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试论修昔底德笔下雅典政制的品性

2023-03-03张新刚

关键词:修昔底政体品性

张新刚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一、修昔底德对雅典政体态度的疑难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结束以来,修昔底德是国际政治领域最常被提及和讨论的古代史学家之一。当代政治和学术论域对修昔底德的偏爱,一方面,实现了修昔底德的写作意图,即“由于这是人类的状况,过去的事件在将来某个时候以相同或相似的方式再次发生,我的著作并不想赢得听众一时的奖赏,而是想成为永久的财富”(1.22.4)[1];但另一方面,这“永久的财富”也使后人容易陷入将修昔底德简化或脸谱化的危险之中,进而将其著作中的分析削足适履般地强加在当代事务之上。我们在重新激活修昔底德时,需要尽可能摆脱表面现象的直接比附,同时深入他著作的内在结构,将与当代关切相关的历史现象放回到文本自身的脉络中进行分析,才能更本真地揭示修昔底德著述的意涵与启示。秉持这一解释原则,笔者拟聚焦修昔底德对雅典政制演变的叙述,探究修昔底德分析雅典政制的总体框架和看法。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修昔底德虽然对政体问题着墨甚多,但是他自己的政体立场以及他对雅典民主政体的态度却一直是学者们争论的对象。在近代以来相当长的时间内,修昔底德的这部史书都被视为是批评雅典民主制度的,其中以霍布斯(Hobbes)的观点最具代表性:“(修昔底德)对城邦政体的看法,很明显,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民主制。”[2]霍布斯观察到雅典民主政体中存在众多煽动家,煽动家们追求的往往是自己的而非城邦的利益。修昔底德对这一点也有直接的评论,如在伯里克利去世之后的评述中,他明确对煽动家为个人利益取悦民众的行为表达了不满。沿着这一思路,有学者认为,民主制表现出来的缺陷造成了雅典的军事失败,而修昔底德是温和的寡头派立场,并且更青睐由少数有才智的人进行统治[3]。

与此同时,二战后的学者们更多关注到的是修昔底德对“混合政体”的偏爱,尤其强调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八卷中对雅典“五千人政体”的赞美。修昔底德认为,这个政体混合了寡头与民主的要素,防止了政体滑向两个极端(8.97.2)。通过将修昔底德的政体观落在“混合政体”上,有学者认为,修昔底德开创了后来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接续的古代混合政体传统[4]。但是,关于修昔底德是否真的认为混合政体是他心目中的“最佳政体”,从文本上来看也是有争议的。正如霍恩布洛尔(Hornblower)在评注中分析的那样,修昔底德欣赏的究竟是五千人政体的优良表现还是混合政体这一形式仍未有定论[5]。不仅如此,如果我们接受修昔底德认为“混合政体”是最佳的,还需要解释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二卷中对伯里克利时期雅典民主制的称颂。上述问题都使我们任何试图通过修昔底德书中的某一两段话来推测他的整体立场的做法,显得十分仓促。

总体来看,上述各种观点基本把握到了修昔底德对雅典民主政体缺陷的揭示和批评。与民主的批评者解释相对,晚近学界也出现了将修昔底德视为民主理论家的解释范式,将强调的重点放在修昔底德对雅典民主制度优势的阐述上。例如:奥伯(Ober)在最新的研究中强调了雅典民主的优势,认为特别是在阿基达姆斯战争期间,雅典的民主制度和政治文化成功地克服了困难,达成了社会合作[6]。另有研究者从修昔底德的记述中,特别是从公民大会上针锋相对的演说和辩论里,看到了雅典民主的现代特征,在这种观点看来,公民大会投票前的分歧和讨论恰恰是民主的关键构成要素,民众的观点游移、善变乃至沉默都证成了雅典的审议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7]。

学界除了强调修昔底德对雅典民主制度缺陷的批评以及晚近对于雅典民主优势的阐发之外,还有学者注意到修昔底德对待雅典政制态度的复杂性。在这个方向的阐释努力中,康纳(Connor)的观点颇具说服性。在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八卷中雅典总体表现以及“五千人政体”的讨论中,康纳认为,修昔底德既非一味地反民主,也非寡头制的支持者,反而认为寡头制和极端民主派都会导致为个人私利而牺牲公共利益;康纳还提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文学形式和智识的开放性决定了读者难以从中得到关于政治的最终教导,修昔底德是让读者尽可能通过阅读亲历这些事件来介入和评判政治决策和政体形式[8]237-242。在更近期的研究中,康纳更是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观点,“修昔底德清晰阐明了雅典人做出冒险的决策,甚至有时会犯致命错误,但是民主的文化又能使这些错误帮助人们具备令人惊异的适应性和韧性”,而“这韧性又拖长了战争,加剧了苦难”[9]174。

