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绍侯先生与六朝史研究
2023-02-28张小稳
张 小 稳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朱绍侯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2000年之后,随着先生在学界地位和影响的日益上升,不断有人对他进行访谈、总结研究他的学术成就和学术思想(1)龚留柱:《治学不为媚时语 惟寻真知启后人——朱绍侯先生访谈录》,《史学月刊》2005年第10期;康香阁:《史学大家朱绍侯先生访谈录》,《邯郸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龚留柱采访整理:《“老兵”新传——访朱绍侯先生》,《中国史研究动态》2017年第6期;王记录、程洋洋:《勤于治史多创获,鲐背之年霞满天——朱绍侯先生访谈录》,《史学史研究》2019年第1期;姜建设:《从军功爵制研究看朱绍侯先生的学术风格》,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编《史学新论》,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张荣芳、高荣:《朱绍侯先生与军功爵制研究》,《史学月刊》2005年第10期;陈长琦:《朱绍侯与军功爵制研究》,《邯郸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龚留柱:《朱绍侯先生与中国古代土地制度研究》,《邯郸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李正君、姜磊:《朱绍侯先生与历史人物研究》,《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李振宏:《朱绍侯史学:一个当代中国历史学家的典型案例》,《中国史研究》2023年第2期;祝敏:《评朱绍侯主编〈中国古代史〉》,兰州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李振宏:《朱绍侯先生与中国古代史教材建设》,《邯郸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臧知非:《回归本然:朱绍侯先生对中国古代史教材建设的思考与实践——以〈中国古代史教程〉为中心》,《史学月刊》2011年第11期;臧知非、王婷婷:《还原历史真相 揭示历史逻辑——朱绍侯先生史学成就述要》,《史学月刊》2023年第7期。。这些总结研究涉及他的军功爵制研究、土地制度研究、历史人物研究、教材编纂、学术风格等方面,对其六朝史研究的总结还无人涉及,虽然陈长琦先生专门论述过他的魏晋南北朝史研究[1],但是仅涉及他六朝史研究中的今注本《宋书》。故笔者不揣浅陋,尝试对先生的六朝史研究进行全面系统的梳理和总结,以就教于学界诸君。朱绍侯先生六朝史研究的主要成果有今注本《宋书》和26篇研究性论文,涉及战争研究、历史人物研究、考证等诸多方面,且在各个方面都有自己的研究特色。
一、立足于历史趋势和战略高度的战争研究
先生关于六朝战争的文章主要有六篇(2)朱绍侯:《吴蜀荆州之争与三国鼎立的形成》,《史学月刊》1991第1期;《官渡之战与赤壁之战双方胜败原因试探》,《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论吴蜀夷陵之战》,《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第2期;《赤壁之战曹军是大败不是小败——与何德章同志商榷》,《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4期;《苻坚与淝水之战》,《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王玄谟北伐和北魏南征瓜步是北强南弱的分水岭》,《人文》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涉及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淝水之战、瓜步之战等重要战争,官渡之战是曹操统一北方之战、赤壁之战为三国鼎立创造了条件、夷陵之战是吴蜀关系的转折点、淝水之战是前秦东晋的生死存亡之战、瓜步之战是北强南弱的历史转折点,从这些选题可以看出先生视野宏阔、看问题切中要害。一般的战争研究,多着眼于战争的时间、地点、规模、胜败、性质等方面的讨论,朱绍侯先生则是站在战略高度和历史趋势的角度来看待战争,分析战争的走向和利弊得失。
