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想象的分野:对桑戈尔、尼雷尔和恩克鲁玛的反思*
2023-03-02吉米阿德西纳闫书帝
吉米•阿德西纳/文 闫书帝/译
[译 者 按] 文章旨在通过致思利奥波德•塞达尔•桑戈尔、朱利叶斯•尼雷尔和克瓦米•恩克鲁玛的后殖民主义想象,巩固和强化当代为构建和推行泛非主义议程所作的努力。为了驳斥当下存在的试图抹杀和淡化这一历史时期多样性的思潮,文章探讨了三位领导人在社会主义、泛非联合、独立国家地位、经济发展、认识论及民主等问题上的分野和相似之处。通过对比,文章提炼了一些针对当下问题的广泛的经验教训,包括培育国内资源(人力、物力和财力)而非依赖外部势力的重要性;对构建起一个能够协调各国经济、社会和政治规划的宏观愿景的需要;以及在关于非洲大陆的政策思考中维护思想主权,挣脱当前新自由主义模式主导下的基于市场原则的通用处方的束缚的重要性。
一、引 言
对于大多数非洲国家面临的困境,普遍存在一种对后殖民时代形势的悲观情绪,这一反应的范围涵盖了从返祖现象(atavism)到自我否定,从街头到学术界。这种对后殖民时代状况的看法,产生于对拉丁美洲的殖民性/去殖民性(coloniality/decoloniality)话语的借用。我们被告知,去殖民化是一种幻觉,殖民主义仍然生机盎然、不曾改变,它表现为多种形式的“殖民性”——从存在的殖民性(coloniality of being)到权力的殖民性。据此,去殖民化是不可能的,后殖民主义构思是一种幻想。
然而,去殖民性并不是去殖民化。虽然声称与阿尼巴尔•基哈诺(Anibal Quijano)有着密切的关联,但实际上,殖民性话语已经偏离了基哈诺原初的工作。北美的“殖民性/去殖民性”概念实则更多的是欧洲“批判理论”的一个变种。虽然广受赞誉的殖民性话语的“发声中心”(locus of enunciation)①Walter Mignolo, Introduction: Coloniality of Power and De-colonial Thinking, Cultural Studies, vol. 21, no. 2-3, 2007,pp. 155-167.在拉丁美洲,但我们实则是在北美的语境下、在由北美学术界的拉美裔学者制造的焦虑和含混模糊的状态中定位它的发声中心的。支撑起殖民性话语的是以马丁•海德格尔的本体论为基础的“存在的殖民性”,②Nelson Maldonado Torres, On the Coloniality of Be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a Concept, Cultural Studies, vol. 21, no. 2, 2007, pp. 240-270.它夸大了殖民主义的心理—文化效应,且未能说明能够反抗殖民主义的内源性存在模式及社会规范。就其本身而言,“存在的殖民性”的总体化概念无法对反抗殖民主义作出说明,更不用说在奴隶制的背景下了。值得注意的是,“去殖民化的”知识分子能够逃避殖民性的总体化影响,挑战殖民性并构建“去殖民化的认识论”(decolonial epistemology)。③Ramón Grosfoguel, The Epistemic Decolonial Turn: Beyond Political-economy Paradigms, Cultural Studies, vol. 21,no. 2-3, 2007, pp. 211-223.然而,这种逃避在某种程度上对于日常化的社会模式和去殖民化的政治方案来说是不可能的。“存在的殖民性”以牺牲启发式的可行性为代价夸大了它的真实情况。
去殖民化从根本上说是一项主权计划。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所指的“主权计划”是我们——知识分子、民间社会工作者、普通公民、尽心尽力的公职人员和政治家等——为之奋斗的计划。通常我们无法达成我们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有时我们在某些方面做得过了,在另一些方面又有所不足。但正是本着对看似不可能达成之事的乐观态度,意识到这个世界正在等待着那些有决心和能力去塑造它的人们,我们才就我们的明天应该具有的属性设定了目标——个人的、集体的、共同体的和国家的。“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话语(尤其是大写P 的政治话语)从一开始就便剥夺了权力。它损害了(前)殖民地人民在正式的殖民统治结束之后寻求他们自己的主权道路(无论好坏)的施为能力(agency)。
对殖民性的探讨完全无视了反殖民/反帝国主义活动家和知识分子们关于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性质的著述,它没有表明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是相同的。事实上,能动性问题(不忽视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巨大挑战)才是克瓦米•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 的“你们首先要谋求政治王国(political kingdom)”④Kwame Nkrumah, Ghana: The Autobiography of Kwame Nkrumah, Edinburgh: T. Nelson, 1957.这一命令的核心。他在这里特别声明的是“王国”的其他维度——经济、社会、知识——的先决条件,而非目的本身。正如坦迪卡•姆坎达维雷(Thandika Mkandawire)指出的:
二战后的国际体制以布雷顿森林协议为基础,民族国家可以相对自主地推行广泛的政策。各国在追求本国就业和经济增长的同时实现了国际贸易增长。①Thandika Mkandawire, The Need to Rethink Development Economics, UNRISD Meeting on “The Need to Rethink Development Economics”, 7–8 September 2001, Cape Town, South Africa, Geneva: UNRISD, 2001, p. 5.
殖民性话语消除了后殖民主体的人类能动性(human agency)的可利用空间,尽管这种空间受到限制。在依附论学派的启发下,殖民性话语与依附主义论者一样,对“殖民化主体”为国家重建绘制出的不同于正式殖民统治时期的替代道路的可行性,或者说实现“发展”的可行性深感悲观。然而,即使是那些看似被困在“殖民权力矩阵”(colonial matrix of power)中的国家,正式独立同样受到了那些为实现国家主权计划而进行的努力的鼓舞,并反过来为其创造了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智识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变成了智识和意志上的双重悲观主义。
除了能动性问题,认识反殖民运动领导者和活动家们多样的后殖民想象同样重要。这意味着反对将非洲的政治想象扁平化为对殖民性的顽固的从属关系。在这一语境下,对非洲最杰出的三位知识—政治领袖的思想进行反思是有益的。在此过程中,我将重点放在利奥波德•塞达尔•桑戈尔(Léopold Sédar Senghor)、朱利叶斯•尼雷尔(Julius Nyerere)和克瓦米•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的思想和治国方略上,他们在宽泛的非洲左翼中有着不同的定位,并都自我指认为是“社会主义者”。反思将分为7 个部分:关于后殖民国家与社会的设想、泛非想象、应对发展挑战的不同模式、后殖民时代“国族构建”计划、后殖民想象的认识论基础、对性别和民主的理解,及其对当代泛非计划的经验教训。
二、后殖民想象的分野
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框架来探索与桑戈尔、尼雷尔和恩克鲁玛相关的后殖民想象。他们的后殖民国家构想可以从概念架构、国家宪法以及与外部环境间的关系等方面来理解。与此相关的是他们泛非构想上的分野。鉴于对殖民主义有害的社会经济遗产进行否定处于他们思想的中心地位,探讨他们的发展构想同样重要。最后,我们将探讨他们的国族构建计划。
(一)非洲社会主义构想
无论表达方式如何不同,桑戈尔、尼雷尔和恩克鲁玛都有一个共同的主张,即“社会主义”,这是他们所设想的后殖民社会及国家的构成前提。桑戈尔的非洲社会主义思想根植于“黑人性”(Négritude)和圣西蒙精神下的法国社会主义传统。有别于欧洲人的黑人特殊性,以及物质条件上的差异,使得一种符合非洲条件的社会主义成为必要,它更多地着眼于非洲人所特有的沸腾的感性和活力,而并非对某种非洲社会模式的具体说明。“理性之于希腊人正如激情之于非洲人”这一古老断言,被另一种迥异的论断所取代——非洲人属于“纯粹的感觉领域”,他们的“感触的推理”(reasoning of the touch)与欧洲人的“推理之眼”(reasoning eye)形成了鲜明的对比。①Léopold Sédar Senghor, On African Socialism, New York: Frederick A. Praeger, 1964, p. 73.在存在论术语和表达方式上,桑戈尔的“黑人性”概念在法国殖民主义及共和主义价值观的语境中都极为清晰。桑戈尔对“黑人性”的起源性存在论要素作了如下解释:
上中学时,我们被我们的法国教师们教导说,我们没有文明,我们已经被排除在“环球宴会”(the Banquet of the Universal)的宾客名单之外了。我们是一张白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团由白人造物主的手指塑造成形的软块。你们唯一能够给予我们的救赎希望,就是让我们自身被同化。②Léopold Sédar Senghor, Negritude and African Socialism, in P. H. Coetzee and A. P. J. Roux (eds.), The African Philosophy Reader, London: Routledge, 1998, pp. 438-440.
