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地区汉代“胡人”墓考察
2023-02-28王欣亚
王欣亚
(延安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陕北历来就是北方游牧民族与农业民族交相杂处的区域,两汉时期,这里分属上郡与西河郡。目前,陕北地区经科学发掘并刊布的汉代墓葬约计241座,有甘泉鳖盖峁墓群[1]、老坟梁墓群[2]、张家坬墓群[3]、靖边郝滩墓群[4]、走马梁墓群[5]、杨桥畔壁画墓[6]、米脂卧虎湾墓群[7]、神木大保当墓群[8]、神木柳巷汉墓[9]、米脂官庄墓群[10]、绥德县画像石墓[11]等。学者们虽然都关注到了这一区域内的汉代墓葬与中原地区的差异,但大多都浅尝辄止于民族融合这一层面,仅个别学者辨析出了部分南匈奴人墓葬[12]。
而据文献记载,两汉时期,活跃于陕北地区的游牧民族除了匈奴、羌人[13]外,还有楼烦白羊胡及义渠降胡等,文章为行文方便,将其统称为“胡人”。由于族属不同,迁入时间不同,汉化程度不同,所以,这一地区的墓葬文化必然同中有异。同的是,在长期的民族融合背景下,再加上手工业、商业的进一步发展,“胡”汉墓葬在建造工艺与形制、陶器组合与特征等方面几无差异。异的是,相对于物质文化,民族信仰和风俗习惯往往具有更持久的牢固性和稳定性,体现在墓葬中则表现为葬俗、葬式及民族器物。据此,我们可以从220座(走马梁墓群的21座墓葬资料未详细刊布而无法深入讨论)墓葬中析出29座“胡人”墓。
一、“胡人”墓介绍
29座墓葬中画像石墓23座,壁画墓1座,其他墓5座,年代集中于东汉时期(表一)。
表一 陕北地区汉代“胡人”墓概况一览表
二、“胡人”墓“胡性”特征归纳
这29座墓葬的“胡性”特征归纳起来有六个方面。
(一)墓葬多为南北向
墓向在葬俗中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南北向、头向北”被认为是春秋战国以来流行于漠南匈奴联盟活动区域内独具地域色彩的匈奴葬制之一[14]。这一葬制在上述29座墓葬中亦表现得十分显著。因盗扰及人骨保存较差等原因,人骨头向多不明,若以0°和180°左右两侧45°为墓葬南北向误差范围,则29座墓葬中有20座为南北向,比例高达69%,如果再考虑到社会环境和合葬等影响因素,其比例应更高,所以,南北向墓葬也是陕北地区“胡人”墓一以贯之的显著特征之一。
(二)流行在墓道中埋藏盛肉的陶罐
29座墓葬中有17座墓葬的墓道中埋藏陶罐,有的陶罐出土时倒置,罐口下铺石板,个别墓葬中用陶灯或奁形石替代陶罐。在绥德黄家塔M7(图一)和绥德苏家圪坨杨孟元墓中,陶罐遗存保存较好,罐内装有兽骨,据此推测,该类陶罐应是用来盛肉献祭的,属于葬仪的范畴。
图一 绥德黄家塔M7墓葬平、剖面图
通过表一数据分析,笔者发现,9座随葬带孔陶罐的墓葬中有6座墓的墓道中埋藏有盛肉陶罐,同步性高达67%。随葬带孔陶罐是匈奴墓葬中常见的做法(详见下文),但墓道献祭的葬仪并不见于鄂尔多斯高原及其以北的匈奴人墓葬中,也不见于传统东汉墓葬中,只见于东汉西河郡北部地区,推测这一葬仪可能跟这一地区的其他“胡人”有关,之所以出现在匈奴人墓葬中,可能跟通婚或相互影响有关。
(三)普遍存在随葬动物的习俗
墓葬中随葬动物的做法,也被称为“殉牲”,是北方游牧民族墓葬中常见的现象之一。