站在战略高度分析战争,可以试举三例。第一,对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所提出的刘备“跨有荆益”战略规划的评价。王夫之立足于历史发展的最终结果,评论说“当先主飘零屡挫、托足无地之日,据益州以资,可也;从此而画宛、洛、秦川两策,不可也”,即根据刘备当时漂泊流离的情况,占有益州是可能的,但跨有荆益是不可能的,并以此引用陈寿的话评价诸葛亮说“将略非其所长”[2]253。先生不同意这种事后诸葛亮的评价方式,认为应该立足于当时天下的形势来判断诸葛亮的战略规划是否合适。当时群雄割据,曹操已基本统一北方、孙权据有江东、刘表占据荆州、刘璋占据益州,刘备无立锥之地,暂时依附于刘表,荆州地处战略必争之地、益州沃野千里,但是刘表无能、刘璋暗弱,并不具备称雄一方的能力,不仅诸葛亮建议刘备跨有荆益,曹操亦南征刘表、西征张鲁,就是意欲占领荆益,孙权的谋臣大将甘宁、鲁肃、周瑜等也建议孙权先占荆州、再图巴蜀。可见,占有荆益是当时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军事家的共识,诸葛亮提出跨有荆益的战略规划是“对刘备发展前途的最佳选择”,且刘备已经寄寓荆州,“在此形势下,诸葛亮如不让刘备占有荆州,就等于扼杀了刘备的发展前途,那将造成历史性的错误”[3]。历史事实亦是如此,如果刘备不以荆州为支点,就无法占有益州,不能以结果否定过程。
第二,对于关羽“大意失荆州”的分析。传统观点多从关羽的性格上找原因,认为他骄傲自负、目中无人,没有和孙吴搞好关系,麻痹大意失荆州;亦有人认为是诸葛亮用人不当,不应该让骄傲自大的关羽镇守荆州。先生认为这样的分析都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关羽失荆州,应该从荆州对孙吴的战略地位和三国之间的关系两个方面进行分析。荆州是孙吴西方的门户和屏障,是孙吴政权的生命线,要保孙吴政权,就必须保荆州,从以后东晋南朝的历史来看,荆州也始终为江左政权所拥有,与江左政权同生死共存亡,孙吴“决不会接受与蜀国共有荆州的事实,更不会允许蜀国在荆州的势力有进一步的发展,因此蜀国不论是什么人,什么时候从荆州进行北伐,吴国必然要从后面袭击”[3]。就三国关系而言,如果关羽北伐胜利,就意味着曹魏的失败,三方均势的打破,而强大蜀国在荆州的存在,对东吴就成为致命的威胁,因此孙吴绝不会允许蜀国北伐成功,所以无论是谁镇守荆州,荆州都必失,这是“任何个人无法扭转”的。
第三,破坏吴蜀联盟是夷陵之战失败的根本原因,吴蜀联盟是三国鼎立的重要一环。关羽失荆州之后,刘备为给关羽报仇、复夺荆州,不顾大臣反对,发动了夷陵之战,被孙吴小将陆逊大败。表面上看,此次战争的失败,是刘备诸多战术上的错误造成的。实际上,是因为刘备出兵夷陵,破坏了吴蜀联盟,孙权被迫应战的必然结果。朱绍侯先生从三分天下的基本格局和三国基本国策的角度,认为吴蜀联盟是维持三国鼎立局面的必要条件,任何破坏吴蜀联盟的行动必然失败。就三分天下的格局来看,“曹操已统一北方,三分天下有其二,占有北方七州之地,兵多将广,实力雄厚。吴国仅占有扬州及荆州的南部,蜀国只占有益州一州之地。如果吴、蜀失和,必然被曹魏各个击破,无力自存”,“吴蜀必须联盟,才能对抗曹操”[4]。就三国的基本国策来看,蜀国以兴复汉室为己任,与汉贼曹魏势不两立,但国小力微,无法与曹魏抗衡,必须联吴抗曹;东吴的基本国策是“保江东,观成败”,与蜀联盟是平等关系,可保独立地位,与魏联盟则是从属关系,必须彻底归顺;曹魏的基本国策是消灭吴蜀,统一全国,吴蜀必须联合起来,才能对抗曹操,维持三足鼎立的局面。因此,吴蜀联盟是三国鼎立的基础,是吴蜀保全的基本保障,所以夷陵之战后,吴蜀不计前嫌,双向奔赴,结成了巩固的联盟。
站在历史趋势的角度分析战争及战争中的人和事,试举两例。第一,对赤壁之战中张昭等人是统一派还是割据派的分析。有学者认为赤壁之战是曹操的南方统一之战,主张投降的刘琮、张昭等人实质上也是主张统一,因而不应该贬低[5]。朱绍侯先生认为“三国局面的形成是很复杂的,不能以先入为主的‘统一论’来定是非”,“中国历史发展证明,统一的国家由于政治腐败而衰亡之后,就分裂成若干割据集团,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就会出现几个局部统一的大集团。再经过一段时间的竞争,领导正确、政治清明、经济发展迅速的集团,就能征服政治腐朽、经济残破的集团,而实现统一。秦汉如此,西晋和隋唐也如此,这就是中国历史发展规律”[6]。从这一中国历史发展的规律出发,赤壁之战前是军阀混战时期,曹、孙、刘三方都有统一的愿望,曹操虽然实力雄厚,但孙、刘双方亦正处于发展上升期,人才云集,并非政治腐朽、经济残破的没落集团,统一的条件尚不成熟,所以不能把张昭视为投降派加以贬低,但也不能将张昭视为统一派,那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
