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身一跃
2023-03-02刘荒田
☉刘荒田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我驾车去旧金山国际机场,迎接一位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是一家媒体的记者,刚刚离开硝烟未散的科索沃战场。他把行李箱放上车时,特地让我看箱子上贴的一个标签,解释说,这是“全球战地记者协会”的标志。在车上,他说起此行的种种,语气平淡,言下之意是职责所在,尽力而为罢了。说起这个不久前接纳他为会员的团体,他洋溢着豪迈之情:“老会员天天和死神擦肩而过,都是地道的亡命之徒!我在采访途中认识一个土耳其籍的中年男人,全世界哪里开战、死人,哪里就有他。几年前在非洲采访,被弹片打中,一条腿给削掉半边,进医院疗养半年,好得差不多了,一听科索沃开战,一拐一拐就上前线了,我是在阵地旁和他见面的。”
朋友说在欧洲天天吃乳酪加面包,腻死了。我陪他进唐人街的中餐馆,以正宗粤菜解馋,边吃边谈战地记者这个群体。我问他:“出生入死为了什么?”他说:“表面看是为了报酬。这些没有国籍的自由人,并不是媒体巨头的正式雇员,需要靠出售新闻赚取生活费。好在,亲临前线拍下的照片,各大通讯社必出高价。不过,这一职业连保险公司都拒绝投保。”我苦笑着自问:“时时刻刻和死神较劲,这活儿能干吗?”
饭后,我们在街上逛,路过一家鱼店,从门旁的大鱼缸传来“扑啦”一声。我抬头看,一尾鱼从水面一跃,腾空划过一道银光——所谓“跃龙门”,姿态不过如此。鱼“嗒”一声摔在过道上,继而以“游水”的身姿剧烈摆动。我向站在柜台另一边的店员示意,他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走出来,说:“不必问,准是那一条。”我看着地上蹦跳的鱼,俗称“老鼠斑”,石斑中价格最高的一种。店员一把抓住它的腮,往鱼缸一扔。他对我们说:“一天起码跳出缸外十次,我们叫它冠军——跳高冠军。”“冠军”回到缸里,闪电一般在鱼群中穿插,搅起水泡串串,果然是厉害角色。
友人指着鱼说:“它一跃是不是徒劳?是的,怎么折腾,目的地也不会改变——鼎镬,除非侥幸遇到买下只为放生的善人。”他“点题”了——战地记者不就是不甘心活在缸里的鱼吗?
送友人到旅馆以后,我独自回家,脑际翻腾着“鱼跃”的意象。是啊!波澜不惊的人生是“鱼缸”,人的最后归宿概莫能外。跳到缸外的鱼被捡回来,一如战地记者穿着沾满战尘的夹克归家。他安宁的家中,可预测、少变化的“日常”等候着他。
人九死一生之旅与鱼纵身之跃有意义吗?如果有,在哪里?想起友人刚才出示的采访照片,其中一幅,他坐在坦克的履带旁边,一手拿着照相机,一手拿着烟斗。他告诉我,是土耳其同行替他拍的,地点就是一个小时前炮弹横飞的战壕前。
“冠军”不管缸外是不是大海,高处有没有“龙门”,一跳必摔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必被抓回去,但出于本能,还是跳了。战地记者亦然,他们在乎的仅仅是彻底、酣畅的自由,哪怕为时短暂,代价高昂。
原来,人生的高度难以被重复出现的庸常事件所标识,它只呈现于最精彩的时间,哪怕一瞬;最大限度地释放激情的场合,浓缩着所有变数,充满危险、刺激,却使生命迸发炫目的光彩。
(离萧天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人间有所寄》一书,杨向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