关于北方游牧民族随葬动物研究较为深入的是早期匈奴人墓葬(冒顿单于建国以前)。这一时期的匈奴墓中流行随葬马、牛、羊等草原动物,以头、蹄为主,数量上从三、五具到四十具不等,均整齐摆放于墓室[15]。两汉时期,包括匈奴人在内的“胡人”墓中皆流行随葬动物,但随着新的财富观念和汉人灵魂观念的影响,随葬动物的习俗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以陕北地区为例,牲畜种类增加,增加了鹿、狗獾、兔、鸡,甚至还有中原地区墓葬中常见的狗;数量显著减少,仅一两只,并逐渐倾向于整只随葬,米脂M2墓室中发现有完整的鹿和羊;随葬方式也发生了变化,用陶罐盛牲肉在墓道中献祭的方式在这一地区非常流行。
(四)随葬带孔陶罐
这类陶罐的下腹部或底部凿有一直径约1厘米的小圆孔(图二,1、6、7、10、11),有的陶罐底部打出一大孔(图二,2~5、8、9)。匈奴墓葬中常随葬带孔陶罐,这是学术界普遍认可的,见于高勒毛都[16]、伊里莫瓦[17]、额金河Ⅰ号[18]、补洞沟等匈奴墓地及伊沃尔加城址[19]、西沟畔汉代匈奴墓地[20]中(图三)。
图二 陕北地区汉代“胡人”墓中出土的带孔陶罐
图三 匈奴墓葬中出土的带孔陶罐
苏联考古学家C.H.鲁金科认为陶器底部的这种小孔是用来倾倒乳渣的[21],蒙古学者策·道尔吉苏荣亦认为这个小孔是用来滤乳酪用的,后来在这种陶器中发现有盛放谷物现象,他又进一步解释为:“是把谷物装在一个下部有孔的大型陶器里,然后放在地下室或是一个专门的房间里。”[22]孙机认为,匈奴墓葬中经常发现的小口、圆肩、长腹陶器就是文献中所说的匈奴“服匿”,有些“服匿”在近底处的器壁上凿小孔,当是供漉酒之用[23]。孙危和马健则从实用角度认为,这种孔的位置高于底部,并不利于倾倒乳渣,而更可能用于出酒、品酒,这种陶罐可能用来酿酒[24]。
类似小孔还见于一件西夏黑釉剔花大罐腹壁底部,严辉认为这个小孔可插管作流,应为酿酒器[25]。陈剑根据北宋末年朱翼中《北山酒经》中的记载,进一步认为,这件黑釉剔花大罐可能就是文献中酿造火迫酒的实物[26]。笔者认为此法应同样适用于我们在匈奴墓中发现的这些带孔陶罐,罐是酿酒器皿,孔是用来排空酿酒过程中产生的杂质和水,这也就能很好解释部分陶罐下腹部凿有多个小孔(图二,6;图三,1),也能解释策·道尔吉苏荣在该类陶罐中发现谷物的原因了。
酒对匈奴人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27],考古中也发现有疑似匈奴人的酒“卮”。早在春秋晚期的桃红巴拉M1、M2中发现有一类单耳罐,器形较小,侈口,弧腹,小平底,口径9.7、高13.5厘米(M2:2),底部有烟熏的痕迹[28]。类似单耳罐还发现于西沟畔战国时期的三座匈奴墓葬中,器形较桃红巴拉单耳罐更小,侈口,鼓腹,平底,口径3.4、腹径5.6、底径3.6、高6.5厘米[29],发掘者推测M2的墓主人应是匈奴的某一部落酋长或王[30]。从先匈奴文化的桃红巴拉到匈奴文化的西沟畔,这种单耳陶罐的发展似乎一脉相承,其底部有烟熏的痕迹,说明其是实用器,桃红巴拉墓葬的发掘者认为其是炊具,但结合其体量较小且并无其他炊器共出的特点来看,炊具一说似乎不够精准,笔者认为,将其定位为可加热、亦可不加热的酒水器似乎更妥当,可能就是文献记载中匈奴人的酒“卮”。此外,从这些手制单耳罐与同墓出土的大量金银铜用具和饰品形成的强烈反差来看,其对匈奴人的重要意义当是不言而喻的。到了两汉,特别是东汉时期,漆耳杯代替了单耳陶罐频繁出现在匈奴人墓葬中,与之配套出现的还有漆案。诺颜乌拉墓葬中出土的漆耳杯上彩绘有狩猎图案,伊沃尔加城址中还发现过石制耳杯[31]。酿酒器皿—带孔陶罐,饮酒器皿—耳杯及饮酒时置物的漆案同时出现在墓葬中,正是东汉时期匈奴人对酒文化孜孜不倦的追求。
(五)随葬的陶器底部有戳记
图四 戳记及戳记陶器