第二,对苻坚淝水之战失败原因的分析。公元383年,苻坚发动淝水之战并失败,有战术上的错误,如战线拉得过长,亦有战场上的偶然因素,如东晋将领胡彬被俘,前秦军队得知东晋守军粮尽援绝后轻举冒进,东晋降将朱序阵前反戈造成秦军大乱等。但是最根本的原因,首先是苻坚对东晋拥有正统声望及稳定政局认识不足,东晋虽偏安一隅,但承中原正朔,且当时谢安、桓冲共同辅佐孝武帝,君臣和睦,政治稳定,还拥有一支精锐部队北府兵;其次是前秦内部矛盾重重,且苻坚将自己的氐族部队派往外地,让鲜卑、羌人镇守长安,形成外重内轻的局面,非常危险。因此,朱先生得出结论说:“从当时秦晋双方大局来考察,秦不能灭晋是必然的,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晋要胜秦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须要有偶然事件来实现,这就叫:必然性寓于偶然性之中,偶然性中有必然性。学术研究就是要透过复杂的偶然现象,揭示出事物发展的必然性,这也是研究历史的重要任务之一。”[7]必然性就是历史的发展趋势。
综上,我们可以窥知,先生的战争研究不会局限于具体的人和事,而是把具体的人和事放在所处的历史环境和历史阶段中,站在战略和历史发展趋势的高度去审视战争的胜败、政局的走向,表面上看,历史是由具体的人和事连缀而成,但在具体人和事的背后,有人事不可左右的历史发展趋势的力量,如先生分析三国鼎立局面形成时说“三国统治集团能够各霸一方,应该说与‘人谋’大有关系。但‘人谋’毕竟有不可超越的限度”[3],这种限度由历史、地理、人文等各方面的因素构成。正如先生所说,历史研究的任务“就是要透过复杂的偶然现象,揭示出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从中获得历史的智慧,指导现实,这是先生的战争研究留给我们的宝贵学术财富和精神财富。
二、贯穿历史主义精神的人物评价研究
先生的历史人物研究涉及时段长、人物范围广,内容包括姓氏起源、人物故里、历史评价等多个方面,学者已有专门讨论[8],故本文只涉及先生的六朝人物研究。先生关于六朝人物研究的文章主要有三篇(3)朱绍侯:《竹林七贤拙论》,《史学月刊》2014年第11期;《论刘裕》,《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第6期;《苻坚与淝水之战》,《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内容是对竹林七贤、刘裕、苻坚等人的评价(4)苻坚属于十六国人物,因为先生是在讨论淝水之战中涉及,所以也将之列入先生的六朝研究范围之内。。先生对六朝人物的评价不以个人好恶、不以道德作为评判的标准,而是将人物放在他所处的历史时代和历史环境中进行考察评判,贯穿着鲜明的历史主义精神。
竹林七贤,总是作为人物群体出现,从古至今,人们往往把他们作为魏晋精神文化的代表,不遵礼法、崇尚自由、远离政治、隐逸竹林、畅谈《老子》《庄子》、自在逍遥是他们的标签,追求精神自由者甚至把他们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如果只是把他们作为某种文化的代表,也无可厚非,但是作为历史人物,先生认为对他们的评价就不能止步于此,“因为在竹林之游以后,七贤的表现各不相同,如做整体评价,难免出现‘一锅煮’之嫌,良莠不分,黑白不辨,从而失去历史的真实性”,“对竹林七贤不宜作整体的评介,而应根据个人政绩、业绩作出单独的评价”[9]。
