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马拉松背后的真相
2023-03-02嘉禾
嘉禾
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跑道上,50岁的张远高迎来了2023年的第一缕晨光。待到天色逐漸透亮,阳光挂上冬日光秃的树桠,这位资深跑者已经完成了他的“新年第一跑”,25公里。
我们裹在厚重冬衣里看着张远高健步跑来,清晨8点,零下8摄氏度,他只穿着单薄的训练服,额外添上的天蓝色羽绒背心被汗水浸成深蓝色,头顶还隐约蒸腾着白汽。除开他和几位俱乐部的跑友,此时的公园跑道上难觅人影。对此,张远高显然习以为常:“今天还算晚的,之前我们都是凌晨5:30开跑。”
周日凌晨4:30起床,洗漱、吃饭,再自驾到奥森南园,5:50准时开始训练——这是张远高坚持了一年半的时间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人家还在睡梦中,但我们8点多30公里就已经跑完了。”他语气轻松,笃定道:“跑步的人肯定不会睡懒觉的!”
这是张远高感染新冠病毒康复后的第五次训练,因为跑友们也大多处于“阳完”后的恢复阶段,训练配速比以往更慢一些。张远高所在的俱乐部小组要求从4分50秒/公里逐步提升,而这一数字在往常至少是4分30秒/公里。
但这足以让我这样的“外行”震惊。现在的媒体和社交网站上,大多医生和达人们都秉持着“抗原转阴”后需静养的观点;当一些运动意外发生后,“‘阳完’一个月不能剧烈运动”也似乎变成了年轻人间约定俗成的一种默契。
这样的热闹讨论却无法轻易打断张远高向前奔跑的步伐。他告诉我,自己刚感染新冠病毒、没法跑步的日子里,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惦记着”;等到抗原检测结果转阴,又休息了三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出门跑了一个十公里。
在张远高看来,跑马本身就是一件极具魅力的事情。
“‘阳过’以后再跑,我们非常讲科学。跑步群里大家也都互相提醒一定要慢下来。”张远高将他新近的跑步成绩分享给我,也仔细回复我关于运动强度的疑虑,努力把自己与大众固化认知里只顾蒙头拼成绩的“马拉松跑者”形象割离开来:“作为‘严肃跑者’,虽然跑习惯了,但我们还是要尽量克制,不能不讲科学地马上就跑。你要管住自己,循序渐进地慢慢恢复。”
“严肃跑者”是张远高反复强调的名词。随着马拉松运动在城市中普及,与技巧性竞技场无缘的都市人群开始大规模踏上马拉松赛道,普通跑者得以与职业选手同场“比拼”,“大众跑者”“严肃跑者”等概念也随之兴起。
在拥有近二十年跑龄的张远高看来,“大众跑者”不会进行长期专项训练,更看重运动的参与感,“(参加比赛时)沿路吃吃喝喝搞点补给,见到摄影师摆个漂亮造型拍个照,回头下载官方的图片发个朋友圈,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乐在其中”。但对他这样的“严肃跑者”来说:“你得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计划,为了实现目标要非常努力,严格科学地一步步、扎扎实实训练,然后达到目标。”
对张远高来说,马拉松能够让人更加积极地拥抱生活,也给予了他在工作中克服各类困难的底气。
“破3”(即3小时内全马完赛)是张远高的一个目标。2019年,在北京马拉松上跑出全马3小时08分完赛的成绩后,他便冒出了这个“很大胆的想法”。不过,沉浸跑圈多年的他也知道:“接近3小时再往上提升是很难的,而且还要提高8分钟!”但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日益强烈,于是,张远高在朋友的推荐下加入了北京城以训练严苛、成绩显著而闻名的“冠军俱乐部”,期望能获得更进一步的突破。
