]“玩物适情”正是宋人热衷园艺的内在思想原因。而园艺活动作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成了文人交游的流行方式,伴随以志同道合者的情感表达。欧阳修此类诗歌的数量较多,题材也相对广泛,可具体分为共植、互游、酬赠三种类型。

共植即文人共同参与园艺种植。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此类诗歌通常不是友人之间共植的实时记录,而是与友人分别后的回忆与感慨。如 《寄刘都官》:“别后山光寒更绿,秋深酒美色仍清。绕亭黄菊同君种,独对残芳醉不成。”再如《送谢中舍二首》:“滁南幽谷抱山斜,我凿清泉子种花。故事已传遗老说,世人今作画图夸。”欧阳修与谢缜先后至滁州,对幽谷共同进行了园艺改造活动,这是欧阳修颇为珍惜的一段回忆。以上诗歌表明,在欧阳修心中,与友人一同种植花木是非常愉悦的,这是友情和共同审美追求的美好见证,故而在思念对方时,共植的经历会第一时间涌上心头,进入诗歌作品中。

互游指文人互相拜访对方的居所、园庭,并用诗歌记录所见所感。这些诗歌反映了宋代园林中常见的植物种类,且通过对园林景观的描述与评析,体现出欧阳修的园艺审美特征。如 《题张损之学士兰皋亭》:“埼岸接芳蹊,琴觞此自怡。林花朝落砌,山月夜临池。”欧阳修在主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拜访其居所,诗中园林花木、池塘相掩映,具有清幽淡雅的风格,且白天、夜晚的景观各有其趣。再如《早夏政工部园池》:“兰香才馥径,柳暗欲翻沟。夏木繁堪结,春蹊翠已稠。”园林中的景致丰富多样,设计搭配有鲜明的层次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与梅尧臣之间的一组应和诗。欧阳修拜访梅尧臣,见其家中菊花盛开,九日后,花丛枯萎,甚为感慨,便写下一首《会饮圣俞家有作兼呈原父景仁圣从》:

忆昨九日访君时,正见阶前两丛菊。爱之欲绕行百匝,庭下不能容我足。折花却坐时嗅之,已醉还家手犹馥。今朝我复到君家,两菊阶前犹对束。枯茎槁叶苦风霜,无复满丛金间绿。京师谁家不种花,碧砌朱栏敞华屋。奈何来对两枯株,共坐穷檐何局促。诗翁文字发天葩,岂比青红凡草木。凡草开花数日间,天葩无根长在目。遂令我每饮君家,不觉长瓶卧墙曲。坐中年少皆贤豪,莫怪我今双鬓秃。须知朱颜不可恃,有酒当欢且相属。

梅尧臣亦有《次韵和永叔饮余家咏枯菊》以为应和,从另一个角度记录了同一事件[6]。两首诗体现出二人的亲密交往,到对方家中饮酒赏花是频率极高的寻常之事,庭院里的菊花在数日间骤然枯萎,使得欧梅二公产生时光催人的无奈愁绪。不过,欧阳修将“朱颜不可待”的思考最终归结到“有酒当欢且相属”的潇洒飘逸之境,赋予了休闲活动惜取当下、及时行乐的人生哲理。

酬赠诗在欧阳修的园艺诗歌中共有12首,涉及品种有松桂、牡丹、莲花等移栽花木,海棠、樱桃等游赏所折花枝,甚至连枣、银杏、茶等农作物,也属于园艺品互赠的范围。欧阳修特意指出,这些酬赠之物“物贱以人贵”(《梅圣俞寄银杏》),赠送礼物非以名贵、恒久为旨,而以求新、求雅为意。有些诗体现作者对所赠对象气质品德的寓托,如“颍阳道士青霞客,来似浮云去无迹”(《送龙茶与许道人》),“子诚怀美材,但未遭良工”(《青松赠林子》);有些诗表达对花木的纯粹喜爱,如“新花来远喜开封,呼酒看花兴未穷”(《答西京王尚书寄牡丹》),“为怀山中趣,爱此岩下绿”(《谢人寄双桂树子》);有些诗表达人世感慨,如“我已负花常自愧,君须屡醉及芳时”(《答吕太博赏双莲》),“争夸朱颜事年少,肯慰白发将花插”(《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这些酬赠诗以“玩”的悠游心态面对日常事物,阐发性理之趣,反映出宋代文人精神气象、交往方式的雅致可观。

有学者指出,宋代“文人的住居在整体格局的设计中体现出强烈的园林化倾向”[7]。欧阳修这些记录文人交游的园艺诗歌恰恰体现了这一点。同时从诗中可见,欧阳修及许多北宋文人都将审美、生活与哲思熔于一炉,锻造出别致而充满意趣的士大夫生活。

