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哪些观念是鸿沟
2023-03-01家国计科技适老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赴云南实践支队
文/“家国计·科技适老”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赴云南实践支队
当养儿防老的观念不再被视为理所应当,子女养老似乎也不再是唯一道路,多样化的选择能共同减轻养老负担吗?在昆明市官渡区的实际调研中,我们发现这里的“多样化”更多停留在理想层面,实际在层层落实中遭遇了各种问题,最终的选择仍然不多,社会养老服务的推广任重道远。观念,便是一层难以渗透的防线。
面子观念:不服老的一辈子
关锁社区是昆明市的一个城中村社区,其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是由政府购买服务,社会组织进驻而形成的。这里的老年人世代是农民,与土地相伴,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彼此熟悉。
在中国,60岁以上为老年人,80岁及以上则是高龄老人。若追溯这些老人年轻时生活的时代,他们大多出生、成长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青壮年时期不断经历着剧烈的变革,套句通俗的话讲,他们“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在一穷二白的大环境下,个体只有拼命努力,才能吃饱,才能生存。因而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财富值得推崇,但这样的观念同样预设了一个问题,即贫穷意味着个体的不努力,或者个人的无能。贫穷更加为人所看不起,它代表着地位、人缘、个人能力等的低下,若向他人展现是非常没有面子的。因而,接受养老政策的贫困补助,意味着要首先承认自己的贫困,承认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相对于村子里的其他人落得下乘,这就意味着面子的丢失。
“社区里的这些老人大都要强了一辈子,一辈子依靠自己有了成绩,到了老年也不愿服软。所以他们听到社区上门询问要不要贫困补助,会感觉到非常愤怒,感觉被瞧不起了。”
接受外界的养老服务同样是这样一件袒露脆弱和无能的事。向外人承认自己的无力,承认自己子女的“无能”,承认自己老去后的机能缺失,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尤其对于固执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面子上的缺失和不认可。
公私界限:黑箱式家庭
在大众的观念中,家庭通常被视为黑箱式的存在。它是私人的、私密的,是亲密关系缔造的,与“公共”似乎划分出了一道明显的界限。
“一部分老人对护理员上门拜访表示抗拒,他们并不习惯陌生人的服务。居家养老服务就像一个陌生人派另一个陌生人到家里面去。但家庭,是私人性的。”
居家养老服务中心常常面临这样的问题。现代性的到来冲击着传统格局,打碎了“小国寡民、安土重迁、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熟人社会幻想,取而代之的是陌生人社会,是现代化的都市。人口在流动,陌生人来来去去,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历史,我们也无法知晓每个人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开,保持距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对于居家养老的上门服务人员而言,需要打破疏离,需要连接这样一个个家庭,公共力量需要适当介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人的处境与家庭有很大的关系,但是作为护理员又没有什么办法去改变,只能做一些能做的。比如针对80岁以上老年人提供每月两小时的免费服务,比如辅助政府一些福利政策及时落地等。”
家庭绝不应当是一个黑箱,让所有的问题都被粉饰为家庭矛盾,拒绝外人“插手”和“看笑话”。恰如养老,我们应当坚持多种模式的结合,而不仅仅是家庭养老。
沉默评估:强烈的病耻感
评估是养老服务一项重要流程。对于居家养老服务中心而言,入户评估是采集老人信息,建立电子档案的重要举措,它能建立对老年人的基本认知,以便后续提供更良好的服务。
“关锁社区里基本没有所谓养老的‘科学评估’。在护理员上门采集基本信息时,老人也许愿意告诉你高血压等‘三高’的病症,但是对很多其他的疾病,比如癌症,他是不会告诉你的。”