“(俱乐部)注重科学提升成绩,一周七天全部给你安排好,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训练计划。”张远高进入俱乐部时,被分在C2组(俱乐部将跑者从A到G分为不同组别,每组都有自己的训练强度和目标成绩,C2组的目标是全马完赛时间在3小时10分以内),结果第一次集训,自认还算“精英跑者”的他就发现自己“根本跟不上”。随后几次的30公里训练路程,张远高总会在最后一两公里时掉队,他就咬着牙坚持一个人跑完。
手腕上的运动手表记录了张远高这几年来的变化。2020年时,他全年跑了八十余次;2021年年中加入俱乐部后,“运动次数一下就上来了,有一百八十多次”。到了2022年,这个数字变成了“200+”,总运动时间也比三年前大大增加。张远高的成绩也在不断提升。加入C2组几个月后,他成了领跑员,很快升入C 1组,正式挑战“破3”。
“刚开始也呼哧带喘使劲跟也跟不上,后来慢慢又成领跑员了。”张远高身材瘦削,说话快速有力,聊到马拉松时,你能明显感受到他藏在平常语气下的认真和热忱:“很多人以为跑步是最简单的运动,穿上鞋迈开两条腿就跑,其实远不是这么简单。”
“新年第一跑”是我们与张远高的第一次线下会面,双方简单寒暄后,他便拉着熟识的C组队友们一起拍摄合照,在阳光下欢呼“新年快乐”。人群中,他脚上的橙色新跑鞋格外亮眼,这是他在2022年北京马拉松上成功“破3”后俱乐部给的奖励——“马拉松第一人”基普乔格同款跑鞋。
刚结束的25公里,其实是张远高升入B组后的第二次专门训练。去年年末,张远高从C组升入了B组,这意味着“破3”后,他又有了新的目标——全马完赛时间2小时55分—2小时50分。
2小时48分,这是李剑钊的PB(Personal Best,个人最好成绩),是2020年南京马拉松比赛上他跑出的成绩。
和常年跑步的张远高不同,36岁的李剑钊没什么运动基础,直到2014年开始跑步,2016年才接触到马拉松。他没参加过什么专业机构,只是在对马拉松萌生兴趣后,购入十余本国内外关于跑步的书籍,自己总结出了一套训练方法,每次比赛前十六周制定一个训练计划。就这样,他在2019年的赛事中跑进了3小时,2020年跑进了2小时50分。
马拉松对李剑钊有着独特的吸引力,“会上癮”。最初,参加各种大型赛事的新鲜感和氛围感最能吸引李剑钊,让他更加喜欢跑步。但这种吸引力的内核,也随着时间不断改变:“跑了五年后,对比赛的瘾就没那么大了,唯一能让我继续产生兴趣的就是能跑出更好的成绩。”
为提升成绩,李剑钊制定了严苛的训练日程。周一至周五的工作日要完成四次长跑,除开周六和好友约上几局羽毛球,周日更是他的重要训练日,“最多是跑37公里,早上6点多出门,跑到10点多回来”。
对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的李剑钊来说,要维持这样的运动强度也有相当大难度。“很累,但你不累没成绩啊,不累很难出成绩。”李剑钊清楚,大部分像他这样全马能跑进3小时的跑者,都在追求更好的成绩,跑进3小时、跑进2小时50分、2小时40分、2小时30分……“意义那是不一样的!”
为了不断刷新原有成绩,李剑钊的生活也发生了“颠覆性”变化。“没跑步前,他周末晚上不睡觉,早上不睡到中午不起,一天就吃一顿,有各种不良习惯。”妻子晓丽细数着他曾经的不良习惯。“抽烟喝酒吃槟榔。”李剑钊在旁坦诚补充道。
2022年年末,李剑钊终于确定了新行程——2023年4月参加已经延期两年的伦敦马拉松,他的16周训练计划又开始了。
跑马拉松后,李剑钊先戒掉了烟酒,因为“影响跑步成绩”。他推掉了日常的酒局,有的实在推却不了,他去了也不出钱,“慢慢地别人就不叫我了”。控制体脂则是李剑钊的另一项大工程,“理论上脂肪越少、肌肉不变,你的成绩会越好”。他将猪肉等脂肪含量高的肉类、油炸食品和烧烤拒之门外,因为体检时尿酸偏高,又把海鲜、内脏类食物也一并戒了。
在妻子晓丽看来,36岁的李剑钊和八年前判若两人。20多岁时,李剑钊头发长、皮肤白皙,脸看着也“嫩”。但现在,“又黑又瘦,头发越剪越短,越来越显老了!”晓丽回忆起两人外出旅行时闹的笑话——赶火车的李剑钊急匆匆地冲在第一个过海关,“人家一看就把他拦下了,他那个样子,又黑又瘦、短头发、运动服、背个包,一看就像个代购!”