为了理解这种状况的严重后果,桑戈尔邀请他的听众们想象自己穿上黑色皮肤5 分钟,“我知道你们会觉得这很难,但没有其他方法能让你们对我们的处境感同身受。”对桑戈尔来说,宴会的“法国主人”邀请“黑人”坐在餐桌旁,这缓和了文明被抹除的危机,即使黑人只是被邀请“坐在餐桌的最后……重要的是,我们受到邀请,我们确实来赴宴了。”桑戈尔或许认为,是法国人促使他和其他人“探索‘黑人性’的本质,并向我们展示了它的所在。”这一切受到强制性同化政策以及这一政策在它试图同化的对象心中所造成的绝望的刺激。虽然可以在语言和数学上进行同化,但法国人无法“脱去黑人的黑色皮肤,也无法根除他们的黑人灵魂。”桑戈尔认为,官方的立场是否认“黑人”文明的贡献,然而正是一些反对这一官方立场的法国“自由思想家们——作家、艺术家、民族学家和史前史学家”的作品把他和其他人引向被几个世纪的奴隶制和殖民主义蹂躏的“黑人文明”。“黑人文明曾在旧石器时代晚期蓬勃发展,如果没有他们,新石器革命就无法得到解释。”嵌入在这一新兴话语中的是桑戈尔“黑人性”的核心——希腊式的“只通过看获得的理性”与“黑人式的”“凭直觉获得的理性、通过紧握获得的理性”之间的差别。这一核心在桑戈尔的手中开花结果,形成了对欧洲和非洲之间截然不同的推理和行动模式的区分。他承接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在《黑人奥菲斯》(Orphée Noir)中所说的,指出这是“一种反种族的种族主义”。
桑戈尔暗示,这一“黑人性”变体是由青年人的激情所驱动的;它毫不妥协地拒绝欧洲式本体论和认识论推理。桑戈尔称,对这一最初的“黑人性”变体的转变得益于他们从人类学家那里学到的一课:没有纯粹的种族。从此,“黑人性”开始表现“黑人”文明对普世价值的贡献——作为一种“普世文明”(Civilisation of the Universal)。桑戈尔认为,“培育自己特有的本土价值观的同时对其他民族的价值观保持开放态度”,在这一点上“黑—非洲人”(Negro-African)和欧洲人有着共同的利益。“杂交性”(Hybridity)是第二波桑戈尔“黑人性”运动的定义性要素。他在1961 年牛津大学的演讲中指出,“人类的本质特征在于融合所有民族、国家和种族的倾向。”①Léopold Sédar Senghor, Negritude and African Socialism, in P. H. Coetzee and A. P. J. Roux (eds.), The African Philosophy Reader, London: Routledge, 1998, pp. 446-447.桑戈尔所说的“普世文明”的实质是,它不是由殖民强权所强加的欧洲式文明,而是“不同文明的共生”。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桑戈尔将“黑人性”定义为:
表现黑人特征,或者更准确地说,表现黑-非洲人世界特征的一整套文明化的价值观——文化的、经济的、社会的及政治的。所有这些价值观念本质上都由直觉理性所决定。因为这种感觉性的理性,这种通过紧握获得的理性,通过那种放任(self-surrender),那种主体与客体的结合,在情感上表达自己;通过神话,我指的是集体灵魂(Collective Soul)的原型形象;最重要的是,通过原始宗教仪式、神话创作天赋、节奏天赋,这些都是“黑人性”的根本要素,你会发现这些要素不可磨灭地印在黑人的所有作品和活动中。
理解桑戈尔的关键在于把他作为一个诗人来解读。他的诗人身份解释了他对灵魂交流中的热情洋溢的语言、心灵律动、情感的至高无上以及在与自然的交流中感受与存在的那种推理的偏爱。定义了桑戈尔非洲社会主义思想的所谓对“科学社会主义”的“纠正”,铭刻在与心灵相依存的规范中。这就是桑戈尔如何将“必要的现代性,即西方所谓的社会经济发展与非洲精神”②Abiola Irele, Francophone African philosophy, in P. H. Coetzee and A. P. J. Roux (eds.), The African Philosophy Reader: A Text with Readings,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 157.相调和的。他所呼吁的非洲文化规范在很大程度上是抽象的,在“黑人性”运动的最初阶段,它与笛卡尔的“我思”相对立。正如阿比奥拉•艾瑞尔(Abiola Irele)所说,桑戈尔建立了“非洲世界观和联结精神的认识论基础”。③Abiola Irele, Francophone African philosophy, in P. H. Coetzee and A. P. J. Roux (eds.), The African Philosophy Reader: A Text with Readings,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p. 136-137.但是,被桑戈尔编织在一起的各种思绪往往来自于他对各种西方知识分子的解读。正如艾瑞尔指出的,桑戈尔的“黑人性”是“一种柏格森主义的非洲变体:以一种非洲的文化表达形式验证了直觉标志着位于意识最深处的经验这一观念”。在后文讨论桑戈尔等人在认识论问题上的贡献时,我们将再次回到这个话题。
如果说桑戈尔的非洲社会主义思想源于他对“黑人性”的理解以及他与法国知识传统的角斗,那么尼雷尔的非洲社会主义思想则更具体地源于团结、慷慨与关怀的社会规范,在他生长的社会环境中,这些规范标记了日常的社会模式。在坦噶尼喀非洲民族联盟(TANU)1962 年4 月出版的小册子中,尼雷尔阐述了非洲社会主义的历史和规范性基础。④Julius Nyerere, “Ujamaa”: the Basis of African Socialism, Tanganyika Standard, Dar es Salaam, 1962.他的社会主义论述中的一个前提假设是,社会主义是一种“心境”,它涉及一个人如何与其他人以及整个共同体建立关系。一个百万富翁可以是社会主义者,而一个农民则可能不是——尽管他随即就指出“作为社会主义者的百万富翁十分罕见”①Julius Nyerere, Ujamaa: Essays on Socialism, Dar es Sala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1-7.。他在定义“传统非洲社会”时参考了定义他成长过程的那些“非洲部落社会”规范,尼雷尔正是在这个传统社会的基础上构建起他的非洲社会主义思想。这是一个由4 个环环相扣的规范塑造的社会:互助、慷慨、劳作,以及对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的集体所有权。这个社会的前提在于,所有能工作的人都必须工作,为共同富裕(common wealth)作出贡献。与此相关的观念是,土地作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在用益物权(usufruct)的基础上,可以(且应该)随时不受限制地供所有人耕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剥削——尼雷尔将此与资本主义相联系——是这种社会规范框架憎恶的。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互助与慷慨的规范成为社会关系的基础。正如尼雷尔强调的:
当一个社会得到了很好的组织,并关心在它其中的个体,假定人们乐意工作,那么这个社会中的任何个体都不会(也不该)因为今天没有囤积财富而为明天担忧。社会应该照顾到每个人,照顾寡妇和孤儿。这正是传统非洲社会成功做到的。不论是富裕还是贫穷的个体,他们在非洲社会中都得到了完全的保护。