康纳正是看到了修昔底德笔下雅典民主所呈现的复杂面相,特别是提示了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八卷中,修昔底德引导我们注意到“雅典人民的活力、耐力和果断,以及他们取得的成就”[8]240。如果我们把这一线索进一步扩大,会发现在西西里远征失败后,雅典帝国并没有立刻土崩瓦解,反而平定了许多反叛活动。例如,公元前412 年,雅典平定了其最大的盟邦柯奥斯(Chios)的叛离行动。修昔底德对柯奥斯城评价甚高,认为柯奥斯人是“除拉凯戴孟人外,唯一在繁荣昌盛之时还能头脑清醒的人,其城邦规模越是扩大,他们治理城邦就越是稳妥”(8.24.4-8.24.5)。但柯奥斯人越是优秀,成功平定柯奥斯的反叛就越能凸显雅典在处理危机时的卓越能力。此外,遭受重创的雅典城在面临阿癸斯率领的斯巴达大军压境时,仍然能训练有素地组织抵抗。更加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城内寡头派准备求荣的时候,雅典的民众表现出高昂的斗志,维护了城邦利益(8.71,8.91-8.95)。除了记述这些事件外,修昔底德对雅典在战争后期的表现也给出了正面的评价:“他们在西西里失败了,……城邦内部纷争已现。然而,他们还是支撑了八年。其敌人不仅有原来的,还有与之联合的西西里人,加上自己的大部分盟邦,她们已经叛离。后来,波斯国王之子居鲁士也参与了,他提供金钱用于伯罗奔尼撒人的海军。雅典人还是没有屈服,直到陷入内部的纷争后才宣告失败。”(2.65.12)所以,无论是从修昔底德的记述还是他直接给出的评论来看,雅典政制都展现出了极强的能力与适应性。那么,需要回答的问题则是:修昔底德是如何呈现和解释雅典政体及雅典民众这种能力的?雅典在战争中所呈现出的特质与民主政体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下文将分三部分来回应上述问题。首先,将仔细考察雅典民众在战争初期的危急时刻,即瘟疫以及随后处理米提列涅叛乱时的表现,并试图论证雅典民众对于帝国战略有清醒的认知,并有能力做出维护城邦利益的帝国战略调整。其后,将考察城邦在应对另一个危机,即西西里远征失败后的表现,并结合审判阿尔喀比亚德事件,论证雅典城邦内部的自由传统是政体品性的重要来源。最后,将目光投向雅典政制品性的来源,提出在修昔底德的记述中,海洋帝国对雅典民众品性的塑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民众的品性与政体一并塑造了雅典政制的韧性。

二、关于雅典帝国战略决策的重估

(一)瘟疫与帝国存续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第二年,斯巴达及其盟邦大军再次入侵阿提卡,不久雅典便爆发了严重的瘟疫(2.47-2.58)。修昔底德详细记述了瘟疫肆虐的情形,瘟疫给雅典民众在身体和精神上带来的冲击,以及雅典民众在战争和瘟疫双重压力下对于伯里克利战争策略的反应。从结构安排上来看,修昔底德在撰写瘟疫之前,非常详尽地记述了伯里克利著名的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雅典民主以及民众的形象在前后两部分内容中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葬礼演说中,伯里克利对雅典民主以及民众进行了高度颂扬;而在瘟疫威胁下,雅典民众并未表现出伯里克利口中的高尚品质,反而将人性中最短视和脆弱的部分展露无遗。这不得不使读者来重新思考雅典民主制度以及民众品性的真实状况究竟是怎样的。

修昔底德记述,在瘟疫期间,雅典人不仅不再遵循葬礼习俗,而且“在其他方面,这场瘟疫也是雅典人在城邦内违背法律习俗(anomia)的开端”(2.53)。在瘟疫的笼罩下,雅典人处于巨大的恐慌之中,及时行乐成为新的生活信条。人们也不再害怕神的和人类的法律,哪怕违背了法律,人也不指望能活到受审和被惩罚的那一天。修昔底德对瘟疫中雅典民众违法乱纪的记述,与伯里克利对雅典民众守法的颂扬形成鲜明对比:“在城邦生活中,我们并不是无法无天,因为我们由于敬畏而服从当政者和法律,特别是那些帮助受害者的法律,以及那些不成文的但是如果违反就会遭到普遍鄙夷的法律。”(2.37.3)

对于雅典人前后截然相反的表现,学界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解释认为,在雅典民主制下,民众的生活方式并不具备伯里克利所声称的那种优越性,而修昔底德将瘟疫的叙事直接放在葬礼演说之后,实际上是对之前民主颂词的颠覆。伯里克利葬礼演说中对雅典民众遵纪守法的描述只是一种修辞,为了特殊的场合凝聚人心和强化认同感。而在实际生活中,雅典民众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惧怕惩罚才不敢违背法律和习俗。瘟疫只是一个将这些问题暴露出来的始发点,许多问题并非由瘟疫直接导致,而是有其更深远或复杂的原因①。与之相对,另一种解释则是为伯里克利的表述进行辩护,即在未遇到瘟疫之前,雅典人在日常生活以及公共事务中的表现是遵纪守法,遵守习俗要求的;但在遭遇瘟疫这样的生死威胁时,雅典民众才开始放弃之前的生活方式,不顾及法律和习俗的约束,寻求及时享乐的生活[10]。那么,究竟应该如何看待雅典民众如此大反差的表现呢?要回答这一问题,需要进一步考察雅典民众与伯里克利的博弈,因为在瘟疫的笼罩中,雅典民众不仅不再遵纪守法,还准备放弃帝国。

修昔底德记述,在战争的第二年, “(雅典)城内,人民死于瘟疫;城外,土地被敌人蹂躏,雅典人就这样被灾难所困”(2.54.1)。遭受内忧外患的雅典民众思想上开始产生变化,指责伯里克利劝他们开战,使雅典人陷入困境,并且试图向斯巴达求和。这是瘟疫在雅典的公共事务层面带来的最为严重的后果。面对民众观念的变化,伯里克利做了书中所记录的他的最后一次演讲。在演讲中,伯里克利一反之前对民众品质的颂扬,开始批评民众意志薄弱,更为重要的是劝说民众不要企图向斯巴达求和。伯里克利给出的核心理由是:“不要以为你们只是在为了一个问题而战,即自由还是受奴役,还有帝国的丧失以及招致过去受你们统治的人仇视的危险。……今日你们拥有的帝国已像僭主之治,取得她也许是不正义的,放弃她肯定是危险的。”(2.63.2)