隐瞒疾病,也许有隐私的原因,但也包含着一种强烈的病耻感,这种体验对很多患者而言并不陌生。人们在患病之后会感到羞愧,觉得自己无用、无能,害怕给别人添麻烦,这都是常见的“病耻感”表现。而相对来说,老年人更容易遭受病耻感的冲击。年老本就是一件需要时间来接受的事,机能的衰退、精力的下降、疾病的诱发,“老”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人。疾病的到来可能会极大地加剧这种不安感,老人不得不面对这种无力,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卧病在床要给自己的亲人添麻烦。因此在评估、收集信息中,掩盖是他们的选择。
科技适老:对新事物的警惕
网络社会的发展应如何不把老年人落在后面?或者说,应当如何兼顾老年人的便利?在调研中,我们所能感受到的科技适老主要来自两个维度,一方面是科技产品的适老化改造与发展,另一方面则是电子产品如手机的使用。官渡区养老综合服务示范中心内有一个专门的适老化科技产品展示屋,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适老化产品,从闪光门铃到电子胸牌,各式各样。
“这里的科技产品是非常多的,各类都有,各种都有。但是很多老人都不会去使用,或者说他们拒绝去使用这些产品。像烟雾报警器、闪光门铃都是近一年多接受度更高的,但还有很多产品他们仍然不愿意使用。”
适老化科技产品为老人提供了便利,依靠大数据能及时监测老人的健康状况以作出反应。但对于这些科技产品,老人很难接受,他们对新事物抱有天然的警惕,觉得自己用不好,也没有必要用,担心会有什么隐患。此外,因为这些科技产品的开发与制造成本,老人均需要有一定的经济条件才能购买,而并非所有家庭都有这份实力。譬如关锁社区的养老中心负责人几乎就没见过什么适老化科技产品,SOS报警器在社区里都是罕见的存在。
关于电子产品的使用,我们调研时获得了相对更多的回答。在我们深度采访的40余位老年人中,会用智能手机或老人机的占多数,他们最常用的是电话、短信和微信,用作联系的渠道,其次会有看看抖音、刷刷新闻、逛逛淘宝的爱好。微信支付也是现在常用的功能。老人对智能手机的接受度很大程度上受到经济条件、受教育程度与所处环境的影响。近些年来,防诈骗的宣传更加深入人心,对这类新事物的警惕占据许多老人的头脑,他们觉得网络是虚拟的、很玄乎,也担心什么东西就因此消失了。东华路社区的徐奶奶便说:“我会用智能手机,看看微信,也上过淘宝,看过抖音直播,但是害怕被骗,我的丈夫常常告诉我别随便自己买东西,免得钱被弄走了,我就不敢买了。”
孝道传承:未尽的责任
如果选择把父母送入养老机构,个体也需要承担很大的道德压力,似乎选择机构养老就等于抛弃或者不管父母,不陪伴侍奉父母的晚年就等同于不孝,而这两个字的压力是很大的。
当我们询问,花钱购买服务是否就意味着子女逃避责任?是对父母的不孝?回答通常非常杂乱而模棱两可,而赡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七彩红旗养老院的经理对院里的老人有一个总体的概述:“这些老人都是因为在家里矛盾剧烈、冲突太多,试过各种方法但失败后,送到养老院来的。”家庭养老似乎仍然是第一顺位的选择,只是在产生众多问题后,家庭才从选择依赖上门保姆到最后选择机构养老。事实证明,机构养老的选择经常能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质量,矛盾大大减少。当然也有老人是主动选择到机构来的,红旗养老院五楼的一位老爷爷便说:“我自己生活不能自理,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希望子女能够轻松一些,所以来养老院养老。”他也常常会担心他人指责自己的子女不孝,这位爷爷也同样听过自己的朋友这样说,但他告诉我们:“我又不是为别人活着,所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这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是只有多方协调才会有未来的服务。我们无法简单判定孝与不孝,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养老对子女来说越来越重的负担,但我们也偶尔看见“保姆殴打老人”“机构护理员发疯砍人”等负面新闻事件,究竟如何选择呢?孰是孰非似乎无法给出一个简单的、非黑即白的答案。可以确定的是,机构养老、居家养老并非意味着子女的不孝,孝的体现是多方面的,而专业化的养老服务会很大程度上提高一个家庭的生活质量。也许,那是养老服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