尼雷尔所谓社会主义“本质上是分配的”,指的是社会产出的再分配。“伟大的社会主义成就——在其中每个人都充满安全感,他们可以依赖普遍的好客(universal hospitality),其基础在于……每个社会成员……都为财富的生产贡献了他(她)应尽的份额。”这是一种关于慷慨和互相支持的社会规范基础,它憎恶“游手好闲者”。尼雷尔引用了一句斯瓦希里谚语来进行说明:Mgeni siku mbili;Siku ya tutu mpe jembe!意为:“把你的客人当作客人来招待两天;在第三天给他一把锄头!”尼雷尔认为,考虑到共同的社会规范,这位客人将会主动要求拿到一把锄头,而不是等到被给一把。
独立的新坦噶尼喀/坦桑尼亚必须充分认识到维持这些社会性“宪法”和规范的必要性。尼雷尔指出,这意味着恢复土地的集体所有制,而非私有制;与“囤积财富”作斗争,因为它将导致剥削;确保每个有劳动能力的人都能得到雇佣和报酬;以及经济增长收益的公平分配。他指出,“在我们的传统非洲社会中,我们是社区(community)中的个体……我们关爱社区,社区也关爱我们。”尼雷尔所说的新社会的价值观由三个原则定义:“平等并尊重人的尊严;共享通过我们的共同努力所生产的资源;每个人都工作且没有人剥削。”②Julius Nyerere, Ujamaa: Essays on Socialism, Dar es Sala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50.
如果说桑戈尔拒绝“科学社会主义”是因为它忽视了文化和精神,那么尼雷尔最“不能容忍”的则是“教条主义的欧洲社会主义者”对阶级冲突的神化。③Julius Nyerere, Ujamaa: Essays on Socialism, Dar es Sala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 11-12.虽然可以理解欧洲的社会主义是土地和工业革命的产物,但它不把“内战”看作是不幸,“而是某种有益和必要的事”。尼雷尔认为非洲社会主义则没有这种不幸的负担。“真正的非洲社会主义者不会把某个阶级的男人(和女人)看作他的(或她的)兄弟(或姐妹),而把另一个阶级看作他的(或她的)天然的敌人。”虽然以大家庭为基础,但友乐(conviviality)的准则能够向外发散至整个民族、非洲大陆和全人类。非洲社会主义成为泛非主义的根基:
没有哪个真正的非洲社会主义者会看着地图上的一条线说:“生活在这条线这一边的人是我的兄弟,但那些碰巧生活在这条线另一边的人们则不能对我有任何诉求”;这片大陆上的每个人都是他的兄弟(或姐妹)。
虽然恩克鲁玛声称非洲语境下的社会主义应该扎根于“恢复非洲的人文主义和平等主义社会原则”,①Kwame Nkrumah, Revolutionary Path, London: Panaf, 1973, pp. 439-440.但早在1964 年发表的《良知主义》(Consciencism)一书中,他就表达了对“非洲社会主义”一词的不满。他区分了非洲社会主义倡导者的两大类型:想要将平等主义与团结的人类价值与现代技术相调和的人,和认为非洲社会主义“与人类学而非政治经济学有着更紧密联系”的人。恩克鲁玛认为,风格化了的前殖民非洲形象是一个无阶级的(没有富人和穷人)、“没有历史甚至人类学证据”支持的“轻率的简化”。虽然如此,恩克鲁玛和尼雷尔在他们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原动力构想上仍有着很多相同之处。二人都将互助准则作为基础,他们认为这是前殖民时期大多数非洲社会的决定性规范。目标在于以其当代形式,在“构成传统非洲社会基础的一系列人文主义原则”②Kwame Nkrumah, Consciencism: Philosophy and Ideology for Decolonization and Development 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the African Revolution, London: Heinemann, 1964, p. 79.中建立起新社会。
恩克鲁玛,或者更具体地说,加纳人民大会党(CPP),是在使“科学社会主义”适应“加纳条件”的语境下谈论非洲社会主义的,类似于乔治•帕德莫尔(George Padmore)对“泛非社会主义”③Leslie James, George Padmore and Decolonization from Below: Pan-Africanism, the Cold War, and the End of Empire,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 172.的使用。从1964 年起,特别是在他被推翻后直到去世这一时期的著作中,恩克鲁玛对社会主义和革命的看法更多地进入到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框架中。恩克鲁玛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的亲近可以追溯到他1935 年至1945 年在美国逗留期间,即使那时他并不承认共产主义。他与帕德莫尔和威•爱•伯•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之间的持久关系为他喜爱上以反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为基础的那种马克思主义思想模式提供了参照点。即便如此,在20 世纪60 年代中期之前,恩克鲁玛对非洲内部社会结构的定性更接近尼雷尔,而非正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念和阶级划分方法。
如果说恩克鲁玛在《良知主义》中和之后偏好“科学社会主义”,那么尼雷尔的思想则更符合试图调和人类公平与现代技术的那种类型的社会主义。桑戈尔的“非洲社会主义”则更类似于恩克鲁玛所说的那种人类学类型的社会主义。尼雷尔的治国思想和模式不断重申平等主义和团结的社会准则,其方式是后殖民时代的非洲难以匹敌的——事实上,即使是恩克鲁玛在他执政的年代也很难匹及。非洲的社会主义思想必须找回的不是“‘传统非洲社会’的结构,而是它的精神,因为社群主义精神体现在它的人文主义和它对个体进步与群体福祉的调和之中”。①Kwame Nkrumah, Revolutionary Path, London: Panaf, 1973, p. 441.它呼唤的是一种哲学的,而非人类学的进路。
(二)泛非构想上的分野
后殖民时代的国家选择表现为殖民分割状况的对立面:泛非主义构想涉及生活在非洲大陆和散居在海外的非洲人之间的团结。
可以说,桑戈尔的泛非构想更多地集中在文化和审美,而非政治方面。1959 年,桑戈尔与莫迪博•凯塔(Modibo Keïta)一起推动建立了马里联邦(它被视为西非前法国殖民地与其他蒙罗维亚集团国家之间建立更加广泛的政治经济联盟的前奏),但他对大陆政治联盟的眼前或中期构想犹豫不决。而恩克鲁玛则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非洲政治联盟最热心的倡导者,无论是实践上的还是形而上学上的大陆的统一。对于尼雷尔来说:
坚不可摧的非洲联合是一座石桥,它使我们能够安全地走过强权政治的漩涡,使我们能够更加轻松地承担起那些现在扬言要压垮我们的经济和社会负担。②Julius Nyerere, A United States of Africa, Journal of Modern African Studies, vol. 1, no. 1, 1963, p. 1.