伯里克利通过这段话向雅典人揭示了雅典帝国统治的底色,即雅典将当初抗击波斯的联盟转变为帝国是不义的,雅典对待其他盟邦也是类似僭主的统治,但是雅典的民主制度实际上已离不开帝国秩序和盟邦的支持。尽管雅典的帝国统治已经丧失了合法性,但现实情况是,如果雅典因为眼前的灾难而放弃帝国,则是民主制度无法承受的。伯里克利提醒雅典人的实质信息是,“民主帝国”是雅典的一体两面,民众不要为了眼前的利益而给自己带来更加重大的灾难。伯里克利的这一立场实际上在葬礼演说中也有体现,即他不仅颂扬了雅典的民主制度,而且还颂扬了帝国。伯里克利说:“我们不要只在言辞上说说这种抵抗敌人的所有德性,这些你们自己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都不要听他的,而要在行动上日复一日把眼光放在雅典的力量上,做她的爱人(erastas)。”(2.43.1)所以,撇开雅典民众在瘟疫前后的反差表现不论,伯里克利对雅典民主帝国的利益所在是非常清楚的。早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开端之时,伯里克利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雅典帝国已经是僭政,而帝国必须继续维系下去。要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使每一个雅典公民不仅成为城邦的爱人,还要成为帝国霸权的爱人。

面对伯里克利这个最后的劝告,雅典公民完全领会并且认可伯里克利对于雅典城邦利益的判断,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再派使节到拉凯戴孟人那里去求和,而是比之前更热心战争。不仅如此,民众在宣泄了对伯里克利的怒气之后不久,又将伯里克利选为将军,将城邦事务托付给他,因为大家认为在城邦全体人民所需要的人中,伯里克利还是最为优秀的。所以总体来看,虽然雅典遇到了瘟疫的打击在公共事务方面有过游移,甚至试图推翻自己之前的战争决议,但是在伯里克利将道理阐明之后,民众仍能敏锐地辨明城邦利益所在,做出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并有能力甄选合格的城邦领袖②。

(二)米提列涅反叛处置与帝国的战略调整

突如其来的瘟疫和伯罗奔尼撒联盟军队的入侵,不仅使雅典民众的心态产生了波动,而且还促使雅典控制的盟邦产生了叛离之心。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三卷中,修昔底德详述了米提列涅的叛离以及被雅典镇压的全过程。然而,在平定叛乱之后,雅典人在如何处理米提列涅的问题上似乎又表现得反复无常。先是在第一次公民大会上,决定处死米提列涅所有成年男子,但第二天便后悔了,觉得这种做法过于残忍。在第二次公民大会上,克里昂和狄奥多图斯及其代表的民众观点产生了巨大分歧,在经过讨论和投票后,雅典民众改变了决议,只处死了策划叛离的那部分米提列涅人,而未毁灭整个城邦。关于米提列涅的辩论是修昔底德继伯里克利之后详述的第一个公民大会演说论辩,也是伯里克利去世后雅典民众最为重要的决策之一。在伯里克利去世后,修昔底德将伯里克利与他之后的政治人物做了对比,并凸显了伯里克利领导雅典民众的卓越能力。所以,雅典民众在米提列涅事务上的意见摇摆很容易让读者联系起伯里克利之后的政治人物的能力缺陷,以及民主制度中民众难以摆脱的善变特质③。但是,如果从维系帝国的角度来看,克里昂与狄奥多图斯在公民大会上的不同意见反映的是维系雅典帝国的两种战略,狄奥多图斯路线的胜利实际上说明雅典民众决定调整既有的帝国战略,而这一抉择应该说是明智的。

克里昂认为应该坚持之前的决议,即处死全体米提列涅成年男子,这一主张背后是他关于应该如何维持雅典帝国的看法。克里昂在发言的开头便说:“你们没有想到,你们的帝国乃僭主之治,强加于被统治者。”(3.37.2)克里昂这句话直接承接了伯里克利对雅典帝国的定位(2.63.2),并且为雅典明确了帝国方针,即作为帝国的僭主,帝国的维系需要依赖其他城邦的恐惧,而基础就是自身实力的优胜④。对帝国来说,如果对叛离的城邦过于仁慈,那就实质上默认了叛离是有道理的,进而承认雅典对盟邦的统治就是不正义的。克里昂提醒雅典人:“不管你们的统治是否合适,如果你们坚持继续统治,你们就必须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违背正义惩罚他们!否则,就必须放弃统治,那时候,正直诚实不再有危险相伴,你们可以做正直诚实的人。”(3.40.4)

不仅如此,克里昂在看待米提列涅时是以城邦为单位的,而非对其城内不同派系有分别考量。他特别强调:“不要只惩罚寡头,而放过平民。”(3.39)故而,克里昂判定米提列涅人是一心想叛离的,因而需要一并对待。如果回顾米提列涅的叛离过程,克里昂的说法并没有错,但是在克里昂之后发言的狄奥多图斯却就此提出了针锋相对的观点。狄奥多图斯将重点放在了民众这一群体上:“现在,所有城邦里的民众都对你们怀有好意,他们要么没有与寡头派一起加入叛离的行列,要么,如果被迫为之,就从一开始就敌视挑起叛离的人;所以,你们若开战,将赢得叛离城邦里的民众的支持。……即使民众有罪,你们也该假装不知道,以免让现在还是我们盟友的民众变成我们的敌人。”(3.47)

