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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克·辛格的小说叙事艺术研究

2023-02-28谢骊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6期
关键词:艾萨克接受者辛格

谢骊

艾萨克·辛格的文学创作遵循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立场,他不着意以颠覆性的视角改写或变形现实,而是在文学实验的洪流中坚守现实主义写作的立场,在无限的怅惘中寻找人类的精神家园、寻觅完善的理想人性。艾萨克·辛格将浓重的历史感观照射进现实生活,自觉地远离现代主义转型所带来的“纯文学”倾向,悬置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道德批判和教化意味,转而以精妙的构思和叙事技巧成为“会讲故事的人”,在现实主义的底色中演绎出了独特的个人化美学风格。

一、蕴意深刻的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的择取表征着创作主体叙事的内在策略,对视角的选择可以使创作主体有选择地向接受者敞开或遮蔽文本的信息,影响接受者的自我移情和代入,从而干涉他们的道德判断与情感立场。艾萨克·辛格小说的叙事视角具有内倾化的特征,他往往择取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展开叙事,使接受者很轻易地便能够实现对主人公的移情性代入,同时以内倾化视角的限知性实现对文本信息的有效遮蔽,为小说叙事制造了跌宕起伏的叙事效果。

小说《傻瓜吉姆佩尔》中,艾萨克·辛格全程以吉姆佩尔的第一人称限知视角进行叙事,通过叙事视角的择取迫使接受者将自己代入一个公认的愚者的视角去看现实世界,从而制造了陌生化的美学效果,并引起了接受者惊异新奇的审美体验。小说开篇即以主人公吉姆佩尔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进行了自我介绍:“我是傻瓜吉姆佩尔。不过我想我并不是愚蠢的人,事实可能恰恰与之相反。但所有的人都这样称呼我。”艾萨克·辛格巧妙地将两种视点交融在同个叙事者视角的叙述中,吉姆佩尔既是叙事中的旁观者也是故事本身的亲历者,他既承认着他者对自己的命名,同时又反抗着这种被动的赋义,两种视点的对抗被不着痕迹地表现出来,在内倾化的叙事中形成极强的话语张力。吉姆佩尔明明有着正常的认知及表达能力,却总是莫名地陷入他者的愚弄和嘲笑中,甚至他的妻子也将其视为不折不扣的傻瓜而经常欺骗他。吉姆佩尔在忍受中逐渐动摇了对自我身份的认识,甚至开始对自己是否真的能够“看清生活的真相”感到了怀疑。内倾化的叙事视角使接受者能够无差别地直接体验到人物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使他者的身份赋义与主体的自我认知的冲突以直观的形式加以呈现,以叙事视角的有效择取制造了精彩的叙事效果。而当吉姆佩尔从痛苦的现实中觉醒,他开始以宽恕的姿态接纳他人的不公对待,并温和地接纳了深深欺瞒着他的妻子,最终在了结了对家庭负有的责任后飘然远离了小镇。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使吉姆佩尔对自己的身份认知由自我怀疑到主体意识觉醒的过程完整地呈现在接受者的面前,使他们沿着主人公心理变化的轨迹,通过移情实现了心灵的成长。

以内倾化的叙事视角敞开人物的主体心理世界,并促使接受者实现自我移情。艾萨克·辛格在叙事中也着意以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制造旁观化的叙事效果,以第一人称视角的限知性遮蔽文本中的关键信息,从而使接受者能够将自我抽离出文本,和小说的叙事拉开一定的审美距离并对其进行反观。例如,《旅游巴士》便采取了“我”的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在狭小的巴士车厢内“我”通过不断地更换座位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乘客,并以倾听者的旁观视角转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维厄豪弗太太向“我”抱怨着丈夫的吝啬和猜忌,她对丈夫滔滔不绝的怨言使“我”對这个貌美的太太产生了油然的同情,然而当“我”同维厄豪弗先生交流时却听到他向“我”诉苦,揭露了维厄豪弗太太是个挥霍无度的购物狂的秘密。而麦塔珑夫人同她的儿子马克的关系则更加扑朔迷离,年轻的马克似乎成为他母亲麦塔珑夫人的监护人,不断地干涉着他母亲所做的各种决定,以极为成熟的姿态为两人做着各种决定。然而,与马克的交流却使“我”意识到这个少年内心也充满着烦忧,他既不愿意驻留在繁华的英国,也不愿意随着麦塔珑夫人前往陌生的土耳其,而是想要奔赴美国开启自由主义的无拘生活。巴士的狭小空间内,每个乘客都各有其心思和秘密。然而,“我”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却并未置任何道德批判于其间,而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充当着折射他们心灵的镜像,使接受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主观评判,从而提升他们在审美接受过程中的参与度。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让小说的接受者成为文本审美意义建构过程的主动参与者,而非被动的接受者。