尼雷尔对恩克鲁玛呼吁立即建立大陆联合政府的做法持怀疑态度。尼雷尔认为,建立非洲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Africa)应该是一项长期而非眼前的计划。恩克鲁玛成立联合政府的呼吁——一个直接政治化的泛非构想,遭遇了国内外的强烈反感和质疑,恩克鲁玛为此深感困扰。1966 年4 月,在达喀尔举办的第一届世界黑人艺术节上,作为主持者的桑戈尔表明了他更具文化性的泛非构想。
1963 年5 月,一项非洲国家之间的最低限度的联合计划将不同的国家聚集在一起,在亚的斯亚贝巴(Addis Ababa)成立了非洲统一组织(OAU)。“非统”总被诋毁为是一个失败的机构,然而在它为自己设定的有限目标这方面,它其实是非常成功的。随着解放委员会的成立,它致力于结束正式的殖民统治,并在1994 年成功终结了白人少数群体在南非的统治。即使是在解放南非被认为是行不通的时候,“非统”作为民族解放集体想象的表达,仍然坚持了下去。此外,1964 年的《开罗宣言》宣布了尊重独立时继承下来的边界和互不干涉内政的神圣不可侵犯性。桑戈尔的泛非主义构想囊括了散居海外的非洲族群,这一点在将海外族群正式指定为非洲联盟的第6 个次区域的做法上可见一斑。
(三)后殖民时代的民族国家建设
桑戈尔提醒我们,“民族独立和国家建设首先需要自决权和选择的自由。”③Léopold Sédar Senghor, On African Socialism, New York: Frederick A. Praeger, 1964, p. 83.正是对摆脱殖民控制的自决权的关注,支撑了许多“民族主义者”追求独立。但即使如此,也有不同程度的自治和宪制自由可供选择。在这个意义上,桑戈尔站在连续统的一侧,恩克鲁玛和尼雷尔则站在连续统另一侧的不同点位上。桑戈尔非常亲法,其程度在恩克鲁玛或尼雷尔对英国的态度上是难以想象的。桑戈尔对独立需求的解释,就像一个孩子在完全长大后,要建立一个独立于他/她的原生家庭的新家庭一样:“当儿子们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会放松原有的家庭关系,但并不会破坏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是法国的精神之子。”①Léopold Sédar Senghor, On African Socialism, New York: Frederick A. Praeger, 1964, p. 23.短命的马里联邦和塞内加尔的后殖民未来都深深扎根于法兰西共同体中,并受到法国一定程度上的货币控制,这在加纳或坦桑尼亚是无法想象的。桑戈尔选择继续依附于法国。另一方面,在恩克鲁玛和尼雷尔所设想的后殖民国家中,独立是一项主权计划,它要决定谁是朋友,决定国家地位和政策选择的源头。不过,尼雷尔要比恩克鲁玛更加强调殖民国家的重建。正如马哈茂德•马姆达尼(Mahmood Mamdani)指出的,尼雷尔的治国方略“不仅有效地使受间接统治的国家去殖民化,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相对于列宁主义‘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原理而言非暴力的替代性方案”。②Mahmood Mamdani, Define and Rule: Native as Political Ident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3.从废除殖民酋长制度到将斯瓦希里语设为官方语言,坦桑尼亚溶解殖民国家的努力可能走在了所有非洲国家的前面。我将在下文探讨这些对国家建设可能带来的影响。
如果说大陆联合及与西方帝国主义列强的关系代表了多样的后殖民国家构想的一个方面,那么同样紧迫的是国族建构的构想。殖民主义并非只是简单的外部统治,而且通过间接统治技术强行制造内部分裂。与尼日利亚等国相比,塞内加尔、加纳和坦桑尼亚的共同之处在于,国家形式的独立运动占据主导地位,而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是这些独立运动公认的国家领导人。此外,桑戈尔、尼雷尔和恩克鲁玛都设想了跨族裔的国家认同,这标志着与尼日利亚或肯尼亚等国不同的当代国家政治。因此他们三人都必须与已存的强大国内势力进行斗争。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探索了创造某种程度上一致的国族认同的通路。
在争夺国家领导地位的正统性上,恩克鲁玛领导的人民大会党(CPP)遭遇的状况要比桑戈尔领导的社会党、尼雷尔领导的坦噶尼喀非洲民族联盟(TANU)或坦桑尼亚革命党(CCM)激烈得多。与塞内加尔和坦桑尼亚相比,恩克鲁玛和人民大会党面对的是来自地方、种族和宗教方面的不共戴天的反对。加纳独立时,主要的反对派组织——民族解放运动(National Liberation Movement)以阿善提(Ashanti)地区为中心,并试图获得其他宗教和地方反对派们的支持,其中包括北部地区和多哥兰。恩克鲁玛的列宁主义国家和政党理念既激起了反对,同时也是对这些不排除使用暴力和暗杀方式的反对势力的回应。前两次暗杀分别发生在1955 年和1962 年,1964 年1 月发生了对恩克鲁玛的第5 次暗杀。然而,恩克鲁玛的设想和政策是泛民族的,涉及缩小区域间的社会和经济差距。有意识地构建泛民族政党,是恩克鲁玛与桑戈尔和尼雷尔的共同之处。某种程度上,这反映了他们的泛非主义承诺和国际主义取向。
正如上文所说,相比于桑戈尔和尼雷尔,恩克鲁玛构建泛加纳认同的道路可能遭遇了更多的来自种族和地域方面的反对。恩克鲁玛面临的反对势力主要由殖民时代的老牌非洲中产阶级、富裕的商人阶层特别是阿善提的传统领导阶层组成。即便如此,驱动着人民大会党和恩克鲁玛的泛非构想始终包含泛加纳的而非地方性的自我界定。
在独立过程中,对抗桑戈尔的是势力强大的宗教兄弟会和宗教领袖,而非少数族群。对于来自于少数族群如塞雷尔(Sere)或少数宗教派别如天主教的人来说,桑戈尔的治国方略就是与塞内加尔的穆斯林兄弟会建立起互利联盟。
尼雷尔的泛坦桑尼亚建国之路,是基于价值观的治理和精心设计的国族认同建构政策这二者相结合的产物。以价值为基础的政治和国族构建进路是尼雷尔计划的中心。其核心是对全人类的肯定和对国家与泛非洲之间分裂的恐惧,于是计划将一个多民族、多种族的国家拧成一个具有共同认同的国家。尼雷尔和坦桑尼亚革命党的努力包括创造性地将社会政策(教育政策的设计和实施)用于国族建构,废除殖民酋长(至少使他们与地方一级的政治权力行使脱钩),使用共同的内生官方语言(斯瓦希里语),泛国土规划,以及将政党作为一项国家制度。创造性地安排中等教育——将坦桑尼亚年轻人分配到其出生地区以外的学校并确保他们与当地社区的密切互动,有效避免了族群的集聚。正如马姆达尼所说,尼雷尔在坦桑尼亚进行了非洲最成功的国族建设。①Mahmood Mamdani, Define and Rule: Native as Political Ident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3.