在开始评价之前,先生首先给出了评价的标准和依据,“应该说明的是,笔者评价七贤,并不以魏、晋政权为依归。对拥魏者,可以肯定其气节;对于附晋者,可以肯定其政绩。不论其属于哪一派,凡饮酒乱政,败坏风俗者,一律予以谴责,这就是笔者以史为证评论七贤的依据”[9]。以此为准绳,先生分别考察了七人的人生经历,认为嵇康忠于曹魏,其人品、气节、才华都应予以肯定,称他为贤人也是实至名归;向秀的贡献主要在学术方面,他与郭象的《庄子注》流传至今,仍有学术价值,故对向秀也应作出历史性的肯定;山涛真诚投靠司马氏,做官尽职尽责,应该从正面肯定他是西晋的忠臣,是七贤中难得的政治家;阮籍是七贤中最有才华的人,在文学方面贡献大,但是他的反礼教行为,败坏了一般人对礼教的认知,在舆论上应该予以谴责;刘伶是真正的隐士,看似超脱,实为社会的赘疣,不论他有多大的才华,也不足为训;王戎是七贤中最不贤的人,结党营私、贪财好利,其弟王衍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为葬送西晋的罪魁祸首,王戎也难辞其咎。
苻坚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政权的君主、作为淝水之战的发动者和失败者,往往被认为是历史的反动者,对史书中苻坚治下前秦政治安定、人民安居乐业的描写,亦认为是溢美之词。朱绍侯先生不同意这种以政治立场或以胜败论英雄的评价方式,认为对苻坚的评价要坚持历史主义的原则。首先,“研究历史人物和事件,应该放到当时的环境下去研究,才能得出实事求是的正确结论”,在《苻坚与淝水之战》一文的结语中,先生明确写道“我写本文的目的有二:一是为苻坚正名”,“即实事求是地恢复苻坚的本来面目,名符其实地给苻坚下个结论。从苻坚掌权时的文治武功及民族政策来看,可以说是成就卓著,在五胡云扰之时,屠杀掠夺,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情况下,在前秦竞一度出现升平景象,使人民安居乐业,绝处逢生,令人庆幸”。其次,“还应明白研究中国古代史,就是研究中华民族祖先的历史,不论中国古代哪个民族的祖先,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都应该一视同仁。所以不管是哪个民族的人民及其领袖,只要对中华民族历史作了有贡献的事,都应该予以肯定”,基于这样的认识,先生做出了“苻坚是贤明君主”的评价[7]。
刘裕,南朝宋政权的创建者,平桓玄、灭卢循、北灭南燕、西灭谯纵,将东晋的势力范围扩展至关中、黄河流域,最后篡晋建宋,是六朝历史上疆域最为辽阔、实力最强的政权。朱绍侯先生历述刘裕一生的功德事迹,并引述古今学者对刘裕的评价,认为刘裕有勇有谋,功勋卓著,生活简朴,关心民瘼,发展生产,注重教育,“为国家局部统一、南方的开发作出贡献,是南朝第一位开国的英武皇帝。他不忘本,能为人民行善政,都是应该充分肯定的”[10]。但刘裕亦有缺点,第一是用人不专,如刘裕征关中,从长安撤退时,将关中事务托付给王镇恶,但又示意沈田子等人可以除掉王镇恶,导致王镇恶被杀,关中得而复失;再如临终时以谢晦为顾命大臣,又对太子说谢晦可能会有二心,为文帝杀谢晦埋下伏笔,为自乱朝纲之举。第二是包庇贪腐,刘裕本人清廉俭朴,但对刘道怜、王镇恶的贪腐行为却不管不问。有超乎常人的优点,亦有常人所不免的缺点,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正如先生所说“刘裕并非‘完人’。其实历史上并不存在‘完人’,古圣先贤也各有不足之处,何况是争权夺利的刘裕”[10],这才是对待历史人物客观的、历史主义的态度。
以历史主义的态度对待历史人物,体现了先生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有一分材料,说一份话,所有的评价以历史事实为依归,让历史自身说话,而不是主观臆断,论从史出,而不是以论带史;亦体现了先生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正视历史人物的缺点,肯定历史人物的优点和贡献,特别是对苻坚的评价,超越了狭隘的正统观念和汉族中心主义,对凡是对中华民族的形成、发展有所贡献的历史人物,无论哪个民族,都会根据史实给予充分的肯定和中肯的评价。
三、扎实严谨、迎难而上的考证研究
先生六朝史考证研究的代表作莫过于《今注本二十四史·宋书》,另有三篇考证文章(5)朱绍侯:《对“将无同”的真义探讨》,《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1期;《南朝刘宋“三京”地望辨正》,《河南博物院院刊》第1辑,大象出版社2020年版;《读魏晋史札记三则》,《中原文化研究》2020年第2期。。二十四史中,除了前四史和《晋书斠注》外,其他19部,从来都无人为之作注,首当其冲的就是《宋书》。为了消除古今隔阂,方便今人阅读,1994年,文化部启动了一项重大文化工程《今注本二十四史》,1995年,年近70岁的先生勇敢地承担了《宋书》整理注释的主编工作。