年至五旬的张远高也“多年如一日”保持着7%左右的体脂率,这是每年体检时能让年轻医生都面露钦佩的数字,也足以让他“‘藐视’很多年轻的小伙子”。
跑“腻”国内马拉松后,李剑钊把兴趣转向了国外,为了不耽误本职工作,他常利用周末飞去国外参加一场马拉松比赛,周一继续回来上班。
马拉松逐渐成为大众运动后,有媒体将其戏称为“中产阶级的广场舞”,这是张远高最不认可的一类称谓。“有的人自己不跑体会不到,就给马拉松贴一些标签,”张远高的语气变得严肃,“他们没有感同身受真正的运动精神、马拉松精神。”
自律、毅力、坚持,是张远高跑马多年的关键词,但他也不愿将这些提炼成“价值观”和“跑马文化”,反而认为这些早与运动本身“水乳交融”。他也很难精准地描述什么是“马拉松精神”,转而同我分享了很多马拉松跑者的故事。
进入俱乐部后,张远高看到了更多的“大神”案例,他常挂在嘴边的是圈内闻名的老年跑者关景学,对方与共和国同龄,已经在赛道上跑了二十多年。63岁时,关景学跑出了2小时56分的全马成绩,一战成名。2019年,他的北京马拉松全马成绩是3小时01分,比张远高要快近七分钟。
俱乐部集训时,张远高常跟关老一起训练,有时候跟在他身后,有时候跟他并排跑。某些时刻,张远高觉得受到激励:“老爷子都跑得这么好,跑得这么卖力,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某些时刻,他又会思考:“一个70多岁的老人,他这么刻苦,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样的“精英跑者”故事在马拉松的圈子里,甚至在张远高加入的俱乐部里都不罕见。主角可能是年过古稀的关景学,也可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快递员。故事的情节不一定会见诸报端,却被跑者们口口相传。而对张远高来说,这样的故事“每天都活生生地在身边上演”,主角们与他参与同一场训练,在跑道上分享同一瓶矿泉水,跑完全程后一起合照……
时间长了,看得多了,张远高渐渐有了问题的答案:“其实(每个人)都是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一个极限的体验。”长时间接近身体极限的训练、奔跑,或许都是源自内心深处对突破自我的渴望。因为,“No human is limited,人类是没有极限的”。张远高引用基普乔格的名言,以此作结。
1990年出生的彭郑钰则有着另一套“跑步观”。在媒体报道中,她是“2017年最火的马拉松跑者之一”,不仅完成了“六大满贯”(柏林、伦敦、纽约、波士顿、东京和芝加哥马拉松),还创下了当时中国“六星跑者”(完赛“六大满贯”者)的多个记录:最年轻、首位90后、共计211天用时最短……同时,她也是2016年中国参加北极圈极地马拉松年龄最小的选手,成功拿下半马、全马、北极熊挑战赛3枚奖牌。
单看赛程记录,彭郑钰也是一位“大神”,但她却笑称自己为“菜鸟跑者”。目前,彭郑钰的全马最好成绩为4小时16分,状态不好时,还会卡上“关门时间”(“关门时间”一到,相应赛道便会撤离,解除相关路段交通管制,参赛者须退出比赛,就近疏散或上收容车;国内全程马拉松关门时间通常是发令枪响后6小时15分)。
“当时就有很多人骂我,跑这么慢!”完成“六大满贯”后,彭郑钰在互联网上火了起来,争议的言论也很快涌到她的耳边:“人家觉得你这(成绩)有钱就可以,没什么了不起。”彭郑钰看到却不气恼,她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我就是一个随意的跑者,跑步是为了健康快乐,为了享受运动、享受生活,不是要拿冠军。”
有“世界最快赛道”美誉的柏林马拉松,是彭郑钰“六大满贯”的第一站,也是她的第一场全馬比赛。大多专业参赛者来柏林是想刷新个人最好成绩,但她赛前却换上了一身德国传统的“十月啤酒节”里女生常穿的巴伐利亚裙装。