这三位非洲知识分子—领袖的行为都受到反对种族政治这一观念的强烈驱动。他们着手进行的国族构建计划应该被放在他们不同的大陆和侨民的泛非议程的语境下看待。这三位所在的国家因其对国家认同(而非族群认同)的承诺而产生的活力是多么的引人注目。
(四)经济发展模式上的分野
对殖民造成的欠发达状况的否定是后殖民想象的第三根支柱。虽然桑戈尔政府坚持既有的殖民经济,但同样做了大量努力和投资。尽管如此,出口收入仍然主要来自于花生,同时那段时期的经济增长率基本上不温不火,平均每年2.71%。恩克鲁玛领导下的加纳代表了最雄心勃勃的工业化努力——从建设新港口(特马港)到修建旨在为家庭和工业消费者提供电力的阿科松博大坝,以及筹建新的制造业设施。加纳和坦桑尼亚都在教育和医疗服务领域进行了大量社会投资。恩克鲁玛在“首先谋求政治王国”的号令中充分意识到了政治独立必然产生的社会经济结果。正如恩克鲁玛自己所说:
“首先谋求政治王国”成为了人民大会党最重要的口号,因为没有政治独立,我们的任何社会经济发展计划都无法付诸实施。②Kwame Nkrumah, Africa Must Unite, London: Heinemann, 1963, p. 50.
恩克鲁玛的这一口号成为了被嘲讽的对象,这可以一直追溯到阿里•马兹鲁伊(Ali Mazrui)的严重误读。“去殖民化学者”将此作为恩克鲁玛过分强调政治而忽略认识问题的证据。马兹鲁伊本人则将这一口号解读为恩克鲁玛未能将政治视为必要非充分条件。这好像是在说恩克鲁玛认为“谋求政治王国”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目的本身。在《殖民地走向自由之路》(Towards Colonial Freedom)一书中,恩克鲁玛认为,“殖民地依附性的基础是经济的,但解决问题的基础却是政治。因此,政治独立是确保经济解放的不可或缺的一步。”①Kwame Nkrumah, Towards Colonial Freedom: Africa in the Struggle against World Imperialism, London: Heinemann,1962, p. xv.
对恩克鲁玛来说,“认知”问题,即坚持自己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与经济和政治问题一样重要。我将在后文回到“认识解放”问题的讨论。值得注意的是,《殖民地走向自由之路》一书的最初的草稿是在1947 年以小册子的形式出版的。其中的观点与恩克鲁玛在1942年提交的博士论文中提出的观点类似,但宾夕法尼亚大学拒绝通过该论文。后来,1947 年的这份手稿于1962 年以原稿的形式再次发表。从1947 年的小册子中可以看出,对恩克鲁玛来说,工业化是实现经济发展和保证经济自由的关键。人民大会党在1962 年的规划中提出,“我们的经济发展目标是使加纳摆脱外部经济控制,用经济独立支持政治独立。”②Tony Killick, Development Economics in Action: A Study of Economic Policies in Ghana, Abingdon: Routledge, 2010, p.44.沃尔特河项目是恩克鲁玛领导下的加纳最重要的经济和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该水力项目旨在为加纳的现代化和工业化项目提供所需的电力。然而,由于实现经济多样化的时间有限,出口收益仍然依赖于初级商品的出口。
如果说恩克鲁玛致力于让加纳快速实现工业化,以此作为经济独立和现代化发展的基础,那么尼雷尔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尼雷尔认为坦桑尼亚/坦噶尼喀以农村经济为主,因此他将农村发展作为发展坦桑尼亚的基础。他认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多数坦桑尼亚人会聚集在农村。尼雷尔指出,“因此,必须把农村建设成能让人们过上美好生活的地方;人们必须能够在农村获得物质和心理上的满足。”③Julius Nyerere, Ujamaa: Essays on Socialism, Dar es Sala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51.这并不是说尼雷尔忽视了非农村发展问题。实际上,1965 年至1974 年间,制造业以每年7.5%的速度增长,制造业在经济中的占比从1961年的4%增长至1975 年的11%,而农业在经济中的占比则从1965 年的42%下降至1975 年的36%。尼雷尔关于农村发展的思考源于他认为,发展不是物的发展,而是使人们能够过上“美好生活”、提升人们的物质幸福感;发展是让人们在他们生活的地方得到满足。尼雷尔的农村发展思想经历了两个不同的阶段:基于世界银行建议的“模范农民”阶段,以及1967 年《阿鲁沙宣言》(Arusha Declaration)后的村镇化阶段。而后一阶段又可以分为两个子阶段:小农户自愿迁入村镇阶段;强制迁移农村人口至村镇阶段。总体而言这些农村发展形式都未能取得成功,尼雷尔本人也承认了村镇化方案的失败。
无论在实际的设计和执行方面存在多少成功和失败,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都在不同程度上始终致力于实现国民经济的多样化,以摆脱殖民时代的政治经济。但以加纳为例,对恩克鲁玛时代经济政策的彻底翻转让人们很难确定其工业化运动的影响。在这一情况下,20 世纪60 年代下半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加纳的干预预示了,在新自由主义造成的失去的几十年里,等待着非洲大陆其他国家的将是什么。
(五)后殖民主义的认知维度
对去殖民化话语的叙述,对去殖民化和构建非洲主权计划之努力的随意漠视,与批评去殖民化知识分子在政治和社会层面缺乏理解该计划的能力(即缺乏去殖民化认识论)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如前所述,对恩克鲁玛“首先寻求政治王国”的讽刺,已经成为他过分强调政治自由忽略经济和认识自由这一说法的养料。在关于“去殖民性”的讨论中最常见的批评是:“民族主义”思维和实践的缺陷在于它忽略了殖民性的知识生产基础,在去殖民化项目中,政治维度不仅被看作独立于经济和认知维度,而且作为一个次要维度,它反而置换了解决殖民主义和殖民性造成的心理-知识上的负面影响的紧迫性。也就是说,对“政治王国”的追求会导致对认识论问题的忽视。首先,这些猛烈的抨击往往建立在对非洲领导人的扁平化处理上:“非洲领导人”通常以一种无差别的方式被呈现。
到目前为止我们重点关注了国家、社会和经济层面,但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同样敏锐地意识到了超越殖民主义认识论工程的必要性。贝希尔•迪亚涅(Bachir Diagne)通过消解笛卡尔式的主客体二元对立,将“黑人性”重新解读为一种认识论。①Bachir Diagne, Negritude, in E. N. Zalta (ed.),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Stanford: Metaphysics Research Lab, Stanford University, 2016.无论人们如何看待桑戈尔所主张的非洲认知模式的特殊性,正是在对主客体之间相互关联性的强调中,桑戈尔有意识地试图指出现代欧洲认识论的缺陷,在非洲知识体系中重新确定价值。这一认识论构想建立在一个独特的非洲本体论前提假设之上——这一前提被描述为非洲人的独特个性。