三、园艺诗歌中的审美倾向

欧阳修的园艺诗歌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包含着他慧眼独具的审美倾向。从方法论的角度而言,欧阳修非常讲究色彩、空间的运用与搭配。其一,园艺景观的色彩要丰富和谐,如“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谢判官幽谷种花》),“晴林紫榴坼,霜日红梨晒”(《秋晚凝翠亭》),“姚黄魏红腰带鞓,泼墨齐头藏绿叶”(《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其二,空间布局要整齐有序、相互掩映,有高低错落之美。如“谁栽金菊丛相近,织出新番蜀锦窠”(《木芙蓉》),以蜀锦喻排列有序之华美;“曲栏高柳拂层檐,却忆初栽映碧潭”(《去思堂手植双柳今已成阴因而有感》),柳植于曲栏内,与重重屋檐相映成趣;“竹树日已滋,轩窗渐幽兴”(《新开棋轩呈元珍表臣》),指出竹要种于窗外,透过窗纱传递幽兴。其三,欧阳修注重使用“借景”手法,主张园艺景观要与自然环境相协调,有山、有水、有石,增加园林的和谐性和趣味性。如“朱栏绿竹相掩映,选致佳处当南轩。南轩旁列千万峰,曾未有此奇嶙峋”(《菱溪大石》),“滁南幽谷抱千峰,高下山花远近红”(《忆滁州幽谷》),“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幽谷泉》)。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园艺审美观念有一个基础要求,即可供选择与搭配的植物种类应尽量丰富。因此,时人广集花木,使用移栽、扦插等方式增加园艺品类,如《谢人寄双桂树子》:“有客赏芳丛,移根自幽谷。”《和圣俞李侯家鸭脚子》:“致远有馀力,好奇自贤侯。因令江上根,结实夷门秋。”这些例子,也侧面反映了宋代种植技术的进步,以至于“园林相映花百种”(《送徐生之渑池》),“京师花木类多奇”“园林处处锁芳菲”(《和陆子履再游城西李园》)。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也说:“初姚黄未出时,牛黄为第一;牛黄未出时,魏花为第一;魏花未出时,左花为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苏家红、贺家红、林家红之类,皆单叶花,当时为第一。自多叶、千叶花出后,此花黜矣,今人不复种也。”[8]可以反映当时的园艺植物更新迅速、种类繁多。

从目的论的角度来说,欧阳修认为园艺活动要贯穿以哲思理趣,其中,“比德”与“生生”是最鲜明的两种思想意识。“比德于物”是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礼记·聘义》曰:“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9]《周易》卦辞也通过物象来比喻人世百态。宋人重于格物,对“比德”思想具有完善的继承。欧阳修的园艺思想对这一点颇有心得,他认为,园艺种植对象要有一定的选择性,展现个人品位与精神追求。如 “竹色君子德,猗猗寒更绿”(《刑部看竹效孟郊体》),“植桂比芳操,佩兰思洁身”(《送朱生》),“当春种花唯恐迟,我独种菊君勿诮”“种花勿种儿女花,老大安能逐年少”(《希真堂东手种菊花十月始开》),“毋栽当暑槿,宁种深秋菊”(《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欧阳修不仅以植物的外在美感作为审美对象,也细致观察植物形态及生长规律,将其总结为不同的德性、品质,并把个人的倾向与思考灌注其中。如《至喜堂新开北轩手植楠木两株走笔呈元珍表臣》:“不向芳菲趁开落,直须霜雪见青葱。”《双井茶》:“岂知君子有常德,至宝不随时变易。”《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菊死抱枯枝,槿艳随昏旭。”与“比德”相关的另外一种思想是“生生”。《周易·系辞》云,“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至北宋,文人十分注重“感物道情”——在生活践履中感受万事万物的内在规律。天地生物,人要对天地育化一切的德性有所理解和参赞。其中,“生”要被铭记和感恩,“亡”亦是“生”的一部分,需要被同样尊重和欣赏。因此,欧阳修在诗歌中指出,“残芳烂漫看更好”(《镇阳残杏》),“初开盛发与零落,皆有意思牵人怀。众芳勿使一时发,当令一落续一开”(《归雁亭》),“昨日枝上红,今日随流波。物理固如此,去来知奈何”(《折刑部海棠戏赠圣俞二首》其二)。花开花落皆是无法更改的客观规律,皆有意趣待人细品,对事物发展的各个阶段都可以抱有一种审美的态度,这便是欧阳修对于“生生之德”的深刻感悟。

扬之水曾言:“厅堂、水榭、书斋、松下竹间,宋人画笔下的一个小炉,几缕轻烟,非如后世多少把它作为风雅的点缀,而本是保持着一种生活情趣。”[10]欧阳修的园艺诗歌正有此妙处。这些清新平易的园艺诗歌,表达出爱物、惜物、体物、格物的生活态度,可视为宋人生活艺术化、诗歌生活化的重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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