在狄奥多图斯看来,雅典需要改变以城邦为单位的盟邦控制策略,而转向联合盟邦中的民主派的方式来维系帝国。

所以,综合克里昂和狄奥多图斯的发言,我们会看到两人都明确意识到雅典帝国已经不具备初创时的合法性了,但是对于如何维系帝国,两人给出的方案并不一样。正如柯干(Cogan)所指出的那样,狄奥多图斯与克里昂的关键区别在于,后者认为治理帝国要靠恐惧,而前者认为要靠希望和爱⑤。换言之,克里昂的思路是靠强力来维持表面和平与稳定的帝国秩序,而狄奥多图斯则想要为帝国存续寻找到新的合法性和稳定结构。狄奥多图斯希望达成的目标是,依赖良好的治理而非强力展示的恐怖,让自由人从根本上丢掉想叛离的念头。与积极的目标相对,帝国秩序的存续还需准备防止动乱的新结构性支持,这就是将以城邦为单位转变为以平民派和寡头派为单位的思考范式。既然作为基本单位的城邦难以忍受雅典的持续盘剥,那么帝国新的合法性和稳定秩序的基础就必须另寻他路。通过将城邦实质性区分为两个部分,狄奥多图斯认为通过联合和支持其中的平民派能够最大程度地帮助维系帝国。

对于克里昂和狄奥多图斯的两种不同的维系帝国战略,雅典民众也分歧巨大,但最终选择了狄奥多图斯的提议。也就是说,雅典人实质上选择了新的帝国战略,开始加强对意识形态工具的利用来维系帝国,这一方式实际上将雅典与属邦的冲突转化为属邦内部的派系斗争。这样雅典便得以一箭双雕:一来可以使属邦内部进一步分化,对平民派的支持自然会加深寡头派的猜忌和敌对,从而削弱属邦反叛的力量;二来可以通过扶植民主政体来服务自身的帝国利益。我们暂且不论雅典帝国的统治是否正义,但雅典民众的这一抉择无疑是对维系帝国非常重要的战略调整,有效缓解了因帝国合法性丧失所带来的叛离挑战⑥。

总结来看,瘟疫与盟邦反叛给雅典带来了严重的挑战,但从维系帝国的角度来看,雅典民众在公民大会上虽然曾经表现出反复无常,但是在帝国存续以及帝国统治战略调整的关键性议题上,民众仍能做出明智的抉择。雅典民众遭受瘟疫时表现出的意志薄弱以及面对米提列涅叛乱时的摇摆不定,最终都能在政治讨论后转化为稳健的政治抉择。雅典民众的这些表现也促使我们需要重估修昔底德在伯里克利去世后对雅典民主制度的评论。

在伯里克利去世后,修昔底德褒扬了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并将这一时期的雅典民主视作正在向一个人主导的秩序变化,而伯里克利之后的政治家则为自己利益而投民众之所好,为了个人权力而牺牲城邦利益(2.65.7-2.65.12)。这段话也成为学者们讨论修昔底德民主分析框架的基础,特别体现为通过“领袖——大众”的二元关系来探讨雅典民主制度⑦。这一分析模式无疑是正确的,但是修昔底德这里的评论又带有很强的误导性。结合本部分的讨论可以看出,修昔底德这里的评论过分强调政治家的重要性,而对民众的表现则重视不够。正如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葬礼演说中对雅典民主制度进行颂扬时所提到的那样,民主制度的核心在于权力掌握在大多数人手中,并且公民得以广泛地参与公共事务⑧。值得注意的是,伯里克利在民主颂词中并没有具体阐释雅典民主的制度结构和运行机制,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民众的政治能力上:“我们雅典人要说能立法创制的寥寥无几,但都能对于城邦事务做出明智的判断。我们不把辩论当作行动的障碍,而把行动之前没有通过辩论而获得教益当作一大损失。”(2.40.2)从上文的讨论中可以看出,伯里克利的这一颂扬并不只是修辞,雅典确实在瘟疫后以及帝国战略需要调整的时候做出了明智的决定⑨。所以,公民大会的讨论虽然不能保证每次决议都是正确的,但民众观点易变所体现的是民众参与政治以及理解城邦利益的能力,正是民众的政治抉择使雅典成功度过了战争最初内忧外困的危急时刻。

三、雅典的自由传统

(一)城邦公共利益的捍卫

除了战争刚开始所遭遇的瘟疫以及伯里克利去世后的一系列挑战之外,雅典遇到的另一个重大危机就是西西里远征的失败。公元前413 年,雅典的西西里远征军几乎全军覆没,城邦不仅钱财匮乏,还损失了大量兵力,这使得整个帝国危机四伏。雅典城内各种力量涌动,外部的盟邦则伺机反叛,斯巴达也认为雅典覆灭之日不远。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最后一卷的开头便描述了雅典的黯淡处境,但是随着记述的推进,修昔底德笔下的雅典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糟糕,在内忧外患之时的总体表现反而可圈可点。其中,最为重要的事件就是雅典的政体变更,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各方与民众的表现。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八卷中,修昔底德详细记述了雅典内部的政体及权力更迭,即由民主政体改为四百人寡头政体,之后又调整为五千人政体的过程。与对希腊世界其他城邦内乱的评论不同,修昔底德对他停笔之前的雅典五千人政体给予了罕见的肯定和表扬。五千人政体在后来虽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雅典在最后战争结束时也陷入了残酷的内战,但是经过和解与政体调整后,雅典的确成为成功解决内乱议题的城邦典范⑩。虽然修昔底德的记述只到公元前411 年,但雅典在这一年发生的政体变更真正显示出了城邦自身的韧性,因而需要加以详细考察。