类似地,如前所述,恩克鲁玛和尼雷尔的非洲社会主义思想——无论有何局限性——其基本前提都建立在关于非洲的本体论定位和社会模式的具体构想之上,这些构想转而又渗透进了构成他们所设想的后殖民社会的基本伦理之中。在也许是他最具哲学性的作品中,恩克鲁玛强调,虽然西方及伊斯兰文明与非洲“传统”共同塑造了当代非洲,但前两种文明“必须只能作为非洲传统社会的某种经历加以容纳。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的社会将被严重的精神分裂所折磨。我们必须有目的性地看待西方和伊斯兰文明的经验。”②Kwame Nkrumah, Consciencism: Philosophy and Ideology for Decolonization and Development 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the African Revolution, London: Heinemann, 1964, p. 78.别忘了,恩克鲁玛《良知主义》一书的副标题可是“用于去殖民化的哲学和意识形态”。
恩克鲁玛和尼雷尔最为敏锐地意识到急需改变殖民化的认识论基础。以恩克鲁玛为例,尽快完成认识论层面的去殖民化,在1962 年启动的由杜波依斯主持的《非洲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Africana)项目以及成立加纳大学非洲研究所这两件事中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在研究所成立仪式的演讲中,恩克鲁玛铿锵有力地指出要消除殖民主义最为核心的认知维度,以及政治自由与认知自由的联系。“只有在完全自由且独立于外部统治及干预的环境下,才能真正满足人民的期待,非洲精神才能得到最好的表达。”①Kwame Nkrumah, The African Genius, Speech Delivered at the Opening of the Institute of African Studies, [microform],Accra: University of Ghana, 1963, p. 3-5.如果说殖民主义涉及从殖民主义者的视角研究非洲,那么这一新设立的研究所的责任就在于从非洲人的视角来研究非洲。恩克鲁玛认为,研究所的任务完全是认识论上的:发掘、验证、复原和增值非洲的知识体系。这项工程不是为了已成化石的过去,而是正在建设的全新后殖民社会的至关重要的一环。新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和学生应当“拥抱和壮大那些对维持一个进步和充满活力的非洲社会至关重要的志向和责任。”非洲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语言和艺术”研究,必须以“非洲为中心的新方式进行,它完全不受殖民时期的主张和预设的桎梏,也完全不会受到那些继续以欧洲的非洲研究为基础对新非洲进行评价的教授和讲师们的歪曲”。新研究所不只是一个国家机构,它的构成和影响是泛非洲的。
恩克鲁玛敏锐地意识到,正式殖民主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帝国主义控制的结束。恩克鲁玛认为,新殖民主义是多维度的:“新殖民主义者有着各种狡猾的方法。它们既在经济领域,也在政治、宗教、意识形态和文化领域当中运作。”②Kwame Nkrumah, Neo-colonialism: The Last Stage of Imperialism, London: Nelson, 1965, p. 239.换句话说,新殖民主义既涉及经济范畴,也涉及认知系统和推理形式。“对于那些实施它的人来说,新殖民主义意味着没有责任的权力,而对于那些承受它的人来说,新殖民主义则意味着毫无补偿的剥削。”③Kwame Nkrumah, Neo-colonialism: The Last Stage of Imperialism, London: Nelson, 1965, p. xi.
与桑戈尔和恩克鲁玛一样,尼雷尔的思想同样以非洲本体论条件、消除殖民从属地位的迫切性以及用以塑造新的后殖民社会的伦理为前提。尼雷尔与费边社会主义者间的密切关系学界多有论及,然而,影响尼雷尔思想与实践最深的并非欧洲的各种“社会主义”,而是他生长于其中的非洲村社的“社会主义”及其关于互助、友爱好客与分享劳动的社会规范。尼雷尔的意义建构模式(毕竟这就是“认识论”的本质)扎根于这一本体论和社会性规范。对尼雷尔来说,内在于这些社会性规范之中的伦理与殖民计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尼雷尔也许是在《自力更生的教育》(Education for Self-Reliance)一书中最为明确地提出了后殖民时代坦噶尼喀教育系统的任务,即不仅要培养技能,还要形成自己的教育学。这种教育学要求转变既有的殖民教育体系。新的教育目的在于培养批判性才能和在社会中自力更生的能力。在新社会里,教育体系的教育学将以尼雷尔所理解的社会主义社会的三大原则为基础:“品德及对人类尊严的尊重;共享由共同的努力所生产的资源;全民劳动,无人剥削。”④Julius Nyerere, Ujamaa: Essays on Socialism, Dar es Salaa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50.无论人们是否认为尼雷尔关于新社会的观点是社会主义的,但那些认为它们只涉及政治而缺乏对认识论和教育学问题的敏感性的观点一定是错误的。
无论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的思想与实践存在怎样的局限,当代非洲知识分子都应该是他们反殖民斗争遗产的继承者。后殖民时代的非洲尽管存在各种缺陷,却为新一代非洲人重新想象以非洲为中心的思考方式和社会模式提供了空间。伊巴丹历史学派、达尔学派、达喀尔学派以及他们不同的历史学观点的出现在殖民时期的非洲是无法想象的。围绕约鲁巴(Yorùbá)本体论叙事所取得的知识和实验方法上的进步使20 世纪70 年代的伊费大学(University of Ife)生气勃勃,这只有在尼日利亚进入后殖民时代才是可能的。人们用不同的方式对抗并试图取代欧洲中心主义的凝视和思想形式。从反对性学术研究到认识论的断裂性作品,每一代非洲知识分子都必须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有所建树,而不是试图去贬损那些使新一代非洲人能够去质疑和发展的社会历史背景的重要意义。
(六)民主赤字
这三位领导人所在的国家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民主赤字。到20 世纪60 年代末(或者恩克鲁玛被推翻的1966 年),这三个国家都变为一党制。然而三位领导人所在的政党,现在只有坦桑尼亚革命党仍然保持着优势地位,该事实表明,我们需要注意区别从政治强力、国家权力和领导权中获得的支配地位。恩克鲁玛的人民大会党逐步采用列宁主义的政党模式,推行围绕恩克鲁玛本人的个人崇拜,这使人民大会党从20 世纪50 年代的群众政党转变为一个通过行使国家权力、将党和国家相结合从而获得主导地位的唯一执政党。加纳政治反对派对实行恐怖主义的倾向——制造公共场所爆炸和企图暗杀——以及宗派主义,坚定了国家当局对所有反对派(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莫须有的)进行镇压的决心。
塞内加尔很早就转向一党制。在1959 年3 月的立法选举之前(及独立前),由塞内加尔进步联盟(UPS)①塞内加尔进步联盟是塞内加尔社会党的前身。——译者注所主导的政府当局修订了选举法。根据新选举法,得票最多的政党将获得立法机关的全部席位。随着马马杜•迪亚(Mamadou Dia)和桑戈尔之间的党内纠纷得到解决,获得更多支持的桑戈尔迅速采取行动集中了党内和国家权力。1957 年至1962 年12 月期间,担任总理的迪亚被监禁。桑戈尔随即撤销了总理职位。1964 年,桑戈尔政府取缔了几个政治反对党,其中包括谢赫•安塔•迪奥普(Cheikh Anta Diop)领导的塞内加尔国民阵线(Front National Sénégalais);“1966 年6 月,当塞内加尔非洲重组党(Parti du Regroupment Africain-Sénégal)被整合进桑戈尔的社会党,合法的政治反对派全都不存在了。”②Sheldon Gellar, Democracy in Senegal: Tocquevillian Analytics in Africa,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45.