极地马拉松让彭郑钰意识到各类装备的重要性,比如,当时帽子质量太差,她跑完比赛后感觉“头都不是我的头了”。
“人家都是来拼成绩的,只有我一个穿裙子跑。”非专业服装对速度有较大影响,彭郑钰也不介意,“又不拼成绩”。现场有一些跑者会专门和她打招呼,一位本地女性还表示:我也应该这样穿。
和很多“严肃跑者”不同,彭郑钰关于马拉松比赛的回忆,大多与成绩无关。她记忆最深的是有着百余年历史的美国波士顿马拉松赛,它是全球首个城市马拉松比赛,在2013年因为爆炸恐怖袭击案,为普罗大众所熟知。
和充满欢乐气氛、鼓励角色扮演秀的东京及伦敦马拉松不同,在波士顿,彭郑钰看到“满大街都是穿着各个年份纪念衫的人走过去”,她特意与一位金发的中年女士合影,对方身上套着的是1987年的波士顿马拉松文化衫。
“衣服皱皱的,接缝处都掉色了。但你看到,会由衷敬佩这些参赛的老前辈,他们每一届‘波马’都会参加,把衣服像集邮一样集在一起。”虽然置身当下赛场,彭郑钰却感觉波士顿马拉松的百年历史岁月,正从她身边如水流过。
还有一些马拉松时刻是奇幻的、不可复制的,它们斑斓地烙印在彭郑钰脑海深处。参加北极圈极地马拉松赛时,她在目不可及的冰盖上跑步,雪原起伏辽阔,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
关于北极的记忆是缤纷的,当然也有不少窘迫瞬间——那时,彭郑钰跑马经验尚少,对不同赛况也没有清晰认知。赛前一天去踩点,她还穿着格纹裙和毛毛鞋,像游客一样兴冲冲地拍照,结果发现自己带错了跑鞋。“必须得带防水、防滑的雪地跑鞋,穿错鞋你就连几米都跑不过去。”好在她运气不错:“北极就那么一个小商店,还能买到新跑鞋,还有我的码!”
在冰上跑步,除了雪地跑鞋,还需要匹配的冰爪。彭郑钰记得,因为没带冰爪,一个约两米高的男跑者,“走一步摔两跤、走一步摔两跤,四脚朝天的那种”,最后只能被两位同行队友架着走出冰盖。
除了遭遇一个风能把人吹倒的狭窄垭口,彭郑钰的头天跑程还算顺利,卡着“关门时间”完赛。第二天半马比赛时,她便放松了心态,和队友结伴而行缀在末尾。“我俩是全程最慢,因为我们在后面玩。这么美的风景干嘛要追求成绩呢?”彭郑钰遇上了赛事组委会的摄影师,对方用专业设备把她和北极的奇异景色一起记录在了照片里,弥补了前一天她闷头奔跑的遗憾。
这次极地马拉松赛,最终成为了一段独一无二的旅程。“现在温度在上升,冰川也在融化,我那年看到的景色后面几年都没有了。”与彭郑钰相熟的跑者参与了后几年的北极圈极地马拉松,对方告诉她,曾被冰雪覆盖的路面“已经变成了黄土沙子”,那些彭郑钰觉得只存在于异界空间的震撼风景,也消失不见了。
爱上跑步后,汪芳经常要做的一件事却是“劝退”那些不适合跑步的人。她是北京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跑龄五年,被跑友们称为“资深心血管大夫里最能跑的人”,也是“跑圈里最资深的心血管大夫”。
时常有人慕名前来,咨询汪芳该如何跑步,她给出的建议却不尽相同。汪芳认为,跑步尤其是跑马拉松,对人体来说是一项复杂的运动工程。在跑步前需要完成一整套的科学评估,包括心血管功能、心肺耐力、关节韧带、身姿平衡力……
本身是否潜藏有器质性疾病,同样需要提前预判。汪芳举了个最为常见的案例——马拉松为大众诟病许久的“伤膝盖”问题。“为什么有些人说跑步伤膝盖?很可能是你本身就有潜在疾病,你不知道,一跑把它加重了。按理来说,合适的跑步、长期坚持有序运动会加强韧带关节功能,其实对膝盖是一种保护。”汪芳认真解释道。