类似戳记陶器还见于蒙古国后杭爱省高勒毛都2号墓地M189的8号和11号陪葬墓中,两座陪葬墓各出土有一件大口弧腹罐,罐底部有一边长3.2厘米的素面戳记(图四,7、8)。该墓为新莽至东汉早期的匈奴人墓葬,其陶罐器形和戳记式样与神木大保当发现的小口弧腹罐和素面戳记有发展演变关系。比高勒毛都戳记陶罐年代更早的是位置更加偏北的俄罗斯伊沃尔加城址[33]。该城址中也发现有少量陶器的底部有戳记,比较常见的是在底部正中有一方形框戳记,也有在方框内再填以类似汉字形状的印记或符号(图四,11、12),时代约为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前1世纪[34]。
神木大保当98SDM2、M5和M21时代为东汉初期到中期偏晚,与高勒毛都陪葬墓及伊沃尔加城在时代上可以衔接起来,地域分布上也与文献中关于匈奴在大漠南北发展迁徙的路线一致,再结合小口弧腹的造型(图四,4、5)和部分陶罐腹壁下方凿有小孔的特征(图三,1),综合来看,戳记陶器应为匈奴人中的某一支或某一部族的专有器物,其使用在匈奴族中持续的时间比较久。
(六)部分随葬器物极具匈奴特色
两汉时期在陕北地区繁衍生息过的胡人有匈奴、楼烦、白羊胡、义渠降胡和羌人,但目前为止,除了匈奴人墓葬研究较深入外,其他胡人墓葬的考古学文化面貌基本不清晰。现以匈奴人墓葬中常见的特色器物为例,予以简单分析。
首先是随葬铜镜残片。也被称为“毁镜”习俗,广泛见于漠北匈奴贵族墓葬中,普通中小型墓葬中也偶见出土。学者们大多认为其蕴含某种特殊的宗教意义,是宗教仪式上使用的法器[35],也有学者认为,匈奴和秦人在毁镜习俗上的影响可能是双向的[36],但并未言明毁镜的用意,米脂M2中就发现有毁镜习俗。
其次是随葬骨箸、骨刷、骨勺等骨器(图五,4~8、14、15)。随葬骨器是匈奴墓葬的特征之一,在蒙古国诺颜乌拉墓地、马头墓地、塔黑勒特、伊里莫瓦和切列姆霍夫墓地中就发现有随葬骨箸、骨刷、骨勺的做法,特别是骨箸、骨刷(部分为铜刷),在内蒙古、蒙古和俄罗斯外贝加尔地区的匈奴墓葬中发现的频率相当高,从匈奴贵族墓到普通墓葬,都有发现(图五,1~3、9~13),而其他地区则偶见于汉代贵族墓葬中(图五,16~19)[37]。以刷为例,刷,状如烟斗,内置刷毛,尾部扁平或制成首兽状,多有一圆孔,方便系挂,常与漆盒(奁)、镜、梳篦伴出,有时置于人骨附近,通长10~15厘米,多为铜制,或铜制装饰骨柱,个别为骨制,雕刻精美,是配合梳、篦将头发打理得整齐顺滑的工具之一[38]。匈奴人对刷的接受程度如此之深,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现象。但是圆形或葫芦形的骨勺是匈奴特有的民族器物,这在传统汉墓中还未发现。
图五 勺、箸、刷
最后,装饰有波浪纹、弦纹的小口弧腹罐(图二,4、5;图四,4)是匈奴文化最具特色的陶器,是判定匈奴墓葬的标志性器物。
三、“胡人”墓墓主族属探析
通过对29座“胡人”墓特征辨析,可就其墓主族属初步判定如下:第一,随葬带孔陶罐、戳记陶器、铜镜残片及骨箸、骨刷、骨勺等骨器和装饰有波浪纹、弦纹的小口弧腹罐是匈奴墓葬中的常见做法。第二,在墓道中用盛肉的陶罐献祭的做法是东汉时期活跃于此地的一支非匈奴“胡人”,可能与羌人有关。首先,神木大保当M23中出土的一件陶罐肩部即刻有“羌”字,可能暗示其与羌人有关;其次,楼烦和白羊胡、义渠降胡是西汉早期在此活跃的“胡人”,前者被匈奴吞并,后者被汉军吸纳,都是最早丧失文化主权的“胡人”族群,能以如此强劲气势将民族文化延续至东汉时期且可以与匈奴文化媲美的可能性较小;最后,西汉时期,汉羌之间和平往来,羌族社会得到了较大发展,东汉建国后,由于东汉王朝的民族歧视政策,导致民族矛盾激化,终东汉一代,汉羌战争连绵不绝[39],陕北地区长期被羌人把持,以至于汉政府不得不“徙西河郡居离石,上郡居夏阳”[40],而使用盛肉陶罐来献祭的葬仪的“胡人”墓时间上贯穿于整个东汉时期,分布上也是从西河郡北部(今神木市)向南延伸至圜阴县、圜阳县(今米脂、绥德县)一带,与离石(今吕梁市)隔黄河相望,所以,这支“胡人”可能与羌人有关。第三,南北向墓葬和随葬动物是北方游牧民族墓葬的共同特征,在具体族属的判定中需结合其他特征综合考量。