雅典政体变更之前所面临的形势十分严峻,当时雅典海军驻扎在萨摩斯岛以制衡周边城邦的叛乱,并维系通往黑海的海上通道的安全;斯巴达与波斯签订盟约,以米利都为阵地不断煽动雅典盟邦叛乱;阿尔喀比亚德继续利用波斯代理人提萨佛涅斯(Tissaphernes)为自己寻求最好的出路;雅典城内的上层阶级已经蠢蠢欲动,希望由自己掌管政府。根据修昔底德的记述,政体变更的最初是由阿尔喀比亚德提出的。阿尔喀比亚德在看到自己有机会回到雅典后,便向萨摩斯驻军代表提议,只要雅典放弃民主制,他便能够让提萨佛涅斯和大流士国王与雅典成为盟友,从而让雅典摆脱内外交困的不利局面(8.48)。当时寡头派的重要人物皮山大(Peisander)率使者到雅典公民大会游说此事,直陈只有召回阿尔喀比亚德才能换取波斯大王的信任与支持,而这么做的唯一要求就是将民主政体变为寡头政体。听到这一方案的雅典人最初非常恼怒,但继而就被城邦败亡的恐惧所压倒,便进行了让步,同意皮山大以此为条件去和阿尔喀比亚德以及提萨佛涅斯谈判。之后不久,皮山大再次回到雅典,雅典城内的寡头派便开始进行政体的变更。

根据修昔底德的记述,这场四百人的政变主要进程如下:首先,寡头派提议选举拥有全权的十个委员,起草宪法。之后,他们就城邦最佳政体问题在指定日期向民众宣布。新的政体规定官员任职和付薪制度取消,选举5 人为主席,这5 人选择100 人,这100 人中的每1 人再选择3 人,组成“四百人”机构进驻议事会大厅,拥有治理城邦的全权,并可以在他们选定的任何时间召集“五千人”会议(8.66-8.67)。对于这个披着五千人外衣的四百人政体,公民大会起初是一致赞成的,主要的原因应该还是为了争取波斯的支持。但在掌权之后,四百人紧接着便“整个改变了民主制度”(8.70),并用强力方式控制城邦,处死了一些他们认为便于除掉的人。四百人在控制城邦之后,对外政策的重点是与斯巴达谈和,并派使团到斯巴达将军阿吉斯(Agis)那里商谈。阿吉斯凭借对发生内乱城邦的普遍经验,并不相信雅典能够平稳地实现政体变更,于是征召大批伯罗奔尼撒援军,试图大兵压城,引发雅典城内动乱以能不战而降。但是,此时雅典的表现与阿吉斯的设想恰恰相反,雅典非但没有出现一丝乱象,反而派出大量士兵抵御阿吉斯军队的入侵,迫使阿吉斯撤退。雅典此时的表现是令人瞩目的,从整个城邦的反应可以看出,四百人政权与民众此时皆是以城邦利益为重的,并没有因为政体的变更而进入类似其他城邦内乱的状态,即只为争夺权力而不顾城邦安危。

在雅典城内政体变更之后,驻守在萨摩斯岛上的雅典海军召回了阿尔喀比亚德,并对雅典的四百人寡头政体大为不满。同时,雅典城内的寡头派也出现分裂,寡头政府中的多数人都开始对寡头制不满,如哈格农之子塞拉麦涅斯和斯基利亚斯之子阿里斯托克拉提斯等主张,五千人名单应该被指定出来。此时,极端寡头派的底色开始显露。他们首先派使者与拉凯戴孟人和谈,并承诺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8.90)。这也就意味着,极端寡头派为了自己的安全宁可牺牲雅典城邦的利益,修昔底德准确地把握了他们的心理谋划,即不惜一切代价来保住对自己政府的控制权(8.91)。极端寡头派的这一谋划最终为其招致覆灭,温和派塞拉麦涅斯等人率重装步兵拆除了寡头派在比雷埃夫斯港修筑的城墙,破除了伯罗奔尼撒人从海上入侵的可能。在伯罗奔尼撒联盟军队入侵优波亚后,陷入极度恐慌的雅典人在普尼克斯召集公民大会,废除四百人政权,将政权移交给五千人,所有能自备重装步兵装备的人都有资格成为五千人的成员,并召开了几次公民大会,制定城邦政体。修昔底德对该“五千人政体”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看到城邦得到了良好治理。

在四百人政体更迭的整个过程中,修昔底德对雅典民众以及寡头派的表现进行了充分的展示。总结来说,民众最初愿意变更政体,主要是考虑到城邦不致沦陷,也正是在这一公共利益考量之下,政体变更期间才显示出高度的秩序感,以致阿吉斯率大军前来时,发现雅典防卫井井有条。此外,在极端寡头群体为了自己的统治准备出卖城邦时,温和寡头派和民众最为关心的还是城邦的安危(8.93.3),并最终成功推翻了四百人政体,代之以五千人政体。

(二)政体的自由

对于雅典民众在关键时候的杰出表现,修昔底德曾评论道:“在推翻僭主大约100 年以后,剥夺雅典民众的自由绝非易事。在这段时间,他们不仅没有臣服于人,而且有一半的时间习惯于统治他人。”(8.68.4)在修昔底德的解释框架下,雅典过去一百年的历史使得城邦于内不接受僭政,于外则是统治其他城邦。这是雅典内外的两种自由,即政体的自由与帝国自由。雅典对于城邦自由的珍视除了在四百人政体变更中有重要体现外,另外一个事例就是西西里远征初期对阿尔喀比亚德的怀疑与审判,这一事件从城邦内部视角证明了民众是何等重视自身政体的自由传统。

雅典在做远征西西里的准备工作期间,一天夜里,雅典城几乎所有的赫尔墨斯石像均遭到毁坏,修昔底德记述说:“人们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个事件,因为它被认为是远征的征兆,是发动暴动以推翻民主制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6.27)这表明,当时雅典城内可能存在一派政治力量企图推翻民主制,而在远征之前的公民大会辩论中,尼西阿斯也含糊地透露出类似的疑虑。在劝说雅典人不要支持阿尔喀比亚德发动西西里远征时,尼西阿斯说:“我们作战的目的和西西里的土著居民爱基斯泰人毫无关系,而是怎样最有效的保卫我们自己,防备斯巴达给我们安置寡头政体的阴谋。”(6.11)