1、2.柏林马拉松素有“世界最快赛道”之称,2019年,李剑钊在柏林也突破了3小时大关,当时比赛中途还下起了雨,“气温才七八度,冻够呛”。3、4、5、6.据中国田径协会数据显示,全国马拉松及相关路跑赛事数量自2014年后五年间增长超30倍。2020年后虽因疫情有所影响,但人们的运动热情仍空前高涨。7、8.最初,彭郑钰以为跑步只是爱好,“瞎跑瞎玩的”,没想到它给自己的人生赋予了另一种意义。
“如果没有跑步,估计我也早焦虑抑郁了。”作为医生,汪芳的工作强度和压力可想而知,但跑步让她精神上变得更强大。
第一次接触长跑时,汪芳就成了运动损伤的受害者。那时她才加入单位的跑团,没怎么准备就去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跑下了10公里。结果,运动带来的兴奋感还没散尽,剧烈的“腿疼”就找上了汪芳。“‘螃蟹腿’弄了一周,下楼梯也下不了,去爬山,一个小山上去了,也下不来。”她这才慢慢意识到,在开启一项运动前进行科学测评有多重要。
这几年,汪芳和朋友共同组建了一个公益跑团,对有意向加入的爱好者,特别是40岁以上男性和50岁以上女性一定要先完成运动评估,确保安全后才能加入。“(这部分人群的)血管、心脏和肾脏各功能都在走下坡路,如果猛然一个特别大剂量运动,对他们器官可能会造成一定的损害。”
站在汪芳的专业视角,心脏健康对运动的影响更值得关注:“人的心脏特别强大,日常不运动时只需用到20%~25%的功能,你很难知道它有什么缺陷。但进行特别剧烈的运动时,要调动人体75%以上的储备,心脏需要提供更多血时,深层次的问题就原型毕露了。”
在我们访谈前不久,华为公司某高管长跑28公里后突发疾病去世的消息,让马拉松的运动风险又一次站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对汪芳这样的资深跑者来说,身边的类似案例并不少见,她见证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爱好者加入马拉松队伍,也发现“有很多跑着跑着就消失了的人”。
汪芳的一位师兄就猝死在晨练时的跑步机上,而她熟悉的另一位业内著名运动医学专家,“前两年还给我孩子做过手术”,因为白天劳累,后半夜还在长跑,“跑完回来坐在客厅里,第二天早上人就没了”。
汪芳也遭遇过一些惊险时刻。某次,同院跑友、做冠脉CT的技术员找来,说自己血压高,汪芳就给他安排了一套心肺耐力测试。“一测不是血压的问题,而是缺血严重。”两人一深聊,汪芳才知道,对方之前准备北马比赛时,就在其他医院晕倒过,当时还在急诊抢救室住了三天,一直以为自己是跑步当天没有补给、饿晕的,“现在一看,前降支(冠状动脉的前室间支)都快断了!”
汪芳今天回忆起来依旧感到后怕,“他不是学心内科的,所以也不知道这些问题”。对方已经60岁,还有长期吸烟史和高血压,按汪芳的评估标准:“这绝对是个高危人群,就这种情况,他之前还想着追成绩。”
这样的故事并非个例,汪芳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跑友,五六十来岁,常和年轻人在跑道上“混一堆狂奔”。她理解他们对成绩的追求,只是也会劝对方先来做个科学测试,不过,真听劝来医院检测的跑友寥寥无几。
除开心血管方面的危险隐患,运动过程中一些容易被忽视的环节,同样也会造成很大的身体风险。例如,在跑马的过程中要注意补给,“身体里的糖分耗竭了很危险”;出汗特别多时,及时补水、补充电解质也很重要,“如果身体缺钠你会没劲儿,如果身体缺钾,你会心律失常甚至猝死”。汪芳觉得,这些都是“挺要命的事”。
“对马拉松一定要有敬畏之心,不能抬腿就跑。”汪芳反复强调科学运动的重要性。现在每次组织跑团活动,她都会带着跑友们进行跑前热身和跑后拉伸,并尽量“压着配速”。集体训练时,大家难免会“比成绩”“比距离”,奔跑的狂热也极具群体感染力,这种时候,汪芳总是扮演着“泼凉水”的角色:“你又站不到前三名,你就玩那个命?再一个,每个人都不一样,你60岁的人跟人家30岁的小伙子去比,能比吗?”