艾萨克·辛格小说中内倾化的叙事视角无疑具有丰富的蕴意,既可以使接受者因其具有的移情作用而深“入”文本,无间离地感受人物情感思想的流变,也可以使接受者随着叙述者的旁观视角而“出”于文本,以具有超然性的客观立场冷静理性地观照情节的发展曲线。叙事视角所制造的丰富叙事效果使艾萨克·辛格的小说具有多元的美学特征,形成了个人化特质明显的叙事风格。

二、表意丰富的叙事空间

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将空间视为叙事情节发生的背景,而现代主义的空间转向却提示了空间所具有的叙事意义,使空间具有了和时间等同的重要地位。艾萨克·辛格小说中的叙事空间具有丰富的表意功能,它们既以自身的空间特征生成了独特的叙事效果,又成为小说中具有独立象征意义的意象物。

空间的形式特征具有独特的叙事功能,因其或开放或封闭的结构而影响着文本意义的形成过程。艾萨克·辛格在小说的叙事中尤为注意叙事空间的搭建,他经常择取独特的空间作为情节发生发展的背景,通过空间形式与叙事内容的契合制造浑融的叙事效果。《旅游巴士》中叙事空间的建构可谓具有经典性,在公路上飞驰的巴士构成了一个隔绝于世的独立空间,于是与外部环境割裂的密闭空间中的个体往往能够卸下心防,停止扮演既定的社会角色而回归自己的内心,于是“我”才能够以陌生人的姿态介入不同人物的心理世界,通过与他们之间的交谈,促使他们倾吐内心的隐秘之事。“巴士”空间的封闭特征为个体提供了敞开自我的契机,以独特的空间形式为情节的铺展提供了可能的环境。

同时,艾萨克·辛格小说中的叙事空间也常根据其空间特征而被赋予不同的象征意义,于是空间不再仅成为小说中“无言的布景”,而是承担着表意的叙事功能。例如,在《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中,主人公菲谢尔森先生所处的空间的变更迁移便表征着其社会地位的变化。登场时的菲谢尔森先生头上笼罩着高级知识分子的光环,在堂皇雅致的图书馆担任要职,此时的他居住在交通便利、景物繁华的城区,甚至能够经常受邀到富豪们装饰豪华、布局敞亮的公馆中,充当宴会中众星捧月的座上宾。然而,刚直的秉性和恃才傲物的举止使菲谢尔森先生很快因得罪他人而失掉了职位,经济拮据的他很快沦落到搬至环境污糟、鱼龙混杂的市场街居住。叙事空间的位移表征着菲谢尔森先生所处的阶级地位的下移,空间的地理特征象征着不同阶层人物的经济处境。而艾萨克·辛格更有意将菲谢尔森先生的寓所设置在“阁楼”中。偏僻窄小、租金低廉且远离正常住宅的阁楼空间不仅表征着沦落后的知识分子艰难的生活处境,更以其远离人群的空间地理位置表现了遭遇上流社会驱逐的菲谢尔森先生与他者相互疏离,希冀以远离人群的方式保护自己残损的尊严与破败的内心。整部小说并未从心理的角度描绘主人公情感的变化曲线,而其所处的叙事空间背景及其特征业已勾勒出了菲谢尔森先生遭受排斥和驱逐后逐渐封闭的内心世界。此外,“窗户”也是《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中具有独特象征意义的空间意象,失落的菲谢尔森先生以寓居阁楼的方式将自我同外部世界隔离,然而他还是在夜深时分的寂静中“手持望远镜”通过逼仄的“窗户”眺望着远方和星空,他常“将头伸出窗户沉浸在清爽的晚风中,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双膝难以支撑地发出战栗”。“窗户”表征着菲谢尔森先生与外界之间的隐秘联系,而他透过“窗户”眺望星空、沐浴夜风的行为则象征着即使沦落到人声嘈杂、邻者粗俗的“市场街”,身为知识分子的菲谢尔森先生依旧保持着理想主义者的浪漫精神,使接受者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其的同情。

艾萨克·辛格对叙事空间及其特征的娴熟应用使文本的叙述在契合的背景下推进得更为自然,对不同空间形式的择取及意义建构更显露出其突出的叙事才赋,物理空间同时也是影射着人物内在世界的心理空间,成为接受者深入人物形象内部的通幽曲径。