神秘祭仪和赫尔墨斯神像事件的真正原因和过程并不可考,阿尔喀比亚德是否真的参与其中也不可知,但从城邦对这些事件的激烈反应可以看出,有一件事情是真实存在的,即雅典人对推翻民主制阴谋的恐惧。修昔底德在描述这一事件时,特意添加了一长段关于雅典历史上僭政及其终结的插叙,并且在结束时评论道:“雅典人对这些事记忆犹新,每当听到这方面的传闻,他们就会回想起这些事;其时雅典人民变得情绪急躁,对因神秘祭仪事件而受指控的人持怀疑态度,认为发生的一切都是企图建立寡头制和僭主制阴谋(ἐπὶ ξυνωμoσίᾳ ὀλιγαρχικῇ καὶτυραννικῇ)的组成部分。”(6.60)为了保障政体的自由,雅典人宁愿相信说服城邦远征西西里的将军阿尔喀比亚德想要阴谋颠覆民主政体,并在城邦建立僭政。在政体自由与帝国扩张两个重大抉择中,雅典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换言之,雅典人宁愿冒着远征失败的危险,也不希望阿尔喀比亚德在远征成功后,凭借军功在雅典建立僭主统治(6.15)。

如果梳理修昔底德笔下记述的雅典政治人物,就会发现阿尔喀比亚德的遭遇事实上有前例可循,这就是雅典的另一位政治家地米斯托克利。地米斯托克利在雅典力量崛起和帝国建立过程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应该说没有地米斯托克利就很难有雅典帝国。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一卷中雅典使节的话来说,在希波战争中,整个希腊的生死存亡依赖海军力量,而雅典为整个希腊提供了三样最有益的东西,即“数量最多的战舰、最精明的将军和最无畏的决心”(1.74)。这里提到的最精明的将军就是地米斯托克利,而雅典之所以能够提供数量最多的战舰,也是地米斯托克利力主将城邦财政用于扩建海军(1.14,1.93)。在希波战争之后,地米斯托克利还利用自己的计谋成功骗过斯巴达,让雅典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修建起城墙,并且还修完了比雷埃夫斯港的城墙,这些都是在为雅典的霸权奠基。但就是地米斯托克利这样一位关键人物,因为被控背叛雅典而遭到流放,并且在流放后被指控勾结波斯人而被追捕,地米斯托克利后来辗转多地,最后死在了波斯(1.135,1.138)。

由此可知,无论是对雅典帝国建立厥功至伟的地米斯托克利,还是对于扩张帝国发挥重要作用的阿尔喀比亚德,尽管他们个人能力卓著,但是一旦被城邦判定有颠覆民主政体的危险,则会被城邦毫不犹豫地放逐或审判。政体的自由可被视为雅典恪守的底线,当这底线遇到外敌时,也可以转变为捍卫城邦公共利益和自由的战斗力,这在民众应对阿吉斯大兵压境以及城内极端寡头派卖邦求荣时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所以,雅典自由传统在城邦遇到关键性调整的时候,能够将大部分民众团结在一起,勇于捍卫政体安全,将雅典政制的韧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四、雅典民众的品性

文章第二节和第三节分别考察了雅典在瘟疫、处理叛离以及西西里远征失败后的总体表现,论证了修昔底德笔下的雅典政体有着极强的适应性。雅典政体的适应性尤其体现在涉及帝国统治的战略决策和调整,以及在极端困难情况下对城邦公共利益的捍卫等方面,而这种能力一方面来自民主政体的决策能力,另一方面则来自驱逐庇西特拉图僭主家族之后所形成的自由传统。但除了政体的贡献之外,雅典民众的品性也在城邦危机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例如,在西西里战败后,雅典城遭到伯罗奔尼撒军队围困,修昔底德认为,雅典民众的品性是雅典成功脱离危机的重要原因。在雅典城内政体变更之时,四百人政体尚在掌权,伯罗奔尼撒人促使优卑亚叛离了雅典,而远在萨摩斯岛的雅典海军也与四百人政权割席,雅典城处于最危急的时刻。但是,伯罗奔尼撒人并未大胆进攻雅典未设防的比雷埃夫斯港,雅典城内立马废黜了四百人,转而建立五千人政体。除了上文讨论的城邦自由传统外,修昔底德对事件进展的评论重点还放在了民众品性上面,他说伯罗奔尼撒人是雅典最理想的对手,因为双方的品性(ton tropon)正好相反:一个迟钝、一个敏捷;一个胆小怯懦,一个敢作敢为(8.96)。对雅典这个海上帝国来说,伯罗奔尼撒人最不容易占据上风。

修昔底德在全书末尾的这个评论呼应了战争开始之前科林斯人对雅典人的评价,在大战开始前,科林斯人为了劝说伯罗奔尼撒人与雅典开战,曾在发言中对比雅典和斯巴达人的品性,科林斯人说:“雅典人倾向革新,敏于谋划,并把心中的想法付诸实施。而你们(斯巴达人)善于保守既有的东西,墨守成规……,他们冒险做超出自己能力与判断的事业……,他们的品性一言以蔽之就是,他们生来就是永不止息,且不让别人得安宁。”(1.70)

科林斯人的描述不仅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八卷中得到了修昔底德的肯定,而且如果考察雅典在战争过程中的表现,就会发现雅典人的确充满着冒险精神。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葬礼演说中,对雅典人的这种品性也有过经典的描述:“雅典人以大无畏的精神闯入每一片海域、每一块陆地,所到之处一同留下胜利或失败的永久纪念。”(2.41.4)从修昔底德记述不同时段的这几处文本可以确知,雅典人的确拥有颇为独特的冒险和开拓精神,但是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雅典人的这种品性是如何形成的呢?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葬礼演说的开头,曾经将其后面的演说内容界定为:“我想阐明使我们达到目前状况所依赖的原则(epitedeusis),以及是怎样的城邦体制(politeia)和民众品性(tropoi)使我们获得这一伟业。”(2.36.4)