坦桑尼亚革命党的主导地位(至少在坦桑尼亚的大陆部分),似乎更多地来自于领导权而非强力,它扎根于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农村和城镇。即使作为唯一执政党,党内民主的示范,以及在议会和地方立法机构代表的选举中给予民众选择权,都营造了一种准民主的政治文化氛围,使选民们感受到他们的声音是重要的(无论受到何种限制)。
1980 年12 月桑戈尔辞去塞内加尔总统职务。1985 年11 月尼雷尔辞去坦桑尼亚总统职务。1974 年阿卜杜拉耶•瓦德(Abdoulaye Wade)的塞内加尔民主党得到了桑戈尔当局的承认,打开了塞内加尔的民主空间,随着1981 年阿卜杜•迪乌夫(Abdou Diouf)执政,塞内加尔建立起全面的多党制民主秩序。虽然帝国主义势力主导了恩克鲁玛的倒台,但政变的基础依然来自于国内的强烈反对。
(七)经验教训
我将从两个大的角度阐述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为当代非洲提供的经验教训。第一个涉及当代泛非计划,针对非洲大陆(及海外族群)问题。第二个涉及我所说的主权国家计划和政策自主性,它更多地针对国家和次区域层面,但也广泛适用于非洲大陆。
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代表了不同的后殖民时代的泛非洲想象。如果说恩克鲁玛未能就推动建立一个大陆政府取得任何进展,那么尼雷尔所强调的联合(即使它需要更长的时间)似乎是维系了下来。在过去的60 年里,泛非计划在国家、协会和主体间层面持续存在。尼雷尔的长寿和开朗性格,使他在1985 年自愿辞去总统职务后依然获得了越来越高的全球声望。在推进包括发展、区域一体化、冲突解决、建立和平、民间泛非合作在内的泛非议程时,尼雷尔的道德权威为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力。在许多方面,尼雷尔的呼声和影响依然是当今的泛非计划非常需要的。处于泛非计划核心的依然是尼雷尔的中心思想:联合。正如他在1997年加纳独立40 周年讲话中所说的:
联合不会结束我们的弱小,但在我们联合起来之前,我们甚至无法着手结束这种弱小。因此,我向新一代非洲领导人和非洲人民郑重呼吁:为联合而努力,坚信若没有联合便没有非洲的未来。①Julius Nyerere, Without unity, there is no future for Africa, New African, https://newafricanmagazine.com/3723/, 2013.
联合是处理发展、区域一体化、解决争端/建立和平及民间泛非合作等问题的基础。对包容性发展的追求与区域一体化问题密切相关,但正如姆瓦利姆(Mwalimu)②坦桑尼亚人对尼雷尔的尊称,斯瓦希里语意为“老师”。——译者注一再申明的,这个发展项目必须以价值观为基础,以培育当地资源(人力、物力和财力)为驱动,而不是依赖于外部资源。“国家的发展首先是我们自己的责任。如果南方国家想要发展,他们必须从作出明确的政治选择开始。”③Julius Nyerere, President Nyerere Talks to El País, 1991, Interviewed by Ana Camacho, in Chambi Chachage and Annar Cassam (eds.), Africa’s Liberation: the Legacy of Nyerere, Oxford: Pambazuka, 2010, p. 73.将发展建立在公平互惠的伦理原则基础之上的能力,是实现包容性发展的基础。这与当前盛行的把自由贸易和资本的自由流通看得比非洲普通民众的生活更加重要的新自由主义非洲一体化主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包容性发展不是简单地向那些“应该被救助的穷人”发放食物,而是去主动追求建立在致力于提高人民生活质量的结构转型之上的发展。在这样的条件下,人员的自由流动,作为泛非计划的组成部分,将不再成为非洲大陆经济繁荣的不安因素。非洲内部流动的主要推动因素,将不再是为了躲避匮乏、伤害和社会崩溃。
除了官方层面的活动和努力,泛非主义将继续受到个人及协会层面民间交往的推动。除了非洲大陆和全球层面的泛非计划,后殖民工程的另一个主要经验教训扎根于建设主权国家和追求政策独立的努力。
在与伊卡韦巴•邦廷(Ikaweba Bunting)的最后一次重要采访中,尼雷尔回顾了坦桑尼亚在结构性调整前后取得的社会进步:
去年我在华盛顿。在世界银行时,他们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怎么失败的?”我答道,我们接管的是一个成人文盲率高达85%的国家。英国人统治了我们43 年。他们离开时,国内只有2 名训练有素的工程师和12 名医生。这就是我们接管的国家。
当我卸任时,全国识字率达到91%,几乎每个孩子都有学上。我们培养了数千名工程师、医生和教师。
1988 年坦桑尼亚的人均收入是280 美元。而现在(1998 年)它降至140 美元。所以我问世界银行的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在过去的10 年里,坦桑尼亚一直在签字处上签字,并一切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要求行事。然而入学率却骤降至63%,医疗卫生和其他社会服务条件也不断恶化。我再次问他们:“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些人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于是他们问我,他们能够做些什么?我告诉他们,要谦逊一点。谦逊——他们实在是太傲慢了!①Ikaweba Bunting, The heart of Africa: interview with Julius Nyerere on anticolonialism, New Internationalist, no. 309,1999, available at: http://www.hartfordhwp.com/archives/30/049.html.