五年多的长跑坚持下来,汪芳也有了自己的运动哲学:“要清楚我们跑步的目的是什么?你是要跟自己比有所提升,而不是被别人所左右。”她也更加清楚自己向前奔跑的方向所在:“最重要的是坚持下去,不是跑得越来越好,而是跑得越来越久才行。”
爱上跑步后,汪芳开始关注心血管运动医学,组建公益跑团,倡导心血管疾病防治与科学运动的有机结合,把工作重心逐渐从治病转移到预防上。
1、2.东京马拉松和伦敦马拉松鼓励参赛选手“玩出花样”,彭郑钰也穿上了“女仆装”“伦敦红”等体现当地特色的服装参加比赛。3.彭郑钰的北极之旅还有不少意外收获,她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新朋友,有的人或许本不会出现在她原有的生活轨迹里。
“我们圈里有句话,‘终点不是42.195的那条线,终点是家’。”张远高告诉我,即便是像他这样不断尝试冲击极限的“严肃跑者”,其实也是将“安全完赛”放在首要位置。
“无伤完赛、平安回到家才是真正完成了马拉松。”张远高强调道,“不是为了取得成绩其他什么都不顾了。”虽然已经升入更高组别,但看到关景学等高龄跑者的故事后,他现在更希望自己“尽可能健康地跑得久一点”。
在向终点跑步前进的路途中,张远高也在尝试与自己相处的新方式。过去一年,他买了一副蓝牙耳机,日常跑步时听起了音频节目,他听完了《红楼梦》,听完了《曾国藩家书》,新近听的是康震讲的“唐宋八大家”,正说到欧阳修的故事。
曾经的“严肃跑者”张远高觉得:“跑步就应该认真专注,就是要快跑,不应该‘分心’做其他事情。”但现在他也试着让自己“慢”下來,戴上耳机跑步时,他会放松自己,沉浸在节目中:“就不想着我要使劲冲、使劲冲了。”
跑步也逐渐和张远高的生活融为一体。2022年的最后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沿着通惠河跑了12公里,但平均配速只有5分20秒。热爱摄影的他还沿途拍下了许多照片:太阳铺展在河面上,孩子在冰面玩耍,还有悠闲的冰钓老人和浮在水面树影旁的野鸭……“阳光很好,用心感受眼前看到的风景,其实是很愉悦的一个过程。”张远高认真道。
奔跑的时光,似乎能塑造一个与现实区隔的独立空间。彭郑钰的社交媒体ID一直是“宇宙无敌美少女战士Jenny”,但已经32岁、成为母亲的她,在单位被“95”后同事称为“阿姨”时,也会感到失落:“一过了30岁,自己就好像是老阿姨哎。”
但这种关于30岁的焦虑不会出现在某些时刻,“跑步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会不一样”。马拉松比赛场上的喧闹氛围,会让所有人忘记年龄这件事,每当发令枪响起,参赛者们欢呼着一起向终点冲去,“就算你是大叔,也会感觉像个年轻小伙一样”。聊到这,彭郑钰笑着大声总结道:“跑步时我就是美少女,不跑时就是老阿姨。”
拉开更长的时间标尺,不难发现马拉松给彭郑钰的人生“赋予了另外一种意义”。她跑过了世界上不同的国家,见过了不同的地貌,穿越了不同的城市,“认识这么多不同的人,经历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你的人生肯定不一样了”。在没有马拉松的青少年时代,彭郑钰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女孩”。但当她的人生跑道从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一路延展至马拉松赛场后,10公里、21.0975公里、42.195公里……她跑完了太多一度觉得自己不能完成的距离,这让她拥有了探索更大世界的勇气。
“我有时候就在想,要不去爬个珠峰吧。竟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觉得我是疯了吧!”彭郑钰笑着打趣自己,但实际上,她早就安排好了新的南极和珠穆朗玛峰之旅,如果不是因为新冠病毒感染,她探索世界的脚步已经走得更远。
某些时刻,抵达终点的路途可能比终点更加重要。在彭郑钰五彩斑斓的马拉松记忆里,有一截纯黑的片段,那是她2016年去日本参加御岳山百公里越野赛的夜晚。当时,彭郑钰还是一个“跑马小白”,是参赛的七位中国选手中最年轻,也是唯一一位女性。那场比赛集结了日本众多精英选手,但彭郑钰连半马也没完成过。
比赛的哨声响在半夜12点,御岳山如诗画般的風景被黑暗彻底吞噬。彭郑钰慢跑在陡坡林道上,前后不见人影,陪伴她的只有身侧笔直的参天树木,和偶尔传来的、不知是不是野生动物跑动时留下的窸窣声。
彭郑钰尝试将头灯关上,把手伸到眼前,“真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独自与恐惧相伴,在这样的黑暗里“吭哧吭哧跑了6个小时”。而当晨曦从林间慢慢升起驱散暗夜,山间美景才将将被点亮时,彭郑钰却因比赛超时,被“关门”拉回了收容车上。
“好不容易见到曙光,就把我收容了,我也没看到后面的风景。”彭郑钰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觉得自己“有点亏”,但很快,雀跃的女声再一次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也没关系,比赛还会有的,‘关门’就‘关门’呗,再来一次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