根据带孔陶罐和献祭葬仪的人群指示性,我们可以初步判定,靖边老坟梁M1、绥德黄家塔M8、神木大保当M21为匈奴人墓葬,绥德黄家塔M7、M9和神木大保当M3、M4、M18、M23这六座墓的墓主人中至少有一位是匈奴人。此外,在这六座墓的墓道中还发现用陶罐盛肉献祭的现象,可能是匈羌通婚的结果,也可能是双方相互影响的结果,无论如何,在这六座墓葬中呈现了两种“胡人”文化。米脂M1、神木大保当M6、M15~M17、绥德黄家塔M4、M6、M10、M11、绥德苏家圪坨杨孟元墓、绥德辛店郝家沟汉画像石墓这九座墓则是较为纯粹的羌人墓葬,这类墓葬随葬动物的比例低于匈奴人墓葬,动物种类仅见羊和马,因盗掘严重,偶见骨刷等骨器。
而作为“标志”的戳记,其使用者则是某一支或某一部族的匈奴人,神木大保当98SDM2、M5和M21就属于这一类匈奴墓。墓葬规模上,这三座墓皆是砖石质的前后室墓葬,或带有耳室,或带有封土,在神木大保当墓群中属于规模较大的墓葬;位置上,98SDM2和M5位于墓地西侧,二者东西毗邻,M21位于墓地东侧,与其他两座墓有一定距离;再结合其随葬动物、出土有若干骨器等特征综合来看,神木大保当98SDM2和M5可能是同一部族的匈奴人,且该部族在大保当城中属于豪族,沿用旧俗,订制陶器或自制陶器,陶器上拥有专属标记。此外,这三座墓葬在形式上虽然照搬了东汉时画像石墓的墓葬工艺、棺椁结构和部分器物,但对于当地流行用陶罐盛肉来献祭的习俗还未接纳,应该是内附边郡不久所致。文献记载,建武二十四年(48年),南北匈奴分裂,南匈奴附汉,建武二十六年(50年),汉迁南单于王庭于五原郡西部塞八十里处,同年又经云中,迁入西河郡美稷,同时又列置南匈奴诸部于边郡,为汉捍边,单于庭所在的美稷位于大保当城东北侧,两者相距不远。此外,自南匈奴内附以后,北匈奴亦有吏民源源不断地降汉,据不完全统计,从永平二年(59年)到章和二年(88年)的三十年间,降汉的北匈奴至少有二十四万[41]。而东汉时期,匈奴单于与汉王朝交往,往往要通过西河太守做媒介[42],北匈奴吏民如果要附汉大概率也是要经过西河太守的,所以内附后被安置于西河郡内也就很好理解了。由此看来,神木大保当98SDM2、M5和M21的墓主人可能就是东汉早期内附的南匈奴单于部豪贵或降汉的北匈奴部长官或豪富。
民族特色器物对于墓主族属虽然具有直接指向性,但考虑到贸易流通、私人馈赠、虏获占有等因素的存在,所以需结合其他特征综合考量。加之除了匈奴人外,其他胡人墓葬的考古学文化面貌基本不清晰的现状,所以只能笼统判定米脂M2、M3、神木大保当96SDM1、M9、M10、M13、M24这七座墓为“胡人”墓。
四、余论
理论上,陕北地区在两汉时期除了汉人外,至少还有四种“胡人”或其后嗣在此繁衍生息。但通过分析来看,东汉时期还能部分保留民族信仰和风俗习惯的只剩下匈奴人和羌人了,两支“胡人”文化或独立出现于墓葬中,或共存于一墓之中,目前可辨识的仅29座。事实上,陕北地区两汉时期的“胡人”墓数量还应更多,因盗扰而使墓葬信息流失过多、秦和西汉政府拒胡逐戎徙民的边疆政策及汉政府抑制“戎葬”[43]等原因,使得我们无法管窥其全部,特别是西汉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