尼雷尔上面提到的坦桑尼亚取得的成就,其核心是后殖民主义的,它来自于建设主权国家和追求政策独立的努力,并受到具体国情的影响。这又回到了姆坎达维雷强调的能动性的问题。如前所述,每个国家采用的模式不同。在政治社会层面,这三个国家共同致力于构建跨种族的国家认同,以凝聚公民。在各自领袖的领导下,三国实行的经济模式的核心在于扩大公共经济部门和提供社会服务。尼雷尔提到的对医生、工程师、教师等的培训是与经济发展和增进公民福祉的总体愿景联系在一起的。应对本国具体国情的能力,反映了后殖民早期领导人具有的不同程度的政策自主权。如果说“国族建构”是实现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焦点,那么在后殖民早期,公权控制下的社会政策和服务供应使得卫生和教育设施得以扩展至全国的不同地区。在国家和公民之间建立联系并不难,只要在这一联系中,国家能够肩负起增进公民福祉的责任。设计明确用来促进国族建构和跨民族国家认同的教育供应,要求公权掌握教育政策和教育设施。同样,它要求免费(或近乎免费)为公民提供教育服务。否则,如果受教育机会取决于个人占有的市场资源,那么国家将如何能够根据需要在全国范围内重新安置这些学习者呢?
尼雷尔在采访中反思的失去的10 年,它不仅仅意味着对后殖民计划的颠覆,以及将市场神化为获取资源的标准决定因素。从本质上讲,新自由主义方案是对主权国家计划和政策自主权的颠覆。在不同国家的预调整阶段——对加纳来说,可以追溯到1967 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第一次干预,针对不同国家的地方条件的细微差别,新自由主义只是强加了一个从物化的市场交易逻辑中抽象出来的单一模型而已。对于国家建设工程而言,需要将社会性目的注入公共政策中,然而,市场中不存在任何的社会性目的。市场化的受教育机会与建立国族团结或培养出具有超越种族意识的新一代非洲人之间是矛盾的。为了应对非洲国家在21 世纪面临的挑战,更根本的方法是(重新)建立起国家与公民之间的联系,国家能够热情地履行其义务,增进所有人民的福利和幸福感,而不仅仅是救助那些“应该被救助的穷人”。对于想要从失去的几十年里走出来的非洲来说,一个核心的教训便是,必须回到建设主权国家和追求政策自主上来。
三、结 论
本文强调了后殖民想象的多样性,甚至在那些声称奉行非洲社会主义的知识—政治领袖中也是如此。本文重点回顾了最有头脑的后殖民时代非洲领导人中的三位。他们都致力于泛非主义(尽管构想略有不同),致力于国族建设,以创造跨民族、跨种族的身份认同。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承诺建设主权国家,以推动经济发展和增进公民福祉为其基础——尽管桑戈尔的做法相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更加温和。他们的思想不仅仅是“实用的”,而是以认识论解放这一深刻愿景为基础。他们三人都有着广泛的思想和政治实践上的承诺,这些承诺涵盖的对象不仅仅是非洲人,而是全人类,尽管非洲才是他们与世界接触的中心。
尽管他们在思想上有着广泛的相似之处,然而他们及他们的后殖民构想所面临的大多数困扰则各不相同。担任国家领导人这个条件对他们所设想的后殖民社会建设来说至关重要。他们不得不与之对抗的强大地方势力的性质决定了他们的后殖民计划面临的形势。这些地方势力对桑戈尔来说是强大的穆斯林兄弟会,对恩克鲁玛来说是各部族传统酋长和“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在这一点上,尼雷尔所处的环境可能更加有利于对遗留下来的殖民统治体系进行重构。相较于桑戈尔和恩克鲁玛,尼雷尔在后殖民国家建设中面临的挑战,可能更多的在于如何超越民族和种族间的分裂。
经济方面,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分别为后殖民时代的经济发展提供了三种不同的(或许是兼容的)设想。在推动工业化方面,恩克鲁玛可能是最雄心勃勃的,而尼雷尔则更倾向于发展农村,不过他们都乐意从各自不同的早期构想所遭遇的失败中汲取教训。
恩克鲁玛和尼雷尔的泛非主义雄心在探索非洲大陆治理结构方面更趋一致,虽然他们所期望的实现该结构的步调并不一致。桑戈尔和恩克鲁玛都将海外非洲族群直接纳入到他们的非洲联合的想象中,而尼雷尔则并不认同这一做法。
即使是这三位最有头脑的非洲领导人,也很难通过单一的视角谈论他们和他们的后殖民计划——但这却日益成为主流。当人们把蒙博托•塞塞•塞科(Mobutu Sese Seko)和伊迪•阿明(Idi Amin)等人也树立为后殖民时代国家主义领导人的典范时,就更加荒谬了。
在“去殖民化”话语背景下,伴随着关于去殖民化幻想的基本论点,扁平化的非洲领导人形象不断遭到讽刺。相应地,这些讽刺过分强调这些非洲领导人对政治独立的追求,而严重忽视了他们对“认识论”问题的关注。在讽刺非洲领导人的早期版本中,马兹鲁伊认为恩克鲁玛的格言“首先寻求政治王国”表明他痴迷于政治权力,而忽视了经济。这种曲解与恩克鲁玛将政治独立视为其他去殖民化项目的先决条件的许多实例完全相悖。而且,在恩克鲁玛第一次提出这一格言时,他就强调了这一点。缺乏对认识论问题的关注,现在依旧被讽刺为恩克鲁玛这一格言的缺陷和不足。我已经证明,思想上的去殖民化和去殖民化认识论是恩克鲁玛与尼雷尔后殖民计划的核心,绝非外在于他们(包括桑戈尔)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除了那些诡辩,人们很难不欣赏恩克鲁玛和尼雷尔他们对殖民主义思想形式、意义建构模式及社会模式的颠覆。他们的智识努力建立在不同程度的非洲本体论叙事之上。在桑戈尔那里,他鲜明地将“黑人性”与他所认为的希腊式的思维和意义建构模式对立起来。恩克鲁玛和尼雷尔则通过非洲的社会性宪法这一方式,构建他们信奉的公平和互惠的社会规范。即使强调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忠诚,恩克鲁玛的起源性前提依然是非洲的具体条件和他所认为的对构建后殖民社会具有重要价值的非洲前殖民时期的社会模式。也许正是在尼雷尔那里,这一点得到了最锲而不舍的阐释。
无论有何局限,恩克鲁玛、尼雷尔和桑戈尔遭遇的不同的失败,并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抱负或想象力。尼雷尔最为恰当地向我们传达了属于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接过老一辈人手中的接力棒。争取政治独立的斗争本身从未被看作是最终目的。它只是我们解放长征路的开始。后殖民时代(或者说“国旗独立”),使后代非洲人必须肩负和完成的使命成为可能。实现后殖民愿景,当代人需要肩负起和老一代人一样的责任。最后,正如尼雷尔提醒我们的那样,在非洲问题上,“绝望是最不可原谅的罪过。”①Julius Nyerere, Without Unity, There is no Future for Africa, New African, https://newafricanmagazine.com/3723/,2013.而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在认可和拥护老一辈人所作的积极努力的同时,继续推进后殖民时代的泛非大计。
当代非洲后殖民工程可以从桑戈尔、恩克鲁玛和尼雷尔的思想和政治实践中汲取许多经验教训。我强调了两项这样的努力:设定新议程以维系泛非主义;制定主权国家计划和重建政策自主权。今天的后殖民主义必须建立在促进主权国家的经济、社会关系、社会制度和人民福祉这一坚定的承诺之上。它需要考虑到国家特殊性之间的细微差别,并利用公共政策工具来增进国民福祉和生活在政治管辖范围内的所有人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