那么,依照这句话,在伯里克利看来,雅典民众的品性是否完全是雅典的民主政体塑造的呢?对熟悉公元前4 世纪政治思想讨论的读者来说,伯里克利这段话将政体与民众品性放在一起并不意外,但伯里克利与之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关于这一主题的讨论逻辑并不相同。以柏拉图为例,在《理想国》第八卷和第九卷讨论政体衰变时,苏格拉底将政体与该政体下的生活方式严格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且提出是政体决定了民众的生活方式,如寡头制是有钱人统治,其政体的标准也塑造了寡头制下的民众过的是一种爱钱财的生活。但是,在伯里克利这里,雅典民众的品性是否仅由民主制塑造的呢?答案恐怕要复杂得多。

毫无疑问,雅典民众的许多品性都与民主制度及民主的历史相关,如伯里克利在葬礼演说中所提到的,雅典公民不仅关心自己的事务,而且还操心城邦事务;雅典公民可以自由地参与并处理城邦公共事务;雅典人在行动之前能够仔细思考、充分辩论;雅典人将为了城邦英勇赴敌放在第一位,把捐躯的危险当成是最大的光荣;等等。在伯里克利的民主颂词中,正是因为每一个雅典人都很优秀、不假外求,胜任各种行动并取得荣耀,雅典帝国才得以拥有强大的国力。但正如康纳所说的那样:“民主制是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但也仅仅是一部分。”[9]171如果仔细定位伯里克利关于雅典人“大无畏精神”的表述,会发现这段评述出现在伯里克利民主颂词之后,确切的语境是伯里克利对海洋帝国的称颂。所以,雅典民众这方面的品性无法简单归于民主制的影响,更有可能是自希波战争以来海上帝国的实践塑造而成。为了证明这一推论,我们首先要区分民主与海上帝国传统的不同影响,之后再从修昔底德对雅典历史演进的论述来正面论述。

区分民主与海上帝国传统对民众品性不同影响的最佳例证就是雅典对西西里远征的决策,这也是修昔底德对雅典最不满意的一个决策。在修昔底德看来,雅典只要遵循伯里克利的劝告,在战争期间不再扩充帝国,坚持与斯巴达进行持久战,便可凭借自身的国力积累获得最终胜利。但是,雅典民众最终还是在阿尔喀比亚德的鼓动下,错误地决定要发起西西里远征。这一决策也经常被视为雅典的蛊惑家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煽动的错误战争策略,甚至被视为雅典民主制的结构性缺陷。但仔细考察远征前公民大会的情形,会发现西西里远征的责任方并不仅仅是阿尔喀比亚德或者民主制度,真正的责任人是雅典民众。在讨论是否要出征西西里的公民大会上,先是尼基阿斯发表了演说反对出征,但是在阿尔喀比亚德出场发言鼓动远征之前,修昔底德非常明确地说:“公民大会上绝大部分发言的雅典人都赞成出征。”(6.15.1)而对阿尔喀比亚德的影响,在他发言之前,修昔底德特意做了一段介绍,强调雅典民众对他个人是充满怀疑的,认为他渴望做僭主,因此视他为敌。所以,在修昔底德笔下,西西里远征远非个别煽动家就能够成功蛊惑民众的,在根本上是不安分的、喜欢冒险和扩充帝国的雅典民众的决策。

如果民主制并不是雅典民众冒险精神的来源,甚至民主的讨论也不能节制这种冒险精神,那么雅典民众这种品性的来源是什么呢?实际上,雅典人的这种品性很可能就是海洋帝国塑造而成。如果检视修昔底德记载的早期雅典史,就会发现这一线索。

修昔底德在撰写希腊早期历史时提到,在最早的时候,雅典所在的阿提卡地区土地贫瘠,反而导致该地区比较和平,不会因抢夺多余财富而出现内乱,这样其他富裕地区的人们因为内乱便跑到雅典来避难。在这一时段,雅典并非富庶和冒险的城邦,并且雅典民众是从希腊各地逃亡汇聚而成。之后雅典再次出现时,修昔底德说雅典人是希腊人中“第一个放下武器过起悠闲自在的生活的人,甚至于奢侈娇气”(1.6.3)。到这时,雅典人并未有任何后来科林斯人所言的那些品性,甚至在最早的这个时期,雅典人爱好奢靡,与科林斯人说的“雅典人几乎不享受手中的果实”刚好相反。在修昔底德的叙事里,雅典真正的变化是从地米斯托克利兴建海军开始的(1.14.3),而真正城邦力量的崛起也始于海军:“因为她们,特别是土地偏狭的城邦,驾船驶向那些岛屿并征服之。在曾经发生的冲突中,陆上的战争从未导致力量的壮大。所有的陆上战争不过是边境的冲突罢了。”(1.15)随后的希波战争以及雅典海军的发展,既是雅典崛起的关键,也是雅典民众性情变化的开端。在希波战争中,雅典人对自己的评价是放弃城邦,登上战船,舍命一搏,并从那之后,逐步扩张帝国(1.74-1.75)。之后,关于雅典人品性的描述开始逐渐出现冒险革新等的形容,如在公元前458 年前后,斯巴达曾邀请雅典军队帮助镇压反叛力量,当客蒙率雅典军队到达后,斯巴达便对雅典人进取而革新的品性(to tolmeron kai ten veoteropoiian)(1.102.3)感到担忧,并让雅典军队打道回府。修昔底德这里对雅典人品性使用的恰恰也是科林斯人形容雅典人品性时使用的语词。简言之,从修昔底德关于雅典早期史以及雅典崛起过程的叙事可以看出,雅典民众的性情经历了重大的变化,而就革新冒险这些方面的品性来说,海上帝国的建立和扩展是重要的作用因素。