三、复杂多变的叙事结构

赓续现实主义的创作立场的前提下,艾萨克·辛格也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进行了革新,这种叙事技法上的新变集中地体现在他对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线性叙事结构的变形层面。在现代主义思潮的美学观念的冲袭下,艾萨克·辛格逐渐意识到小说的叙事形式具有的独立于思想内容的独立美学价值及其表现作用,于是他开始对线性的叙事结构进行变形,并由此织构各异的叙事形态以实现不同文本的叙事目的。

嵌套式的重叠结构是艾萨克·辛格小说的经典结构类型,不同叙事层级的逐层叠加带来了丰富的叙事体验,犹如一个藏匿着无穷魔力的套盒,源源不断地向接受者提供着新的故事层级。例如,在《救济院里的一夜》中,艾萨克·辛格先是讲述了夜色深重的救济院中赞威尔和摩特克之间的对话,当接受者沉浸在恐怖阴森的氛围中期待着两人之间故事的发生时,艾萨克·辛格突然将叙事的笔锋引向文本的深层叙事,以摩特克为叙述主体讲述了其在立陶宛的冒险经历。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让位于小说中的人物,使深夜发生在救济院的故事成为文本的外部结构,令接受者从既定的时间线上跳跃至以摩特克的回顾性叙事视角讲述的故事所处的时空中,从而延伸了小说的叙事时空。而当赞威尔支撑不住困意而睡去后,叙事的节奏重新归入小说的外层故事。当接受者的审美期待再度落入赞威尔和摩特克身上时,艾萨克·辛格却又安排摩特克将其唤醒,继而又开启了新的故事的讲述并将叙事引入另个深层叙事中,带着出人意料的叙事效果。《兩姐妹的故事》中的嵌套结构则被艾萨克·辛格运用得更为纯熟,“我”同诗人里奥在咖啡馆中交谈,其间里奥为我讲述了他同女孩儿德波拉及其姐姐伊塔之间发生的情感纠葛,那充满激情与矛盾的故事使接受者全然地沉浸在了文本的内层故事中无法自拔。而当里奥的讲述以悲剧收场后,接受者才同“我”一起如梦初醒般回到小说的表层叙事,重归温馨嘈杂的咖啡馆中,在对文本深层故事的回味中产生恍如隔世的审美体验。“我”同里奥和谐却平淡的关系与里奥同德波拉之间充满矛盾却激情洋溢的爱情相互对照,展示了人类情感的多种样态。

而《旅游巴士》显然也采取了嵌套式的结构方式,“我”在旅游巴士上不断地同乘客们交换座位闲谈的情节构成了小说的表层故事,而“我”作为倾听者所转述的维厄豪弗夫妇貌合神离的故事,以及麦塔珑夫人与儿子马克不同寻常的亲子关系则构成了文本的深层叙事,使小说在有限的篇幅内因结构的复杂而产生了层次丰富的美学体验。在以麦塔珑夫人为主体的深层叙事中,艾萨克·辛格又别出心裁地嵌入了其与前夫之间的情感经历,令小说在极短的篇幅中生成跌宕起伏的情节曲线,从而拓延了小说的纵深。同时,艾萨克·辛格也在《旅游巴士》中实现了多重叙事结构的复合,文本由“我”与维厄豪弗夫人的交谈伊始展开叙事情节的铺展,而后又安排了维厄豪弗夫人与丈夫因文化背景的差异而决裂,最后离开了巴士独身前往比亚里茨的“我”在火车餐厅中意外地又与此前离去的维厄豪弗夫人重逢,我们之间发生的对话成为文本终结的尾声。这正好使文本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合的圆环,使小说的整体情节形成了环形的叙事结构,双重叙事结构的复合使《旅游巴士》的结构形式具有独立于叙事内容的美学价值,使小说因独特的叙事形式而实现了美学张力的扩容。

叙事结构的变换与复合使艾萨克·辛格小说的叙事形式具有复杂的美感,这种多变的结构形式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书写平铺直叙的叙事方法所带来的单调感,使小说内在的审美表现力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从而在外部形式的层面推动了小说叙事技法的发展。

艾萨克·辛格的小说叙事巧妙地调用了时空、结构及视角等叙事元素,通过富有表征意义的空间形式、具有深厚蕴意的叙事视角和复杂变换的叙述结构制造了精彩的叙事效果。从叙事学的视角探析艾萨克·辛格的叙事艺术无疑自有其价值,同时我们也不能够忽视艾萨克·辛格所秉持的现实主义创作立场,及其以温厚的人文关怀体察现实世界中生活个体的写作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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