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人
2023-02-28闫红
我五岁那年,搬到父亲所在报社的家属院。我家在巷子里靠西边,东边的院子空着,高高地长满了草,夏天会开出花朵,有风没风都轻轻摇动。我经常一个人溜进去,唱歌,跳自己编的舞蹈,像个原始人,体会那没有章法的快乐。
空院子朝东是某官员家,再朝东就临近巷口了,住着王叔一家。他们家异常安静,只是偶尔会飘出琴声,是他们家女儿在练琴。王叔是副刊编辑,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算得上高学历。有几回,我在我爸办公室里写作业,王叔闲闲地踅进来,丢过来一本《诗歌报月刊》或是别的什么,上面往往有他的新作,让我心气极高的老爸也为之叹服。
在当时普遍鸡飞狗跳的生活中,王叔一家活出了某种优裕的规整,我本能地有一种距离感,远远看见了心里会犯难,不知道该不该像对别的叔叔伯伯那样打一声招呼。我隐隐感到,他看不上这些俗世规矩;况且,许多时候,他的眼神是飘忽的,我就是打招呼,他也看不见吧。
这种状况到我十四岁那年被打破。那年我读初二,青年节前,班主任嘱我写首诗在学校的庆祝活动上朗诵,我花了一节数学课的时间写了出来。在家里试着朗诵时,被我爸听到了,他当然认为这是一首佳作,但残存的理性告诉他,还是应该听一听业内人士的意见。他拿着这首诗,来到王叔家。王叔看完后,说:“不错,不错。”
这让我爸更加兴奋,说王秋生向来眼高于顶,能说两个“不错”,那一定是真不错。又过了几天,我爸说,王叔让他转告我,把那首诗誊抄给他,可以在副刊上登一下。
那是我发表的处女作。我心中感谢王叔,却还是很畏惧他,要不要打招呼这件事,比以前更加困扰我;但无疑,我写作的热情提高了,开始在闲暇时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对于三十岁的向往,以我如今四十岁的高龄,看三十岁的姑娘都觉得是少女,但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却觉得三十岁的女人已经饱经沧桑,只是那沧桑是美丽的,因此让我向往。
我爸作为第一读者读完,完全找不到北,只好又拿去给王叔看。在我爸回来之前,我心里一直是忐忑的,我想:他会怎么说呢?矫情?无病呻吟?大人不会懂这种感受,何况,我自己也觉得,我有意无意地将某种情绪放大了。
我爸很快就回来了,让我跟他一块儿去王叔家。当着我的面,王叔嘲笑了我爸审美落伍,说他不能看懂这种文字里的“情怀”,又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让我拿回去看看,其中有两本是三毛的,还有一本都德的《磨坊笔记》。像是一个新世界就此打开,我的阅读和写作,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状态,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那些不易说出口的心事、言过其实的情绪,以及突兀得不合乎语法的表达,王叔都能看出好处来。有的,他还会拿去发在报纸上。
此外,王叔还有一种读书人罕见的慷慨,经常把自己才买的书借给我看。我最初看到《文化苦旅》,便是在他那里。有時,王叔也不是很认真地荐书,但三言两语就能让我有种领悟。比如他说杜甫好,我原本是喜欢王维和李白更多一点的,对于杜甫,只知道《石壕吏》这些政治正确的“史诗”,但王叔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随口一念,我也顿感惊心。
如今想来,并非王叔念得有多好,而是,相对于课本,我对他的信任度高得太多。那种信任,还原了被课本屏蔽掉的杜甫的好。我后来又将杜甫的许多诗句读进了心里,到现在,他都是我最爱的诗人。
王叔还跟我说鲁迅好,也是随口念出几个句子。我曾经有口无心地背下来的句子,被他念出了奇妙的质感。我再去看鲁迅的文字,果然如香菱学诗所形容的,仿佛舌尖上有个几千斤重的橄榄。有一段时间,我读鲁迅读得如醉如痴。如今看鲁迅,不再全盘接受,但我依然爱他金钩铁画般的文字。感谢王叔,让我早早感受到那种美。
我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又对我说,不要再读三毛了,其实她有一点矫情。他交给我的书,是《异端的权利》和《人类群星闪耀时》。有时,他也会把最新出的《读书》交给我,说里面有篇什么什么文章,你可以看看。
他不只是这样待我,那几年,小城里但凡写得好一些的作者,都会被他注意。我常常听他愉快地说起,谁谁写得不错,虽然俗了一点,但那种俗有俗的好;谁谁读书很多,笔法艰涩,但像书法里的枯笔,也是一种美。他的那种孜孜然,超出了一个编辑的本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乐此不疲。下面县市的作者经过小城时,甚至都住在他家里。
1999年底,我感觉很难在合肥生存下去,就给王叔打电话,想回小城到他手下谋个生计——他当时任某周刊总编。他却很坚决地说,你不要回来,你回来干吗?当时,我是有点怨艾的。数年后,才觉出他的良苦用心——我只身一人,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一点呢?我感谢他当时坚定的拒绝。
这几年,我跟王叔见面不多。有一次,他途经我家,同行者为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姑娘。他说这个小姑娘擅长写剧本,他带他们去找他的一个同学,看看能否有更多机会。我心中失笑,在这个女孩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庆幸我在那条巷子里遇见王叔,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次遇见,遇到友谊,遇到爱,遇到懂得,遇到崇拜……遇到一个领路人尤其重要。
在如吸墨纸一般,随便吸收个什么就能晕染得一塌糊涂的年纪,遇到一个有水准可信任而且还助人为乐的人是多么好。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云、起伏过的心思,都有可能成为你的某个起点,你一下子就站到那里,然后走下去。
而王叔最让我敬重的地方是,他总希望,有一些人,能走得比他更远。
(来源:安徽网《闫红说——我文学路上的掌灯人》,2021年11月1日)
【阅读导引】人生需要良师,他是我们前进路上的方向。有时候面临重大选择时,他可以帮我们少走弯路。有一些这样的人,希望学生走得比他更远。
【文本聚焦】说说“我”与王叔交往时的情感变化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