先生确定了注释的重点,纪传注文从简,志之注文力求详备,特别注意人名、官名、地名和典故的注释。职官、地理、年代和目录是历史研究的四把钥匙,都是扎实精深的专门学问,先生确定的注释重点就涉及其中两个方面。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典故的注释,《宋书》的作者沈约,不仅是一位史学家,亦是一位造诣高深的文学家,《宋书》中全文收录了许多名家的奏议、书札和诗文,甚至有些政府决策性的会议记录、对外交往的言论,也都详细摘录。南朝人善于用典,有的一句一典,有的两句一典,在二十四史中绝无仅有,典故不明,就不能透彻理解文辞的真意。为此,先生和他的团队成员几乎查遍了先秦、秦汉古籍、唐李善《昭明文选注》和刘宋文人的文集集注,对《宋书》中涉及的大多数典故均加以注释,只有少数典故待考。除此之外,还对书中所涉及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及社会生活中的有关制度、习俗和疑难字句都作了必要的注释,篇幅从中华本的8册140万字增加到今注本的15册396万字,篇幅将近原来的3倍。先生之所以不畏艰辛,迎难而上,是因为心中的使命担当,先生认为《今注本二十四史》是关乎中国历史文化传承的大事,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浩大文化工程,意义十分重大”[11],所以全力以赴,历经20余年的艰苦努力,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今注本二十四史·宋书》于2020年7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惠及当代及后代学林。
先生的考证研究,表现出两个特点:第一,不掠人之美,亦不讳人之误。《宋书》在流传的过程中,出现了多种版本,主要有宋元明三朝递修本、明北监本、毛氏汲古阁本、武英殿本、金陵书局本、百衲本和中华书局点校本(以下简称中华本),经过多方比较,先生认为中华本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版本,因而选作底本。中华本二十四史是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由中华书局组织全国两百余位著名的专家学者通力合作完成,《宋书》的负责人是王仲荦先生。对于前辈学者的成果,先生极为尊重,今注本确定的第一个注释原则就是“对于由中华本整理者亲自发现的勘误,即使我们后来在工作时也查到了它的出处,但仍然注明是引自中华本校勘记,以避掠美之嫌”;但是,对于中华本的疏漏之处,本着对读者负责、对学术负责的态度,也绝不回护,因此今注本确定的第三个注释原则是“对中华本的疏漏之处,包括内容错误或标点失误,则出注加以勘正,以供讨论”[11],并且将“纠谬勘误”作为今注本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中华本《宋书》中的错漏,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宋书》原来就有的错误,二是在流传过程中产生的错误,三是中华本对之校勘、标点过程中的失误,具体例证先生在文章中已有举例,陈长琦先生亦有补充,今注本《宋书》也已出版,兹不赘述(6)朱绍侯、龚留柱:《〈今注本二十四史·宋书〉的学术价值》,《中国史研究动态》2021年第6期;陈长琦:《朱绍侯先生与魏晋南北朝史研究》,《许昌学院学报》2018年第11期。。
再如先生对“将无同”真义的考证。三语掾的故事在《世说新语》和《晋书》中都有记载,但略有不同,《世说新语》记载的对话人是阮宣子和太尉王夷甫,《晋书》中记载的对话人是阮瞻和司徒王戎,对话内容则完全相同。相同的对话内容发生在不同的人之间,到底谁是对话的主人?“将无同”三语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先生经过多方考证,认为对话发生在阮瞻和太尉王衍之间,“将无同”的含义并非大家所认为的“没有什么不同”的确切回答,而是模棱两可的不确定回答,“可以理解为‘莫非相同’,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什么相同’”[12]。在先生的考证即将完成的时候,读到了鲁迅先生对“将无同”的论断,“‘将毋同’三字,究竟怎样讲?有人说是‘殆不同’的意思;有人说是‘岂不同’的意思——总之是一种两可、飘渺恍惚之谈罢了”[13]311。先生诚恳地说道,原来几十年前鲁迅先生就对“将无同”做出了“两可”的辨析,“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创见’,实感汗颜”;但也指出鲁迅先生没有考证对话人的事实,肯定自己的考证“也可视为探疑补缺之作”[12]。