综上所述,在修昔底德笔下,雅典城邦是三个要素综合塑造而成的:雅典的民主制度下民众的政治判断力、自驱逐庇西特拉图僭主家族以来形成的城邦自由传统、从希波战争开始逐步构建雅典海洋帝国的实践。这三个传统或要素在公元前5 世纪共同塑造了雅典的政体特征和民众品性。根据民主帝国的历史与逻辑,修昔底德在对战争之初的记述中就明确告诉读者,雅典已经丧失了帝国统治的合法性,但正如伯里克利警告雅典人的那样,雅典民主制度已经离不开帝国的供养,雅典在后面的战争进程中为了维系帝国也进行了一系列调整。海洋帝国所塑造的民众品性也使得城邦做出远征西西里这样的冒险决策,而在远征失败后,民主政体强大的自由传统以及民众对公共利益关切又使得雅典在内忧外困的环境中表现出顽强的韧性。所以,修昔底德对于雅典政体的态度既非简单的批判或颂扬,也非主张某种特定的最佳政体,而是将雅典作为一个由复杂的综合传统塑造而成的政制,展示雅典在战争这一残酷考验中的优势和缺陷。在修昔底德最后的停笔之处,我们可以看到他仍对雅典抱有积极的企盼。

注释:

①修昔底德在2.53 处的表达本身就有歧义,即语义的模糊性既可能说违法乱纪的行为是从瘟疫时开始,但也有可能说瘟疫直接导致了违法乱纪行为。参见:参考文献[5],第326页。

②对于伯里克利作为第一公民与雅典民主的关系有诸多争论,但需要指出的是,民众虽有其特质,甚至经常有反复无常的表现,但在关于城邦公共事务中,并非纯粹被政治家摆弄,而是有着自己的判断。参见:晏绍祥的《古代希腊民主政治》,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423—425页。Perry 也将伯里克利的统治视为雅典民主的优势,并将之命名为精英型民主。参见:PERRY T,Pericles as a“Man of Athens”:Democratic Theory and Advantage in Thucydides,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2018, 39(2),P235—268。

③雅典民众在得知西西里远征失败后的反应也是反复无常的:“消息传到了雅典,人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相信这支队伍已经全军覆没,尽管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士兵报告了确凿的消息,他们还是不相信。等到确信无疑了,他们就对参与鼓动这次远征的演说者们大为光火,好像他们自己没有投票赞成一样,还把怒气发向传播预言者、占卜者和所有那些当时通过传达神示让他们对征服西西里抱有希望的人。”(8.1.1)此话题相关讨论,参见:RAAFLAUB K,Thucydides on Democracy and Oligarchy,载 于TSAKMAKIS A,RENGAKOS A,Brill’s Companion to Thucydides, Brill, 2012,P201。

④参照雅典人在战争爆发前斯巴达的发言,会发现克里昂的理由与之前雅典将帝国秩序维系在强力和恐惧之上的逻辑是一脉相承的。参见:《伯罗奔尼撒战争史》,1.75-1.76。

⑤柯干(Cogan)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三卷是整部书关键性转折的一卷,修昔底德通过第三卷完成了战争的意识形态化的转向。参见:COGAN M,Mytilene,Plataea,and Corcyra Ideology and Policy in Thucydides,Book Three,Phoenix,1981,35(1),P9。

⑥在米提列涅事件之后,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三卷和第四卷记述的科西拉内乱、波奥提亚以及色萨利地区城邦内部的民主派都在与雅典的关系中成为重要的政治主体。

⑦例如,Raaflaub 分别以“集体性情”“民众”“领袖”为框架来分析修昔底德的民主叙述。参见:RAAFLAUB K,Thucydides on Democracy and Oligarchy, 载于TSAKMAKIS A, RENGAKOS A,Brill’s Companion to Thucydides, Brill, 2012, P195—209。此 外,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ucydides在编排政治理论章节时就分别从领导和民众两个角度来聚焦民主议题。参见:NICHOLS M P,Leaders and Leadership in Thucydides’Histories,载于FORSDYKE S, FOSTER E, BALOT R,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ucydid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459—473;ZUMBRUNNEN J,Thucydides and Crowds,载于FORSDYKE S, FOSTER E, BALOT R,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ucydid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475—489。

⑧芬利就将蛊惑家视为民主的结构性因素,并且从民主的角度对古代民主有积极的评价。参见:芬利的《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郭小凌和郭子林译,商务印书馆,2016 年,第5—71页。

⑨关于阿基达姆斯战争阶段雅典民主制的优异表现,奥伯(Ober)有更为系统的分析,虽其关注点与文本略有差异,但奥伯有一个关键分析是颇富洞见性的,即雅典政体的优越性并不只是依赖领袖,而是整个城邦共享的知识基础。参见:参考文献[6],第85页。

⑩参见:亚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XL;柏拉图的《美涅克塞努斯》,243e-244b。晏绍祥认为,经过和解之后,雅典提升了法律权威,并整顿思想,成功重树了对民主政治的信仰,进而确保了民主政治的稳定,参见:晏绍祥的《雅典民主政治的危机与民主信仰的重塑》,载于《史学集刊》,2012 年第1 期,第3—7页。

猜你喜欢

修昔底政体品性
“使重臣治其事”——元至清初云南边政体制嬗变与边疆治理研究
修昔底德啊,你真该遭雷劈!
关于监狱学的学术品性
中美贸易战火在即,光伏能否摆脱“修昔底德陷阱”?
一个新的政体模式:半总统制政府
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破解修昔底德陷阱
重塑狼王品性(二)
科学的政体和启蒙的进阶
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中国与世界面临的大考
论高校教师的专业伦理品性及其涵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