第二,不探究清晰不罢休的“钻牛角尖”精神。“钻牛角尖”的精神是先生在考证“将无同”真义时提出来的,“将无同”的含义,《辞海》《汉语大辞典》《汉语大词典》中以及《世说新语》的笺注者余嘉锡先生和中国哲学史的大家冯友兰先生都认为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意思,因而为大众所接受。但先生认为这样的解释笼统不清晰,需要认真辨析其真义,说:“对‘将无同’三个字的含义,一般研究者只作笼统而正面的理解,很少有人去‘钻牛角尖’进行深入的探讨。笔者不揣冒昧想在这方面做点尝试。”[12]正是这种“钻牛角尖”精神促使先生探幽穷赜,发现了“将无同”的真义,并与鲁迅先生暗合。
先生“钻牛角尖”的精神还体现在对南朝刘宋“三京”地望的考证上。“三京”指的是京邑、京城、京三个地名代称,在其他朝代的史书中,三词并无不同,都可以作为京师、首都解,但在《宋书》中则不然,不能全作京师、首都解。可是,在已有的地理类辞书《中国历史地理辞典》《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国古今地名辞典》以及专门性的研究《宋书州郡志汇释》中,对三词的解释或者含混不清,或者自相矛盾,皆没有确切所指。先生为落实“三京”的真实地望、解决“三京”相混的历史迷雾,遍查《宋书》《南史》《资治通鉴》《建康实录》等史籍,辑录出100多条材料,分别考察宋武帝、宋文帝、宋孝武帝、前废帝及宋明帝时期“三京”的具体所指,最后得出结论:“‘三京’是两个重要地名的别称。‘京邑’是建康的别称,‘京城’‘京’是京口的别称。”学者们之所以对三京地望含混不清,是由《宋书》自身的错漏引起的,如把“京邑”误写为“京城”、把“京邑”误写为“京”等,而《宋书》中的错漏,或是《宋书》作者的笔误,或是在印刷、流通过程中造成的错误[14]15。至此,不仅三京地望辨正清晰,造成错误理解的原因也一清二楚,三京地望问题彻底解决。对三京地望的考证,亦是今注本《宋书》的成果之一。
先生的考证研究,迎难而上、扎实严谨、客观公正,在这些表象的背后,是先生深厚的学识、坦诚的学术态度和寻根究底的学术精神。深厚的学识让先生敢于承担重任,敢于碰别人不敢碰或解决不了的问题,256万字的《宋书》今注本一书,就是沉甸甸的说明;坦诚的学术态度让先生在学术面前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客观地面对前人的研究成果,既不掠人之美、亦不讳人之误,并尽己所能做出自己的贡献;寻根究底的学术精神让先生在解决问题时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把问题彻底地解决掉,“三京”地望的考证便是很好的例证。
四、结语
先生的六朝史研究除了上述三个主要的方面,还涉及士族研究、户籍研究和一些书评作品(7)士族研究:《魏晋南北朝门阀士族的兴衰》,《教学通讯》1981年第12期;《陈郡谢氏在东晋》,世界谢氏宗亲总会编《谢太傅安石纪念论文集》;《陈郡谢氏在刘宋》,《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东晋南朝王谢袁萧四大郡望兴衰试探》,《史学月刊》2013年第9期。户籍研究:《从户籍和里伍制度中看东晋南朝的阶级关系和士族地位的变化》,《开封师院学报》1962年第3期。书评作品:《〈汉唐行政管理〉序》,《南都学坛》1994年第5期;《标格一新的断代史——〈六朝史稿〉评介》,《学术月刊》1995年第6期;《〈汉魏两晋南北朝道教研究〉评介》,《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隋唐制度原员略论稿〉读后》,《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中国古代外交史的创新奠基之作——评〈汉唐外交制度史〉》,《史学月刊》2000年第1期。,此不一一赘述。先生的六朝史研究,体现出先生治学的鲜明特色:第一,从历史中获取智慧的历史观;第二,尊重史实的历史唯物主义精神;第三,探幽索赜的历史求真精神。他主持的今注本《宋书》,为之后的六朝史研究奠定了扎实的文献基础,与他的军功爵制研究、《中国古代史》教材,可以并称为其学术成就中的“三颗明珠”。